宋远洲想说“不用去了”,但他不用说了。

她眼里只有她的计家,她的族人,他做什么干涉?

宋远洲微微轻缓的心情又沉了下来。

夜已经深了,幽香浓郁起来,男人向内室走了过去。

他眼角瞥见少女脚下犹豫。

犹豫?

去了一趟白家,脚下就开始犹豫了?

虽然宋远洲也没想如何,毕竟快到二更已过,但那犹豫的脚步还是让他不快。

他干脆停下来等她,少女这才走上前来。

“二爷,奴婢今日不便?”

不便?

宋远洲眼睛眯了起来。

但少女又开了口,“奴婢小日子来了,不便侍寝。”

宋远洲愣了愣。

计英却心下轻快。

她今日心情极好的原因,便是因为推迟了五六日的小日子,终于来了。

前几日,她实在有些心惊胆战。

每一次的避子汤都没少喝,而避子汤据说是宋川开的,应该没问题,怎么会推迟?

她怕的紧,她一百万个不想怀宋远洲的孩子,而宋远洲也不许她这个小通房怀上子嗣,不是吗?

推迟了好几日的小日子今日到了,真是天大的喜讯。

只是那位小通房的夫主却着实愣了一会。

他看向计英,看着少女眼中的轻快,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闷。

但他没再让她侍寝,也没有让她再睡在泛着凉气的地板上。

夜风从门帘外钻进来探头探脑。

男人低声开了口。

“回去吧。”

下了两场雨,天气湿热了起来。

白家赶在花季结束前办了花宴。花宴当天一早,那位二爷不知怎么突然叫她说话。

“下晌的白家花宴你不必去了,在家不要出门。”

计英有些摸不清头脑,这事不是早先说定的吗?还是说他已经有了云澜亭的下落?

“二爷知道画的下落了?”

绍兴那边并没有消息。

但宋远洲还不至于把这样的事情托在一个姑娘家身上。

他并不解释,只是看了她一眼,“计家的事情我会看着办,你不必去了。”

计英很是意外,傻愣着站了一会,正巧有人来传话,请二爷去相看一批花木。

宋远洲见她还在愣着,眼睛一眨一眨地,如同撞在了树上的兔子,懵的很。

这就让她呆了?

男人好气又暗觉好笑,干脆叫了她跟过去伺候。

两人看了半晌的花木。

计英到底出身计家,在花木一事上懂得不少,但宋远洲看得这一批花木全都是奇花怪草,她使出平生所学,也就能辨认出来两成。

男人见她辨认得额头出汗,便发善心点了她几句,讲着讲着,便把所有的奇花异草讲了个遍。

“......那绍兴人家虽然地处绍兴,但那老爷祖籍北地,愿用些北地花木。但北地花木在南不易养活,因而要格外挑选品类。”

计英打起十二分精神去记宋远洲说的话。

从前跟着父兄学造园,总觉得父兄一直都在,她何时学都可以,再加上父兄对她宠爱,并没有严苛教导过她,因而造园技艺只学得皮毛。

可如今,一切都不在了,宋远洲愿意指点一二,计英只有倍加学习,不敢再错过了。

但令她惊奇的是,宋远洲虽比三哥年纪还轻,但对造园各项技艺了如指掌,甚至胜于大哥。

计英不妙打量了他几眼,被他目光捉住。

他疑问地看过来,少女赶忙低下了头去。

她就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学得一身本领,远走高飞,安身立命?

时候已经不早,宋远洲是和白家有婚约的人,还要和小孔氏以及宋溪去白家城外的园子坐宴,当即便回了宋家。

回程的一路,计英都在琢磨着宋远洲教她的花木之事。

宋远洲也没打扰她,到半路遇到熟人,便自顾自下去打招呼。

她机械地跟了下去,也就站在车边嘀嘀咕咕地琢磨着。

宋远洲瞧了她一眼,她也没有跟过来服侍,至于她所谓的通房的本分和规矩,全都抛之脑后了。

宋远洲暗暗摇头,没难为她。

但等到他与熟人说完话要走的时候,车边的少女忽然不见了。

宋远洲皱眉,两步到车里去看,车里也没有人。

黄普也不晓得人在何处。

“天热的厉害,小人本想找点水喂马,就这一回头的工夫,姑娘就不见了。小人也不知道姑娘去哪了!”

宋远洲眉头越皱越紧,“计英?”

没人回应。

宋远洲心下咯噔一跳,她敢跑了不成?

计家都还在苏州城里,卖身契还压在白家,她计英敢这么跑了?!

可他同黄普一道连声叫计英,全然没有回应。

宋远洲额头出了汗。

计英要是想跑,多的是机会,今日为何会突然跑路?

这不对,肯定是旁人将她掳走了!

这么一想,宋远洲心下一阵惶恐。

什么人会当街掳走计英?

为何计英没有出声?

他一边让黄普四处去找,一边亲自找人询问。

可宋远洲一想到少女单薄的身形,独自一人站在车边,惶恐之感如同滔天的巨浪扑下来。

他无处躲闪,瞬间被卷到到巨浪当中,挣扎求生。

“英英?英英!”宋远洲转着身不住寻人。

大街上人来人往,五月初的时节日光正盛,明晃晃地将一切照的无处遁形。

可那个少女就像是凭空消失了,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宋远洲捂住胸口咳了起来,咳得胸口发疼,心下酸胀。

他疼到佝偻着脊背,一声声地停不下来。

黄普连忙扶了他,“二爷怎么又咳起来了?小人先伺候二爷吃药吧!”

宋远洲一把挥开了他,“先找人,不必管我!”

但猛烈的咳喘牵扯的胸肺疼得厉害,疼得直不起腰来。他硬撑着,眼角扫到了一旁酒楼门前迎客的小伙计身上。

那小伙计恰同他对视了一眼。

宋远洲忍住胸口的疼立刻走了上去。

“你是不是见到马车旁的姑娘被人带走了?谁带走了?去哪了?”

宋远洲问对了人,那小伙计一直在门前迎客,确实是看见了。

“宋二爷,您家的姑娘确实一直在马车旁站着的,但来了一辆马车,然后她就没了影了。”

宋远洲心下一紧,“谁家的马车?看清了吗?”

他说着,让黄普直接递上一块银子。

小伙计眼睛都亮了,“看清了!看清了!是白家的马车,马车上坐的是白小姐的丫鬟!”

话音一落,空气急不可耐地涌入发闷的胸口。

宋远洲大口喘息,终于从溺水的窒息感中缓了过来。

连黄普都吓得拍着胸脯,“白小姐可怎么回事?带走了姑娘也不说一声。”

宋远洲刚放下些许的心,又跟着这句话提了起来。

他不免想到了这些日听闻的白秀媛的事情,心下又是一提,再当眼前浮现出少女脖颈的红痕,宋远洲直接转身叫了黄普。

“去白家。”

黄普懵了一下,“二爷,咱们不回府里,同夫人和大小姐一起去吗?”

但他问完就知道了答案。

现在就去白家。

白家,白秀媛带着计英下了车。

白秀媛一边笑着打量她,一边往马车后面看去,“计英,你说宋二会不会追着你提前赶过来?”

计英摇摇头。

宋远洲不会追着她过来,她只是个卑贱的奴婢,有什么必要?

但她不知道白秀媛想做什么。

方才在路边,白秀媛不由分说就把她拽上了马车。然后,马车一路狂奔出城到了白家办宴请的园子。

要说从前白秀媛行为叫做出格,那么眼下,白秀媛简直有些疯癫,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偏计英卖身契就在白秀媛手里攥着,刚才白秀媛还让丫鬟找出来,专门给她看了看。

“你今日可要好生听我的话。”

计英沉默地跟随着白秀媛,不知她要做什么。

今日白家花宴,在人前,白秀媛还规矩几分,先去她娘孙氏处请了安,然后便把计英带走了。

计英跟着她往园子里面走。

白家这一片城外的园林十分广大,计英跟着她走了半晌,连丫鬟婆子都稀少了起来。

计英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走到一个人迹罕至的院子里面,白秀媛一转身,笑眯眯地看住了她。

“计英,把衣裳脱了。”

......

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白家就迎来了那位宋二爷。

他一到,白秀媛就知道了,眼睛眯了起来,细长的指尖挑着计英的下巴。

“你看,宋二爷心里着意你这个小通房,胜过我这个正妻呢!”

计英意外了一下。

宋远洲,会来找她?

不过她在白秀媛怪异的口气里,只是回应。

“宋二爷来定然不是为了奴婢,定是为了小姐。”

她这样说了,白秀媛又瞥了嘴,“我才不稀罕?宋二算什么?我可是要做伯......”

她没有说下去,计英听得糊涂。

做伯什么?

难道做伯爵家的夫人?

说实在的,以白秀媛的出身配宋远洲已经是高攀了,计英不知道宋家是如何答应了这门亲事?现在白家要和宋家退亲,还真攀上了金陵城里的权贵?

计英不知,白秀媛昂首挺胸地看了她一眼,将她关在此处,便带人离开了。

......

宋远洲令黄普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只是到了白家门口,他又定了下来。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理了理衣裳,才下了车,进了白家的门。

当下他被引在一处喝茶,远远见着白秀媛来了,并未起身来迎,仍旧稳坐。

白秀媛心下冷笑。

追都追来了,以为谁看不出来?

她虽然已经不想嫁给宋远洲,但是见有人这般在意计英,还是令她感到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当时父亲想让她和宋远洲定亲,各种打点关系疏通人脉向宋家攀。

他们家以为宋远洲不会那么容易点头,没想到宋远洲的继母小孔氏一开口,他就答应了。

父亲自然高兴,但大哥觉得奇怪。

宋远洲会这么容易答应?

不会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吧?

白秀媛不免猜测会不会是计英,但宋远洲着实没有再露出什么意思来。

可如今,计英刚从他眼前消失不到一刻钟,他就巴巴地追上了门来?

宋远洲有把白家、把她白秀媛,放在眼里吗?

白秀媛心下暗恨起来,偏皮笑肉不笑地上前。

“宋二爷来了,秀媛有失远迎,二爷勿怪。”

宋远洲说无妨,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喝茶。

白秀媛见他还不开口问,惯会装腔作势,却不想同他磨蹭下去,开了口。

“二爷这么着急前来,不是所为何事呀?”

宋远洲瞥了她一眼,“确有一桩事,白小姐送我的小婢丢了,到底是白家送来的人,就这么凭空丢了,宋某自当寻找,找来找去,这不就找到了白小姐府上?”

“哎呀,”白秀媛挑了眉,“二爷说计英呀?我可没瞧见。莫不是她自己跑了吧?可巧了,我正处置一批不听话的奴婢,若是她自己跑了,该同那些不听话的奴婢一般,狠狠打上三五十板子!”

一般男人受三五十板子,有没有命都不好讲。

白秀媛倒是张口要打奴婢三五十大板。

说来说去,不就是在暗示他吗?

宋远洲心下一沉,面上不露,端起茶盅继续喝茶,“既然白小姐忙着,宋某就不耽搁了。回头再让人去旁处寻找便是。”

他撩着茶叶喝的悠闲。

白秀媛还以为他会着急上火地上了她的套。

她今日不求旁的,就想要宋远洲为计英发一回狂罢了。

谁让宋远洲这病秧子一时半会死不了,而她等不及了呢?

只能用这么个招数了。

只要宋远洲冲冠一怒为通房,宋白两家的亲事自然就要黄了。

他们白家只要说是宋远洲宠妾灭妻,这退亲的事便一点一星都扯不到她白秀媛头上。

但宋远洲态度暧昧,又十分沉得住气,白秀媛有点摸不清了。

她又怕多说出错,只能暗暗着急地先退了出去。

宾客陆陆续续到了,白秀媛跟着去门前迎了几回人,听说宋远洲还在那坐着吃茶,十分头疼。

恰好她大哥白继藩走了过来,白秀媛连忙把这事同白继藩说了。

“大哥,你说怎么办?宋远洲是不是并不在乎计英啊?那还怎么让他宠妾灭妻?”

这本就是兄妹二人商议的计策,眼下出了点意外,白继藩也琢磨了一下。

“宋二巴巴地紧追着你赶过来,定还是为了计英。至于他为何不着急......”

白继藩稍一琢磨,想到了。

他叫了白秀媛,“你把看着宋二报信的人都撤了,只远远地放上几个,我就不信没了人,他还能一动不动?”

白秀媛眼睛一亮。

“对!说不定他自己便会寻过去,我再找人给他引引路,到时候他见到计英那般状况,我就不信他还定得住!”

作者有话要说:白秀媛起早贪黑地下个了套给二爷和计英。

二爷(稳坐):我会这么容易入套?

计英(淡笑):他不会为我怎样。

白秀媛(气得跺脚):这两个人怎么回事?能不能尊重下起早贪黑的人?

后天开启命悬一线剧本,二爷真的不在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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