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凶杀案的确相当怪异。

这次同时有两个死者。命案发生在罗斯福岛上的荒凉地区。狭长的罗斯福岛位于东河,岛上布满公寓、医院和鬼影绰绰的废墟。由于这里离联合国大楼不远,电车通车后,许多曼哈顿的居民便搬到这里,其中有许多人是外交官或在联合国大楼上班的职员。

命案的被害人正是其中的两位居民——来自巴尔干半岛的低层外交官。有人发现他们的尸体,都是被人从后面开枪射杀,射中后脑,而且双手都被绑住。

在阿米莉亚·萨克斯勘查完现场后,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事。她发现某种香烟的烟灰,但在联邦调查局的烟草资料库中却找不到这种烟叶;她还找到一些植物碎片,但品种不属于纽约大都会区,另外,尸体旁边曾摆放过一个沉重的箱子,由现场痕迹判断,在被害人被射杀后,曾有人在这里打开过箱子。

更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右脚的鞋子都不见了,警方在现场附近遍寻不着。“萨克斯,两个人不见的都是右脚的鞋子。”莱姆看着证物表说。他正坐在证物表前面,而萨克斯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这点该怎么解释?”

但是,这个问题却先被搁置一旁,因为萨克斯的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人是马洛队长的秘书,她请萨克斯到巡警队队长的办公室来一趟。“魔法师”的案子已经结案三天了,而维克多·拉莫斯放话说要对她采取行动,到现在也过了三天。然而,关于停职的事,一直都没有消息。

“什么时候去?”萨克斯问。

“呃,现在。”女秘书回答。

萨克斯挂断电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莱姆。“事情来了,我该走了。”

他们凝视了好一会儿,莱姆才默默地点了点头。萨克斯便朝大门走去。

半小时后,萨克斯已出现在巡警队长杰拉德·马洛的办公室里,在这个中年男人的对面坐下。他的办公桌上似乎永远都会有一份文件,他此刻便在专心阅读。“等我一下,警员。”他继续翻看那份让他全神贯注的文件,偶尔还在上面加上注记。

她如坐针毡,忍不住挠着皮肤,然后又抠起指甲。漫长的两分钟过去了。哦,天啊,她心想,她再也忍不住了。“对不起,长官,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他打退堂鼓了吗?”

马洛在读到一半的文件上做了一个记号,然后抬起头。“谁?”

“拉莫斯,关于那次晋升考试。”

还有那个一心报仇的混蛋——评级测验的那个好色的警察。

“退堂鼓?”马洛问,似乎因为她的话而觉得惊讶,“呃,警员,要他打退堂鼓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来,他们叫她来这里面谈只剩下一个理由了。她顿时明白,马洛要保管她的武器和警徽了,她就要被停职了。

该死该死该死……

她紧咬着嘴唇。

马洛小心地合上公文,用充满父爱的目光看着她,让她觉得十分气馁;显然他也觉得她受到的惩罚太重,所以才流露出慈爱的目光,好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像拉莫斯这样的大人物,你是无法打败他们的,没办法在他们地盘上胜过他们。你可以打赢一个小战役,例如说在刑案现场铐住他,但你赢不了整个战争。像他这样的人总是会赢的。”

“你的意思是,赢得胜利的总是那些愚笨的人?心胸狭小的人?贪婪的人?”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体内属于警察的基因阻止他附和这个问题。

“看看这张桌子,”他说,自己的目光也跟着看去。桌上摆满了文件纸张,好几沓公文夹和备忘录。“我记得,当我是个巡警时,曾抱怨过案头工作太多。”他在一堆公文夹中翻寻,显然在找什么东西。一会儿后,他放弃了这一堆,改找另一沓。他翻出了几份文件,都不是他想要的,只好花了一点时间整理放回,然后才继续找寻。

哦,爸爸,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会被停职。

此时,悲伤和失望的情绪在她心中形成了坚硬的巨石。她心想:好吧,既然他们真的想玩,那我就奉陪到底。就算我受到打击,但他们也一定会受伤。拉莫斯和所有像拉莫斯这样的小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肉搏时刻……

“有了,”队长说,总算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一个大型公文袋,上面还钉着一张字条。他很快把字条看一遍,又瞄了办公桌上那个舵轮形的时钟一眼。“该死,看看现在几点了?我们快开始吧。警员,把你的警徽交出来。”

虽然心痛,但她还是服从命令,把手伸进口袋。“多久?”

“一年,警员。”马洛说,“很抱歉。”

竟然停职一年,她绝望地想。原本她以为最糟顶多停职三个月。

“我已经尽力了,只有一年。警徽,请你拿出来。”马洛摇摇头,“很抱歉这么急,因为待会儿随时会有人通知我去开会。会议——真是让人发疯,而且今天要开的还是和保险有关的会。一般人都认为我们的工作只是逮捕犯人,要不就认为我们‘不去’逮捕犯人。哼,我们的工作有一半以上都是无聊的事务。你知道我父亲怎么称呼‘事务’(business)这个字吗?他总是说“busy-ness”。他在美国标准公司服务了三十九年,当了一辈子业务员。busy-ness我们的工作也是这么回事。”他举起手,伸向萨克斯。

她心中满是沮丧,几乎快在这种情绪中窒息了,但还是把身上那个装有银制警徽和警察证件的旧皮套交了出来。

警徽号码五八八五号……

她以后要做什么?去当大楼警卫吗?

队长身后的电话响了,他转身去接起电话。

“我是马洛……是,长官……我们已做好安全防护了。”他们谈论的似乎是和安德鲁·康斯塔布尔开庭有关的事,队长一边说话,一边把那个警察局内部使用的公文袋放在膝盖上。他用脸夹住话筒,在回答来电问题的同时,动手解开缠在公文袋封口上的红线。

他用低沉单调的声音谈论开庭的事,谈论新添加在康斯塔布尔和其他爱国者会成员身上的控诉案件。萨克斯发觉队长的口气变得相当不同,充满了尊敬的语气,完美地扮演了服从者的角色。说不定,现在电话那端和他说话的人是局长或市长。

也许是众议员拉莫斯。

玩这场游戏,玩政治手腕……这是警察工作的真谛吗?她明白这和她的本性大相径庭,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适不适合当一个警察。

不适合……

想到这里,她难过得快哭出来了。哦,莱姆,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会撑过去的,莱姆这么说过。但是,生命不该只是撑过去,用撑的方式生活,是一种失败。

马洛仍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间,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官僚式的语言。总算,他的手把公文袋打开了,便拿起萨克斯的警徽丢进公文封里。

接着,他又从公文袋里拿出一个包在棉纸里的东西。

“……没时间举行典礼,咱们以后再说。”马洛这句话说得很小声,显然是偷偷对萨克斯说的。

典礼?

他瞄了她一眼,把手捂住话筒,又小声对她说:“这些保险的事有谁会懂?我必须弄明白什么死亡率表、年金、重复补偿……”

马洛打开棉纸,露出一个金色的警徽。

他恢复正常的声音,又朝着话筒说:“是的,长官,我们会保持最高的警戒状态……我们也会派人到贝德福车站,哈里森堡也在路上,我们已完全做好事前预防了。”

他又悄声对她说:“你的旧号码不变,警员。”他从棉纸中拿起一块闪耀着黄色光芒的警徽,上面的号码正和她的巡警编号一样:五八八五。他把这块新警徽塞进萨克斯的旧皮套里,接着又从这个黄色公文袋中找出另一样东西——一张临时证件,同样塞进皮套中,然后才把皮套还给萨克斯。

这张证件上的名字写着:阿米莉亚·萨克斯,三级警探。

“是,长官,我们已经听说了,根据我们的威胁评估,认为这是可以应付的情况……好的,长官。”终于挂断电话后,马洛连摇了好几下头,“我宁可审问最顽固的疑犯,也不愿参加什么保险会议。好了,警员,你必须把自己的照片贴在这张临时证件上。”他想了一下,又小心补充说,“这并不是大男子主义,你别往坏的地方想,不过他们觉得女警员的头发最好还是梳到后面盘起来比较好。不要全部放下来,你明白的。我猜,也许这样看起来比较严肃。对这个你有问题吗?”

“可是……我没有被停职吗?”

“停职?不,你变成警探了。他们没通知你吗?奥康诺应该打电话给你才对,否则他的助理也会打。”

他说的人是丹尼·奥康诺,刑警队队长。

“没有人打电话给我,只有你的秘书。”

“哦,好吧,他们应该打给你才对。”

“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我会尽全力帮忙的。说实话,我绝对不可能让你被停职,不能让你被赶走。”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满桌的公文档案,“更何况,如果你因为被停职而找上警员慈善协会申诉或仲裁,那肯定会变成一场噩梦,事情一定闹得很难看。”

萨克斯心想:没错,长官,一定会这样的,绝对会让大家都难看。“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一年?”

“我是说晋升考试,明年四月前你都不能再参加了。这有条文规定,我完全无能为力。不过,我有权力把你调到刑事侦查局,这件事拉莫斯可阻止不了。未来你的直属长官就是朗·塞林托。”

她看着这块金色的警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可以说:‘真感谢你,马洛队长。我很喜欢这几年和你一起在巡警队工作的日子,而且非常遗憾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

“开玩笑的,警员,我也是有幽默感的,这和你听说的不一样吧?对了,你也注意到了,你是三级警探。”

“是的,长官。”她说,努力控制不让笑容浮现出来,“我……”

“也许你希望有朝一日能当上一级警探和调查警司,但是依我看,凭你在刑案现场逮人的方式,这条路对你来说恐怕很漫长。无论如何,以后你应对小心点就是了。这是我的忠告。”

“我记住了,长官。”

“现在,请你原谅,警员……我是说,警探。我只剩五分钟可以研究那些和保险有关的事了。”

萨克斯离开警局,回到中央街上,她走向自己的卡马诺跑车,检查车头和车身前两天在哈莱姆区与罗塞的马自达冲撞后受到的损伤。

看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把这辆可怜的车子恢复原来的形状。

当然,汽车是她的专长,她熟知车子的每个部位,无论是车头形状、长度和力矩,甚至是车上的每一个螺丝和螺栓,她都烂熟于胸、了如指掌。在她位于布鲁克林区的车库里,拥有全套的扳子工具、半球形铁钟、磨碎机和其他工具,绝大部分车子的故障,她几乎都可以凭自己的能力修理。

但萨克斯并不在意车体。她觉得这很无聊——同样的,当时装模特儿也很无聊,和又帅又傲只会扮酷的警察约会也很无聊。她对车子的外观并不太注意,但这也许是个性使然,她自己向来就不太重视化妆品,没把外表看得太重。对阿米莉亚·萨克斯来说,一辆车最重要的是它们的心脏和灵魂:活塞和连杆激烈的响声、皮带的嗖嗖声和完美的齿轮咬合声。是这些东西结合起来,才能使这重达一吨的钢铁、皮革和塑料的组合物进入速度的世界。

她决定把车子开到皇后区的阿斯多里亚车厂。她以前在那儿修过车,知道那里的技师都有些天分,也还算老实,而且会对像这种强力跑车充满敬意。

她钻进前座、发动引擎,隆隆作响的引擎声立刻引起附近五六名警察、律师和前来洽谈公事的民众的注意。在她把车开出警用停车场时,她同时做了另一个决定。几年前,她在替这辆车做完除锈工作后,决定给这辆出厂颜色为全黑的跑车重新上漆。那时她选择了鲜亮的黄色。这个决定当然是冲动的,但有什么不可以呢?既然大家都是一时兴起而改变指甲的颜色、改变头发的颜色,那么车辆当然也行。

她心想,既然车厂会换掉这辆雪佛兰跑车四分之一的钢板,就一定需要整辆车重新喷漆,因此她可以选择换一个颜色。她第一个想到的颜色就是消防车的红。这个颜色对她来说有双重意义:她父亲总说跑车应该就是红的,而且,这也符合莱姆那辆暴风箭轮椅的颜色。这样做是有点矫情,莱姆知道后一定会表现出冷漠的态度,但私下里,他肯定乐得要死。

没错,她心想,红的最好。

她想马上就把车子开到车厂去,可是在考虑

过后,决定还是暂时延后。车子虽然撞坏了,但她还是可以再开几天,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做。现在,她只想快点回去,回林肯·莱姆那里和他分享这个重大消息——她的警徽已从银的变成金的了。此外,她也迫不及待地想回去继续工作,挑战那些摆在他们面前亟待解决的谜题:两个被谋杀的外交人员、来自异国的植物、泥地上的奇怪的印痕以及两只失踪的鞋子。

两只鞋子都是右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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