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担心的不是火。

当爱德华·卡德斯基冲出林肯·莱姆的家门,挑最短的距离全速奔向奇幻马戏团的帐篷时,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他知道马戏团的帐篷采用了最新的防火材料,能阻止大火燃烧,即使发生严重的火灾,火势蔓延的速度也不会太快。真正的危险是惊慌,是数量庞大的人们在惊慌失措地逃命时彼此拉扯、碰撞、推挤和践踏而造成的骨折、胸闷和窒息……

要拯救马戏团观众的性命,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们不慌不忙地离开表演场地。过去如果马戏团发生火情,戏团老板会给乐团指挥发一个暗号,让指挥马上带领乐团演奏一曲活力十足的约翰·菲利普·苏泽的军乐《星条旗永不落》,以此警告小丑、杂技演员和现场的工作人员。此时,所有人都会进入紧急应变状态,镇静地带领观众由各个逃生出口离开——当然,这些工作人员绝对不会只顾自己,“弃船”逃生。

多年来,由于马戏团帐篷内的疏散效率越来越高,这首在遇到紧急情况时才会演奏的曲子已经很久不用了。但是,如果今天在马戏团中爆炸的是一枚炸弹,当那些着了火的化学物质向四面八方飞溅时,该怎么办?

人群一定会同时涌向出口,会有上千人在推挤践踏中丧生。

爱德华·卡德斯基奔进帐篷,看见两千六百人已端坐在观众席上,热切期待地盼望他的演出赶快开始。

他的演出。

他就是这么想的:这是他一手创造的节目。卡德斯基曾在杂耍节目中演过沿街叫卖的小贩,在三流城市中的二流剧场里拉幕跑腿;在一些靠卖苦力气赚钱的地方性马戏团里当过掌管工资和票务的经理。他努力奋斗多年,才超越了普通庸俗花哨的巡回马戏团的水平,制作出这些广受好评的节目。他曾一度达到这个目标,那是在哈斯伯和凯勒兄弟马戏团——被埃里克·威尔毁掉的那个戏团。现在,他又凭借奇幻马戏团再次做到了。这些节目已是举世闻名,他有了好名声,甚至有了些许威望。即使是那些只去歌剧院、只看新闻和音乐频道的人,也不敢小觑他。

他还记得当时哈斯伯帐篷中炙人的烈焰和那些有如雪花般飘落的死灰色的烟灰。他记得火焰的咆哮,在那阵令人惊恐的噪音声中,他一手建立的剧团就这么在他的面前缓缓崩塌。然而,今天的情况和上次有一点不同:三年前马戏团的帐篷是空的,但今天却有上千位男女老幼会葬身火海。

一看到卡德斯基忧心忡忡的目光,他的助理凯瑟琳·杜妮便匆匆跟了上来。她是一位年轻的黑发女郎,在来这里为他工作之前,曾在迪斯尼的主题公园担任级别颇高的管理职务。她拥有一项过人的天赋:能像心电感应一样察觉卡德斯基心中的念头。“怎么了?”她小声问。

他把从林肯·莱姆和警方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她,而她马上将目光扫向帐篷,和他一样徒劳地搜寻炸弹可能安放的地点和未知的受害人。

“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她简短地问。

他想了想,随即做出指示。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做完这些你马上走,离开这里。”

“可你会留下来吗?万一……”

“你快去照我说的做。”他固执地说,同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温柔地说:“我会跟你在外面会合,我不会有事的。”

她想上前拥抱他,但他用目光制止了。他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希望观众中有人留意到他们的举动从而察觉出有什么异常。“你慢慢走,保持微笑。记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是表演者。”

凯瑟琳点点头,先找到灯光师,然后再到乐团指挥那里传达了卡德斯基的指示。交代完毕后,她走向帐篷的主出入口,站在门边。

卡德斯基拉直领带,调整西服上的纽扣,然后看向乐团,点头示意。鼓声响起。

演出开始了,他心想。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大步走进圆形场地,观众便开始安静下来。他走到场地的圆心中央,鼓声戛然而止,不久,两道白色光束便集中在他身上。虽然这是他交代过的,他让凯瑟琳去和灯光师说用主灯照射他,但这一瞬间他仍然吓了一跳,以为这道亮光是汽油炸弹爆炸所产生的强光。

但他的笑容却没有一丝波动,而且立刻就恢复了镇定。他将无线麦克风举到嘴边,开始对观众说:“午安,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欢迎来到奇幻马戏团。”从容、友善且颇具威仪。“我们今天为各位准备了一场精彩的表演,在开始之前,我有件事想麻烦各位,请各位多多包涵。虽然有些许不便,但我想,为了能使演出达到最佳效果,这样做还是值得的。我们待会儿在帐篷外面有一个特别节目,实在抱歉……我们曾试图把广场酒店搬进来,可是酒店的管理部门不准我们这么做,因为有些住宿的客人会不高兴。”

观众席响起一阵笑声。

“所以,我请大家拿好自己的票根,起身走到外面的中央公园去。”

人群中传出一阵窃窃私语,想知道外面会表演什么节目。

他微笑说:“请各位在外面随便找个位置,只要能看见中央公园南路上的那些大楼,你们就一定能清楚地看到待会儿的表演。”

看台上的观众此时全兴奋地说笑起来。他说的是什么表演?会不会是有哪个不怕死的人在摩天大楼之间表演高空走钢丝?

“那么,就请第一排的观众开始。请各位保持秩序,从最近的出口依次离开。”

观众席上的灯光亮了。他看见凯瑟琳站在大门口,面带微笑地引导观众离开帐篷。求你了,他在心中默默对她喊道,你快出去!快跑!

观众们高声嬉笑着纷纷起身——在耀眼的灯光下,他只能模糊地看出他们的身影。他们望着同伴,考虑该让谁先走,该从哪个出口离开。而后他们牵着小孩的手,拿着手袋和爆米花纸筒,检查入场票根是不是还在手上。

卡德斯基微笑看着他们起身,从容走向出口离开帐篷到安全的地方。可是,他心里想的却是:

一九〇三年十二月,在伊利诺斯州的芝加哥市,埃德·弗伊的著名歌舞杂耍团在易洛魁剧场举行日场演出。一盏聚光灯引燃大火,火势迅速从舞台蔓延至观众席。场内两千名观众慌乱奔向出口,踩踏拥挤将出口彻底堵死,连消防队都无法进入抢救。在这场事故中,六百多名观众惨死。

一九四四年七月,在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市,也有一场日场演出。正当林林班中著名的瓦琳达家族要开始最受欢迎的高空走钢丝表演时,帐篷东南边突然起火。大火很快便吞噬了整座帐篷——因为帐篷用汽油和石蜡做过防水处理,短短几分钟内,就有超过一百五十名观众因为烧伤、窒息或踩踏而丧生。

不只是芝加哥和哈特福德,还有许多城市也发生过类似的不幸事件。数年来,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剧场或马戏团的火灾中丧生。今天呢?这里会有怎样的结局?难道奇幻马戏团——他一手创建的戏团,将会以那种悲惨的形式被人们记住吗?

观众们秩序井然地离开帐篷,但为了避免引起惊慌而产生的代价是疏散过于缓慢。现在还有许多人待在帐篷里,而且,似乎还有很多人仍留在座位上,宁可错过公园里的精彩演出也不愿起身离开自己的座位。等大部分人都离开后,他还得亲自去告诉这些人事情的真相。

炸弹究竟何时才会引爆?也许不会马上爆炸。威尔应该会给迟到的观众机会,给他们时间找好位置坐下——这样杀伤力才能达到最大。现在的时间是两点十分,也许他会把引爆时间设在整数的时间,比如两点一刻或两点半。

还有,炸弹藏在哪里呢?

他毫无头绪,不知道希望杀伤力达到最大的威尔会把炸弹安放在什么地方。

他的目光穿过整个表演场,看向挤在大门口的群众,他看见了凯瑟琳的身影——她正向他招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但他还不能走。无论怎样,他也要把帐篷里的人疏散完毕,即使必须动手强拉,他也得把剩下的观众全弄出去,只要里面还有人在,就算帐篷已开始起火,他也要冲回去抢救仍留在里面的人。他将是最后一个离开帐篷的人。

他咧开嘴对她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举起麦克风,继续劝说观众外面正有一场精彩的演出在等着他们。这时,一个嘹亮的乐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回头看向乐队席,那些乐手完全按照卡德斯基的指示,此刻都已撤离出去了,只剩乐团指挥仍站在有时会播放一些预先录好音乐的电脑音控台前。他们目光交汇,卡德斯基对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这位阅历丰富的马戏团乐队老指挥立刻放进一卷录音带,将音量调大。帐篷内顿时响起《星条旗永不落》的军乐声。

阿米莉亚·萨克斯从拥挤的出口挤进奇幻马戏团,奔向帐篷中央。她听见嘹亮的军乐声,看见爱德华·卡德斯基正拿着麦克风,用热情洋溢的口吻鼓励观众赶紧出去欣赏一场特别演出——她知道,这一定是为了避免造成惊慌而编造的借口。

真是个聪明的主意,她心想,同时也在想象着这么多人如果同时涌向出口将会造成的可怕场景。

萨克斯是第一位赶到现场的警员,而外面逐渐接近的警笛声告诉她其他救援人员即将陆续抵达。但她不愿坐等,立刻独自展开搜索。她环顾四周,思考何处才是安置炸弹的最佳地点。她心想,若想造成最大的伤害,疑犯一定会把炸弹安放在出口附近的座位下面。

“这个”或“这些”炸弹肯定很笨重。和火药或塑料炸药不同,若想用汽油弹造成严重损伤,那么炸弹本身的体积必须足够大。这种炸弹可能藏在大号购物袋或大纸箱中,甚至藏在油桶里面。她瞥见一个塑料垃圾桶,桶身很大,估计至少有五十加仑的容量。这个垃圾桶就放在主要出口旁边,此时正有几十个打算离开帐篷的人缓缓从它旁边走过。萨克斯发现,在帐篷里,大概有二十到二十五个像这样的垃圾桶,而这种深绿色的容器均是藏放炸弹的极佳选择。

她奔向离她最近的那个垃圾桶。垃圾桶上有一个呈倒V字形的旋转盖,使她无法看见桶内的情况。但她知道打开盖子并不会触动或引燃雷管,因为他们已由那些铜屑得知,疑犯使用的是定时器。她从后兜里掏出一把小手电,将光束打进这个肮脏、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里。桶里已有半桶的纸屑、食品包装纸和空纸杯,无法看见垃圾桶底部。她只好轻轻把桶抬了一下——这太轻了,即使是一加仑的汽油也不止这个分量。

她抬头看向帐篷其他地方。帐篷里面还有几百个人,他们正缓慢地从出口离开。

她一口气连续检查了十几个垃圾桶,又立刻奔向下一个。

但她突然停住脚步,眯起眼睛凝视前方。在主看台底下、靠近帐篷南侧出口的地方,有一个约四英尺见方的物体,上面罩了一块黑色的防水布。她立刻想起用布匹使自己隐身是威尔惯用的伎俩。不管这块防水布下盖的是什么东西,实际上就等于隐了形,而且,这东西的大小也足以存放几百加仑的汽油。

在这个物体附近约二十英尺外的地方还有一大群观众。

帐篷外,警车的笛声越来越响亮,随后因已到达帐篷附近而渐渐安静下来。消防队员和警察开始进入现场。她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名警员亮出警徽,问:“防爆小组来了没有?”

“大概再过五六分钟就到了。”

她点点头,让他们去仔细检查所有的垃圾桶,自己则朝那个被防水布盖住的箱子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

炸弹并没有爆炸。但惊慌的情绪却像炸弹一样迅速地炸开了。

萨克斯无法确定是什么引发了这场惊慌。也许是停在帐篷外的紧急救援车辆和拨开人群推挤而入的消防队员,让有些观众产生不安的情绪。紧跟着,萨克斯听见正门外传来一连串响亮的爆裂声——她记起这是昨天便听过的声音,是那面喜剧人物的巨大旗帜被强风吹动而发出的猎猎声响。然而,在帐篷出口附近的观众却误以为外面有人开枪射击而惊慌失措地急忙退回帐篷,想从别的出口离开。一时间,帐篷内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这声音极大,就像是在惊恐之下倒抽一口气。先是一种低沉的沙沙声,继而变成一阵嗡嗡的喧哗。

随后,惊慌的波涛汹涌地蔓延开来。

尖叫声响成一片,人群拼命朝出口挤去。萨克斯突然被身后恐慌的人潮推挤向前,颧骨重重地撞上前方一个男人的肩膀,撞得她头晕目眩。惊恐的喊叫声越来越大,人们捕风捉影地高喊:着火了、有炸弹、恐怖分子袭击之类的消息。

“别推!”她高喊一声,但没人听她的话。人群已变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上千的个体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尽管里面有些人想要脱离这毁灭性的团体,但在周围人群不断地拥挤下,他们只能被困在这洪流中,成为这群疯狂向出口光亮处涌去的

人群中的一分子。

萨克斯身边有两个男孩,他们的脸涨得通红,上面布满了惊恐。她好不容易才把胳膊从这两个少年的夹挤下抽出,脑袋又被人猛推了一下。她一低头,瞥见地上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当即倒抽一口气,以为是个小孩已被人踩踏在地。但幸好,那只是一块炸开的气球碎片。她看见地上还有一个婴儿奶瓶、一块绿色的布、四散的爆米花、一个小丑面具以及一个已在众人的践踏下成了碎片的随身听。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跌倒的话,一定会在几秒钟之内就被众人踩死。然而此时,萨克斯却感觉自己无法保持平衡,身体几乎失去控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无助地倒向地面。

她的双脚确实已完全离开了地面,像个三明治一样被两个大汗淋漓的身体夹起——一个是穿着鲜红艾祖德衬衫、将一个啜泣的小孩高举过头的大个子男人,另一个是似乎快昏过去的女人。尖叫声变得更巨大响亮了,小孩和大人的声音全混在一起,这使惊慌的情绪愈发不可收拾。热气紧紧地裹着她,很快就让她无法呼吸,胸口负荷的压力已接近让心脏停止跳动的危险程度。幽闭恐惧症——阿米莉亚·萨克斯最恐惧的事物之一——现在已张开它坚实的双臂紧紧环绕着她,她觉得自己已被一种难以承受的幽闭感吞噬了。

只要你移动,他们就逮不到你……

但是,现在她怎么也动不了。她被一群潮湿而强有力的躯体裹挟在其中。此时,这已不能算是人类的身体了,而是一堆由肌肉、汗水、拳头、唾液和腿脚组成的物体,这个物体不断用力地将她向它的深处挤压。

不!不要!让我动起来吧!让我把手抽出来、让我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她觉得自己看见了血,看见了模糊的肌肉。

也许这都来自她的身上。

在恐惧、惊慌和窒息中,阿米莉亚·萨克斯觉得自己就快昏过去了。

不!千万不能倒在他们脚下!不能倒下!

求求你!

她完全无法呼吸,一丝空气都无法进入她的肺部。接着,就在自己眼前只有几英寸远的地方,她看见一个人的膝盖。膝盖砰地撞上她的脸颊,并像生根一般黏在她的脸上。她闻到牛仔裤的肮脏臭味,看见一只已磨损的靴子。

千万别让我倒下!

但这时她才意识到,也许她已经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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