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接近深夜, 住院部窗口依然有等待的家属,灯火通明,大厅等候的长椅上, 人们神情沉重又麻木。

席越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就刚才的情况, 需要住进肿瘤科的,明显不是霍崤之。

眼前的情况与记忆中乔微难忍皱眉的样子一一吻合, 大厅四下环视一周, 他捏紧了掌心的手套, 茫然不知该去哪,一种无名的恐惧隐隐缠绕上心头来。

“……这药医保不报销,反正没多大效果,还不如停了呢, 非要等到倾家荡产你才心甘情愿。”

“你闭嘴,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你爸,你当然不急……”

“急能当饭吃吗?你数数你儿子还有多少要用钱的地方……”

不知站了多久,席越只听到语速极快的女声说着G市方言与丈夫争辩,人群裹挟而来,他浑浑噩噩被人拥着进了电梯。

电梯一层层停, 促狭的空间拥挤过后又清冷,有护士牵着小孩进来。

席越没按楼层, 护士愣了一下, 抬头看他,“你到几楼?”

“护士姐姐刚才不是说微微姐姐回去过年了吗,她怎么又回来了?”小孩把口罩揪下来,他在病房里呆了一整天,这会儿被妈妈批准出去玩, 神情掩不住兴奋。

没人应答,田恬干脆径直按下十九。

低头帮小孩把口罩戴好,“姐姐不小心流鼻血了,回来打针呢,小生以后出院也要小心,流血就又得回来扎针了哦。”

席越才听微微两个字,缓缓抬头。

田恬只觉得这个人好奇怪,看着高大英俊,怎么傻不愣登盯着人看。

待电梯到了,她迫不及待牵着小生出电梯,那人却紧接着跟上来。

转过几个拐角,仍在身后。

这人该不会是个变态吧……

“护士姐姐,我追不上你了。”

田恬干脆将小孩抱起来,继续走,谁知小生趴在她肩头朝后望,冷不丁来了一句:“叔叔,你是跟踪狂魔吗?”

男人终于顿住脚步。

开口的声音沙哑,“微微,她在哪儿?”

***

进门时,乔微背对着门坐床上低头玩儿游戏,霍崤之坐在低处,捧着下巴看她玩,偶尔教她该往哪跑位。

小生才落地便欢呼一声,朝她的病床跑过来。

乔微笑着回头,唇角的弧度愣在半空。

她万万没料到,除了小生,田恬居然还把席越也带来了。

他能这么快找到这儿,很明显,刚才是跟了车过来的。

“微微。”

席越的声音像许久没有说过话一般,又沉又低。

乔微知道,可能就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将自己的病情打听清楚了。

霍崤之眉头跳了两下,刚才的火气还没下去,这会儿又升起来了,站起来冷声问道。

“你来做什么?”

这是,三角恋现场?劈腿的渣男又回来找前女友……田恬拉着小生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有些傻眼。

她领路过来原是好意,没想到倒办了坏事。

“你们别动手。”

眼看两人又要重新扭打在一处,乔微把IPAD放到一边,终于开口制止。她身体虚弱,说话有气无力,讲大声些很不容易。 

怕乔微再费神,霍崤之终于不情不愿地收回拳头,眼神却半点不肯让步。

乔微扶着床坐直,她身上已经新换了医院的病服,被褥下的身形单薄,唇色淡白。

这一瞬间,席越终于想通了乔微为什么忽然从家里搬出来了。在将要毕业时从G大转学音乐,做出在所有人眼中近乎疯狂的事。

她生了这么重的病,却不肯告诉家里的任何人,因为她打一开始便没有对他们抱过期待。

像是血淋淋地撕开了一直以来他不愿深想的事实,又像是尖锐的匕首直直扎进心脏里来回搅动。

胃癌。

席越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责怪过自己,为什么竟粗心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要疏于对乔微的照顾。他不敢想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乔微已经独自承受了多少痛苦。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努力放轻了声音,僵直的身体一步步靠近床榻,蹲下来,小心翼翼去触乔微的手。

“就是学校毕业体检时候。”

乔微想了想,又道:“席越,你别跟我妈说。”

“好。”他不知用多少力气,才忍住将要溢出口的酸楚。

“我答应你。”

……

乔微刚来席家的时候,只有席越的胸膛一般高,黑头发,眼睛很大,像个洋娃娃。

当天晚餐,父亲听说她是音附的,便打趣说以后想听她拉琴。

乔微的泪光当即溢出来,擦掉眼泪,扔下碗筷上楼去了。

席越后来才知道,那天搬家之前,乔母把乔微父亲留给她的琴砸了,而且不肯让她再继续上音乐学院。

乔母说她没规矩,处处纠正她、克制她,乔微再也没做过那样失礼的事。

偏头,咬唇……她渐渐收敛起所有调皮的小动作,越来越沉静。

和他越来越像了。

可席越却怀念极了,她初来,站在檐下冲他瞪眼的时候。

至少那时候她是赤|裸|裸直白地宣誓了自己喜恶和讨厌。

他喜欢乔微放学在车上等他时候,唤他哥哥。

喜欢乔微埋在台灯下皱眉咬笔头,做不出题时候回头问他。

席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清晰地记得所有有关乔微的记忆,回首过去,他的青春里,似乎只有乔微是彩色的,柔嫩娇艳。

乔微以为他讨厌她,可她一定不知道,他关注她,远比乔微肯与他说话的时候更早。

早在那年夏天,庭院里的栏栅里长出一株野蔷薇,园丁要动手铲除之前。

***

小年当天,十九楼的护士站八卦的内容里,多了一项谈资。

乔微的前男友疑似回来了。两个大帅哥在病房里相看两相厌恶,一出门动辄就是肢体碰撞,奇怪的是,回到房间里又一团和气了。

“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温柔深情型的……”

“走开,真的温柔深情还能是前男友吗。”

“唉……”有人叹气,“我要是有这么帅还多金的两个男人为我争风吃醋,还当什么护士。”

“去你的,让你患癌症你愿意吗?”

那护士拿着采血管沉吟半晌,讪讪笑了笑,“那还是算了吧。”

病人有多痛苦,她们这些肿瘤科的护士比谁都清楚。

……

小年夜,席父在家中宴请宾客。

乔微可以躲开,席越却是不去不行的。

继霍氏的负责人被拘之后,环海的项目也总出岔子,处处不顺。做生意的人最忌讳差错不断,将近年关,席父才想着借此机会疏通关系。

林家也在邀请之列。

座是早便排好的,席越匆匆自医院赶回来,系好领带进入大厅时,才发现身侧坐的是林可渝。

好在她冷着一张脸,看上去并没有与他说话的打算。

席越这才拉开椅子坐下来。

席间,桌上的长辈们又打趣起了他与林可渝的婚事,席越松了松领带,抬起头来,勾出一点笑意。

“众位叔叔阿姨说笑了,我和可渝就是普通朋友。”

这是没看上的意思?

几人面面相觑,林可渝漂亮,还是个学音乐的,唯一的哥哥不成器跑去当了那什劳子的大学老师,谁要是娶了她,那林家还不是唾手可得了。除了脾气娇纵些,他们是在想不通席越对这个相亲对象哪点不满意。圈子里的女孩儿不都这样吗?

不待众人多想,席越已经举杯站起来,“我敬各位长辈一杯……”

话音没落下,林可渝嚯地起身,唇角勉强翘了一下,“我身体不太舒服,先失赔了。”

直到深夜宴毕,席越陪同父亲出门送客时,手腕被人拉住拽到一边暗处。

来人啪地便给了他一巴掌。

“席越,你耍我是不是?”

林可渝怒气冲冲,刚才的羞辱已经叫她压抑到了极致。

昨夜满广场都是人,席越走后,她鞋跟都几乎走断了,才从只允许步行的中心广场绕到马路上来,冷风中枯等了一个多小时,等来了家里的车。

她发誓,她一生中都没有受过这样的怠慢。

乔微只不过流了个鼻血,又是病危马上要死,他就这样不把她当一回事。

“对不起。”

林可渝刚觉得心中微平,席越缓缓偏回头,从她掌心抽回自己的手。

“耽误了你这段时间,我会和林伯父林伯母说清楚的。”

他言罢转身就走,林可渝胸腔中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攥紧拳头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你就是喜欢你那个便宜妹妹!是不是!”

席越没动,身体僵住半晌才应她。

“是。”

“你从前的女朋友分手也是因为她,是不是?”

她踩着高跟鞋疾步走到他跟前,与他对视。

这一次席越迟疑了很久,终于启口。

“也许吧。”

林可渝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往下沉,“好啊,你喜欢你妹妹,你喜欢她,可你把我当什么了?”

“是我没想明白。”

“对不起。”席越再道一声抱歉,大步越过她朝前去。

“她是霍崤之女朋友,她不喜欢你,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有结果!”

这次席越没有停,反而越走越快。

“你会后悔的!”

林可渝声嘶力竭地喊完,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冰凉的水迹自颌角掉落。

这和她最开始想的不一样,她明明只想找个为人称道的丈夫替她们林家打理家业的。

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实际上比任何人都更冷漠更无情,可她偏偏却不受控地喜欢上了他。

***

一个人掩藏久了,有时甚至会连自己也看不清自己。

此刻,席越就像是拨开云雾,终于窥探到自己的内心一般,他觉得自己终于踩在了实地上,从前的种种不受控,也都有了缘由。

他喜欢乔微,比任何人都更早。

直到送完所有客人,席越转身折返,忽地在厅外的阳台上隐隐听到乔母的声音传来。

大概在打电话,语气严厉,不知与谁争吵。

才慢下脚步,便听清了‘上林路……梁嫂……’这样的字眼。

席越心中立刻明了了。

她这通电话,是打给乔微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昨天很丧写不出来,对不起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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