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市的冬天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雨, 下了一整晚不见停,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霍崤之开了窗,好让乔微能呼吸到足够的新鲜空气, 温度却也因此降下来,她一直在怀里发颤。

也许是冷的。

霍崤之想, 她似乎很怕冷。

南方已经够暖和了,入冬以来, 他在G市几乎没穿过厚外套。然而常常见到乔微时候, 她还是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叫他不禁有种又回到北国冬天的错觉。

没办法,霍崤之只得又将自己的夹克衫脱下来,捂在乔微的大衣外面,手背不防触及她的脸颊时, 被热度灼了一下。

他这才发现,乔微的脸很烫。

“发烧了?”女生瞧他一直摸乔微的额头,试探着问道。

“是不是因为冷到了?我之前就一直瞧她脸色不太好,出来时候雨太大,又淋到了一点……”

司机这儿也再顾不得坡抖路滑了,他额头发汗, 握稳方向盘紧盯着前方路面,想要再开快些。

要是乔微出了点什么差错, 他今天说不定难逃干系。

瞧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霍崤之的眉头皱起来。

车子的减震系统不错,但路况太差,车速没有比之前快多少,却越来越颠簸。

昏迷的人不能剧烈摇晃。

下决定只要一瞬间,霍崤之将乔微交给边上的女生照顾, 扬声朝司机唤:“停车。”

司机踩了刹车,回头,“怎么了?”

“你下来吧,我来开。”

霍崤之似是随口吩咐一句,话里却并不容人辩驳置喙。语气是那种他平日熟悉极了的、雇主的口吻。

专业技能受到质疑,司机涨红了脸,但不知怎地,他还是下意识依言将车停好,为这年轻人让出了驾驶座。

挂挡,起步时,霍崤之顺带将操作系统熟悉了一遍,再踩下油门,车子很快便飞驰起来。

十来岁起开始碰车,霍崤之玩儿过的车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了。那种飙车的兴致,更多时候是为了追求突破的刺激,享受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欲|望和快感。

但为了做好人好事,还是头一回。

他觉得有些好笑,可一想到身后失去意识的乔微,面上的笑意又全失了。

心里像是提了一面鼓,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紧张。

时间不到半小时,飞驰的车子驶入市区医院门口,霍崤之将钥匙扔到司机手里,抱着乔微进门挂急诊。

比预估时间早了一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搭车的几位感谢过后,便忙着去赶飞机了。司机将车子在地下车场停好,这才记起来赶紧给席先生打个电话。

“……昏迷了?”席越嚯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餐桌上众人投来视线,席越这才道了声抱歉,匆匆离席,站到门外。

“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发烧?”

“这边在下雨,可能是因为淋了雨,现在刚挂了急诊,其他诊断还没有出来。”

席越皱眉踱步,“哪家医院?我现在过来。”

……

回到席上,席越再道了声抱歉,从餐椅背后拿起自己的外套,“扰了大家清兴,家里临时出了点急事,今天不能再奉陪了,改日再给各位长辈登门谢罪。”

“什么急事?”有女声忙唤,“重要吗?”

“很重要。”

席越再行一礼,转身匆匆待要出门,那女声又追上来,抓住他的小臂,“席越,要不然我陪你一块儿去吧?有什么事还能帮帮忙……”

席越顿了顿,转身。

女人面容娇俏,五官玲珑精致,目光恳切。

“林小姐,这件事你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他摇头,声音微沉,将她的手从小臂拿下来,“宴席还没结束,你还是先回去吧,也免得长辈担心。”

餐厅门口已经停好了车,他说罢便大步转身出门去。

风姿翩翩,背影颀长。

她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兴致缺缺转头往回走,席间众人已经讨论起来。

“女大不中留,年纪一到就自己长脚追着人跑了,你说说,我们这做父母的还没表态,她倒什么都替咱们决定好了……”

“一桩生意倘若能换个佳婿,那都值了,”有人哈哈打趣,“再说环海这项目前景好,参一股倒也无妨,最后赚的不还是你们这做父母的……”

……

“体温三十七度六,生命体征平稳。”护士收回温度计。

瞧着病床上唇角都烧得发干的乔微,霍崤之眉头深深皱起来,“那她怎么就是醒不了?”

医生扫了一遍单据,除了白细胞升高血沉加快,并不见什么特别的检查结果,回头问霍崤之,“她以前有过这种低烧浅昏迷的情况吗?”

“不知道。”

霍崤之摇头。

“那她发烧前有什么症状?”

“我不知道,她昏迷前还跟我说话。”

“嘿,你这男朋友当的怎么一问三不知呀,”医生黑起脸斥他,“总要有个诱因吧?”

乔微那次生气威胁他的样子,仿佛就近在昨天。

霍崤之抿紧了唇,垂眸瞧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女人,顿了许久。

他终于开口:“她有胃癌。”

此话一出,医生的眼睛都瞪大了,反复在年轻的病人和他脸上来回看过几遍:“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为什么和你开玩笑?”霍崤之比他还凶。

“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医生也来了气,“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不住院?你们这家属怎们当的?”

“我他妈怎么知道她家属怎么当的,”霍崤之转身愤愤踹了下柜角,气道,“我又不是他家属,我到底为什么要管她?”

护士的眼神活脱脱像在看一个绝世大渣男。

医生这下也没了话,轻咳了两声,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你先跟着护士去缴下费,接下来还有些检查要做,要是抗生素没效,也只能用抗癌药物才能退烧了。”

才走出两步,他又听医生在身后道:“赶紧通知家属,如果发烧真是癌症引起的,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很可能会出现肿瘤增大,这两天尽快办好住院手续。”

再缴完费,霍崤之摊开腿,躺在乔微病床前的椅子上,眼神有些呆。

他体格好,免疫力强,从小几乎不生病,偶有伤风感冒,蒙头大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是生龙活虎。

活了二十来年,几乎没怎么在医院用过抗生素。甚至小时候他还挺喜欢医院,有什么磕磕撞撞,奶奶紧张他,非让他在医院观察一晚,第二天便不用再去上学了。

也因此,霍崤之实在想象不到,为什么乔微会怕医院怕成这样。

她让他瞒着所有人,可他以为,私底下,她应该早开始治疗的。

毕竟谁会不想活下去?

留观病房的床位用帘子隔开,床头的帘子一角,不知什么时候被个光头小孩悄悄掀起来,看了半晌,轻轻叫了他一声。

“哥哥。”

霍崤之心烦,不想应。撇过视线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哥哥……”小孩以为他没听见,又不屈不挠地唤了一声。

“什么?”

“这个姐姐真好看。”

霍崤之回头看了一眼。

是。

就算是头发纷乱,没有意识躺在病床上,乔微也是好看的,除了脸颊烧起来的红晕,睫毛,鼻子,嘴巴,哪里都符合他的审美。

他现在担心她,可能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霍崤之完全忘记了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把人家名字忘了这回事。

“这个姐姐生什么病了呀?”孩子的声音童稚无邪。

他的外套还盖在乔微的被子上,霍崤之这会儿忽然觉得开始发冷了。

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往下沉。

乔微得的,是也许会死的病。

哗——

他从来缺乏对孩子的耐性,把帘子拉起来,不想再说一句话。

那边总算消停,霍崤之却又听见床上传来细微声响,忙转身,只看见乔微颤了一下,唇角微动,无意识在低喃什么。

兴奋得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出走廊直唤医生。

“她刚刚动了,还说话了,是不是快退烧了,你再帮她测测?”

小跑着过来的护士看在他一张俊脸的份上,总算没瞪他,平下一口气,俯身测温度。

“发烧说胡话也是正常的,三十七度一,退了一点点。”

还是在烧。

霍崤之的眉眼顿时塌下来,强打起精神又问,“那她怎么总打颤?医生不是说癌热病人会觉得身上很热吗?”

“这……”

医生总算在这时候赶来,听说烧退下去了一点,俯身又听了心跳,翻起眼皮查瞳孔,最后叹了口气。

这气叹得霍崤之想打人。

谁料他又紧接着开口道,“患者现在应该是睡着了。梦里颤两下也是正常的,人的情绪可能直接反应在梦里,可能她这段时间情绪太紧张了。是不是太累了睡不好?现在才大睡特睡……”

“既然温度也降下来,情况应该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这两天下雨,她免疫力又差,应该就是一般病菌感染引起的。”医生安抚着,“不过还是要小心护理,等她睡醒了再叫我。”

霍崤之唏了一口长气,疲惫地往椅子上一靠,又奇怪起了自己干嘛这么费心,把乔微送来医院应该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

他亲爹去年阑尾炎住院的时候,他也就是到病房转一圈,尝了个后娘削好的苹果,从医院出来,便玩儿去了。

才想着,乔微又开始说胡话。

这会儿退了一点烧,她的两颊还剩些红色微晕,不至于完全苍白,鸦羽般的睫毛微颤,秋波眉也不安分地皱着,看上去格外可怜。

他把椅子凑近了一点点,俯身,想试着听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然而那声音实在太低,太模糊,他的身子只能又往下探了一点,手肘拄在病床上。

谁知就是这一下,乔微之前捂着腹部的手,似乎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抱紧了他的小臂。

“爸爸……”

乔微梦见父亲了。

这些年,她其实很少梦见他。不管睡前怎么样祈祷,梦到的却往往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爸爸伏在桌前给她抄曲谱,窗外有阳光洒进来,满室都是金黄色。

和走的时候一样,爸爸仍旧是一头乌发,唇角泛着笑意,他戴了金边眼镜,年轻又儒雅。

“爸爸……”

案前那人似乎想转过身来,却又被她连忙止住,“爸爸,就这样别动……”

她想多看他一会儿。

“你是回来给我过生日的吗?”她破涕为笑,慢慢走近,从背后轻轻揽住爸爸的腰。

“爸爸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才回来了吗?”

“微微,”爸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撒娇,爸爸该去上课了……”

“不,”乔微摇头,努力抱着他不肯放,“爸爸再多呆一会儿吧,我生病了,我不舒服,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案前那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眉眼,眼神慈爱,抬手轻抚她的头发,“我们微微是大人了,已经长这么高了。”

“恩。”任爸爸抚摸着发心,乔微闭眼连点头。

“每天有好好练琴吗?”

“有。”

“好好吃饭了吗?”

“有。”

“我们微微真听话。”

任爸爸抚摸着发心,乔微闭眼连点头,眼泪终于一连串掉下来。

“爸爸……”她像个小孩子开始呜咽,仿佛要把受到的委屈都发泄出来,紧紧地抓住了霍崤之抚摸她发心的手,“我好难受……”

她清醒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

她是高傲又冷漠,倔强又坚持的。

就像音乐会那一次,即使疼到脱力,也绝不肯将手给他,借住别人的力气站起来。

“很难受吗?”爸爸的手拍着他的背,“不怕,我们微微坚强一点,很快就会好了。”

“好。”

医院的枕头被她汹涌的眼泪打湿,也落在霍崤之手背上。

这一秒,像是千万根绵密的针尖心坎里,他说不上来哪里疼,可就是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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