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类来说,说出去的话是很难收回来的。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五楼公用的盥洗室里,布满棕色水锈痕迹的水槽旁,一排水龙头前,安折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牙刷,认真洗漱。人类的起居习惯他是了解的,并且每天都在认真履行,但是今天,他的态度比平时还要慎重一些,因为上校就在他身边。

结束后,他继续审慎地将东西收好,看向陆沨。

陆沨刚用冷水洗了把脸,发梢湿漉漉缀了几颗晶莹的水滴,刚融化的雪珠一样。

安折默默把毛巾递给了他。

陆沨接过,简短道:“谢谢。”

“不客气。”安折道。

他认为自己做的事情符合人类的礼仪,共享一些东西是人类经常出现的动作。

他把自己的杯子往陆沨那边一递。

“你要用吗?”他道:“但是只有一个。”

基地物资紧张,分配给每一个人的生活用品有限,如果有额外需要的话,要去黑市自己买。安折只有一个杯子和一支牙刷,并且,黑市已经不复存在了,没有地方去买。

陆沨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看了大概五六秒,才有了动作。

安折低头,盥洗室昏暗的黄色灯光在杯沿投下淡金的色泽,陆沨修长的手指握住瓷白的杯柄,将杯子从他手里拿了过去,右手是拿枪的那只手,他指腹有一层薄茧,安折松手时,手指被轻轻擦了一下。

陆沨没有用他的牙刷,只用杯子接水简单漱了口。然后收起杯子,两人朝外面走去。

深夜十一点,如果是在平时,盥洗室和走廊已经按照基地的规则断水断电,但今天全6区进入紧急收容状态,用水用电的限制都取消了。并且,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不少人都没有睡着觉。也因为这个,即使是深夜,盥洗室里也还有别人在——那几个人一边洗漱或洗衣服,一边偷偷用眼睛瞧他们两个,安折发现了,他知道陆沨肯定也发现了,但是上校好像并不太在意的样子。

安折走在前面,盥洗室地板潮湿,地板上有几滩水渍,他得低头走路避开那些地方。

走到门口的时候,冷不防,面前转弯处撞过来一道黑影。安折抬头。

“你——”是乔西的声音。

安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撞上了陆沨的胸膛,他看见乔西望着他,想说些什么——然而目光一转,就凝固在了那里。

安折也处于半凝固的状态了,乔西正好堵着门,他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就在这时,他肩膀微微一沉,陆沨的手指搭在了那上面。

乔西眼眶都睁大了,安折几乎看见他瞳孔的震颤,下一刻乔西闪躲地低下头,后退一步侧过身体,用一个恭敬的姿态让出了门口。

陆沨搭住安折肩头的手微微使力,把安折带出门去才放下。

这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安折的心脏咚咚狂跳,他整个人都绷紧了,生怕乔西当着审判者的面,喊出一声“安泽”或者说出一些“他不像安泽了”那样的话。

然而直到他们往外走出十几步,乔西也没有说一个字。

安折回头看的乔西侧脸,这人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揪住衣服,嘴角紧绷着。

安折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地方,审判者所掌控的是每个人的生死威权。所以,基地中的绝大部分人,包括乔西在内,是连话都不敢和审判者说一句的。

穿过走廊,他们回到房间。陆沨并没有问他那到底是什么人,以及他和乔西间究竟有什么纠葛。严格来讲,他和陆沨除了相互借宿的关系外,毕竟还只能算两个陌生人。

回房后,陆沨坐在了安折书桌前,打开工作手册开始记录,他写得很快,在6.18这一栏上写下:审判日,击毙无数。

安折站在旁边看着,再次思考一个问题——这样的一本工作手册,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道:“你写得好少。”

陆沨合上手册:“应付检查。”

他的语气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安折:“哦。”

然后,他道:“我换衣服。”

陆沨淡淡道:“嗯。”

安折就把白天的衣服换下来了,他有一件很软的白色棉睡衣,换好后,他钻进被子里,睡在了床的里面——基地的房间只有一张制式单人床,但床并不窄,他甚至可以在上面打个滚,安折猜想这可能是因为基地有很多体型魁梧的佣兵。

所以,在他躺下后,这张床容纳另一个人也算绰绰有余。

躺好后,他看向陆沨说:“我好了。”

他发现陆沨在看他桌子上那本供给站考核手册。

陆沨道:“你想去供给站?”

安折:“嗯。”

可惜好像永远都去不了了——如果外城一直被虫子占领的话。

“明天下午去城务所。”陆沨道:“最近几年新生儿很多,主城人手不够,委托城防所在外城招人。”

说着,他从椅子上起身,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朝安折走过来,安折知道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打量着他。

就听陆沨继续道:“你虽然没什么用,但可以去照顾孩子。”

安折想反驳他的前一句话,但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他感到很丢脸,拿被子把自己蒙住了。

就听陆沨笑了一声,床侧一沉,陆沨躺进来了。

冷冷气息离得很近,他能听见陆沨的呼吸声。今天发生的事情像做梦一样,他身为一个异种,要和审判者一起度过一个晚上了。

“所以,”安折从被子里露出眼睛来,小声道:“您现在还在怀疑我客观上不是人吗?”

“基因检测通过,三十天观察期通过。”陆沨面无表情:“你客观上也是一个人类了。”

“观察期是什么?”

“被感染后,三十天之内,被感染者一定会失去人类神智,没有例外。”陆沨道。

“那……会不会有异种没有丧失理智?”安折试探问:“虽然是异种,但还有人类的样子和思想。它只是多了一种能力,能变成其它生物。”

他知道自己是个异种,但也知道自己还挺清醒。

“你觉得人类的意志很强大么?”陆沨道。

安折不知道怎么回答,但陆沨好像也不需要他回答。

“其实不值一提,灯塔做过很多实验。”陆沨淡淡道:“人类的意志克服不了异种的生存本能。反而是异种逐渐消化人的思维能力,用于自己生存。比如今天的虫子,灯塔的调查报告还没出来,但我单方面认为它们是蓄谋进攻。”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陆沨第一次说那么长的话,而他话里的分量也很重。

他说,人类作为人类特有的那种意志,在基因融合面前不值一提,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孱弱的生物。

“我觉得不对,”被审判者认为主观客观都是人类后,安折安心了很多,至少他敢和陆沨多说几句话了:“如果意志力很强的话……”

陆沨:“没有如果。”

安折蹙眉,认真想了想:“比如,如果是您被感染的话——”

——他直接被陆沨用被子盖在最里面了。

“我会立刻自杀。”陆沨冷淡道:“睡觉。”

安折觉得上校可能是困了,不愿意和他废话——其实他自己也困了,算起来,陆沨有四十小时没有休息,而他也只是昨天凌晨在陆沨房间里多睡了两三个小时而已,几乎是闭上眼的一瞬间,他就昏睡过去了。

安折醒来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是几点。他从床上坐起来,整个房间仍然像晚上一样,只有一线微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像微弱的阳光透过深渊里层层堆叠的植物枝干和树叶。拉开窗帘后,房间依然很暗,外面阴天了。

他拿出通讯器看了一眼,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

忽然,安折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先是望向床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房间也是。

随即,他发现桌面上平铺了一张纸,纸的旁边放了一只圆珠笔。

安折下床来到桌边,将它拿起来——是那张“反对审判者暴行”的传单,被翻了一个面,在背面用黑色的笔迹写了几个字。

走了。

有事打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安折笑了笑,他觉得陆沨的留言和这人的工作手册一样措辞简单。

放下留言纸,他来到衣柜旁,开始选去城务所的衣服——他思考了很久,最后从里面拿出一件灰毛衣换上。

灰色——安折抬头望向外面。

天空和天空的光都是灰白的,很低,堪堪悬在建筑群的顶端,浓灰的云一团团拥簇着,蔓延到城市和地平线尽头,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

安折感到很快乐,蘑菇喜欢下雨天,更何况,陆沨昨天告诉了他那个消息,假如能通过城防所的招人,他就能去主城——而灯塔就在主城。他好像又离找回孢子近了一步。

他决定不计较陆沨挖走他孢子那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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