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也是万万没料到,打脸可以这样快。

还是面对面的。

她难得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沈照也难得没有继续怼她,漆黑的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发动了车子。

耳边传来引擎“轰”的一声,跑车飞快地开出去。

一路往下,天色渐渐暗沉。

沈照面无表情打开车灯,没再说话。

周黎直直望着前方那束光,看得极为认真的样子,简直像是在记路,目光却有些涣散。

沈照最后那个眼神里有受伤,让她心中极不好受。

像是有什么东西酸酸的,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轻轻眨了下眼,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这个人,明明她从小就很喜欢,喜欢到每次都要冲到最前面去护着他,喜欢到这么大。

可是每一次,却总会因为些奇奇怪怪的事,让他觉得她……

觉得她就是传闻中的周公主,嚣张霸道,逗着他玩儿。

周黎忍不住轻轻侧头去看身边的男人。

黑衣黑发,一身清冷。唇线抿得笔直,下颌线微紧,眉眼冷漠而讥诮。

他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即使是这样冷淡疏离的样子。

感觉上拒人千里之外,美学上却依旧让人想为他飞蛾扑火。

周黎忍不住想起那一句——人间绝色盛世美颜,想要谁就要谁,公主没有烦恼。

其实是怎么来的呢?

那可是当年的周公主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壮举呢。

当年,爷爷七十大寿,周宅广宴宾客。那整整一个月,杂志报纸头条都是爷爷寿宴的消息。

哪个大佬专程从国外飞来,哪个大佬又准备了什么神秘大礼。随便一个数字出来,都让人瞳孔地震。

现在回想起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过如此。

那年,沈照十九岁,刚从常春藤硕士毕业,然后在周家给小公主补中学数学。

周黎想想也挺不解的:“为什么呢?你这么厉害,却屈居在我家,不觉得委屈吗?”

少年幽深的眸子瞧着她,几秒后,唇角一勾,懒洋洋道:“别说,还真挺委屈的。”

“……”

“所以,黎黎对我好点儿,行不?”

沈照这人……周黎一直不知道他哪句真话哪句假话。

不过那一句却让周黎暗暗的欣喜若狂,因为她心里悄悄喜欢着他。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对他好,结果他自己就这么说了出来。

简直再没比这更加正大光明的借口了!

不过面上还是很稳,她矜持地点了下头:“那,行吧。”

于是,周老爷子寿宴,周黎理直气壮地塞了张请柬给沈照。

“爷爷的寿宴。”

“很多厉害的人都会来,到时你会有机会认识很多大佬。”

“我也会让爷爷帮你引荐哒!”

少年修长好看的手指把玩着请柬,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并没有周黎想象中的激动。目光落在她脸上,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周黎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更加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沈照勾唇:“好。”

周黎抿唇一笑,正要矜持地说一声“不客气”,结果这人却慢悠悠补了一句:“继续保持。”

“……”

当天却横生枝节。

周黎去书房找爷爷单独说了会儿话,出来没见着沈照,去后院找他,正撞见一个女人含笑往他手里放卡片。

那女人周黎有印象,很有钱的女强人,好像是……姓郑?

周黎误以为那是名片,在女人走后,笑眯眯地凑上去,满怀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表扬道:“不错哦,少年!还挺会来事儿的嘛!”

少年当时低着头,闻言猛地抬眼看向她,沉黑的眸子冷极,仿佛含着冰渣。

他还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周黎被他吓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哆哆嗦嗦地问:“怎,怎么了?”

他又蓦地笑了,眼角微扬,眼尾那颗红痣也跟着稍稍往上,妖孽至极。

这变脸速度——

周黎懵了。

少年喉结微动,勾人的嗓音慢腾腾逸出:“只是不错?”

“……哈?”

他一手插.进裤子口袋,再抽.出时,手里又多出了两张卡片。一张蓝色的,一张金色的……质感硬朗,在阳光下微微反着光。

周黎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好像不是名片的样子。

反而有点像……

沈照随手塞进她手里,周黎低头一看——

房卡!

同时,少年大步从她面前走过,带起一阵凉薄的风打在她脸上。

周黎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心里的情绪复杂极了。

震惊、愤怒、难过……还有,心酸。

然后渐渐的,鼻子也酸了起来。

她想,那些女人怎么能这么侮辱人?

就因为沈照出身普通,她们就可以仗着自己有钱为所欲为吗?

她忍不住去想沈照当时的感受。

他被塞房卡时,心里得有多难过啊。

明明是那样优秀的少年。

那样骄傲。

而她还傻乎乎地以为是名片,并对此表达了喜闻乐见之情。

她心里忽然很着急,随手将那几张房卡揣进口袋里,就去找沈照。

然而找遍了宴客厅和前后花园,也再没见到他人影。

这时顾蓉匆匆赶来找她:“你怎么还在这里发呆?寿宴开始了,爷爷正找你呢,快跟妈妈进去!”

顾蓉拉着她快步离开花园,一进入外人的视线,顾蓉的脚步就自然慢了下来。她牵着周黎,母女两人姿态都极好,妈妈端庄,女儿优雅。

顾蓉含笑将她送到爷爷身边。

台上的老人发鬓斑白,五官清癯,穿一身中山服,身姿笔挺,笑容温和而有力。

他拉过周黎的手,与他一起面对满堂宾客。

周老爷子致辞,周黎神思恍惚地听着。

一抬眼,视线却猛地与沈照不期而遇。

少年穿着白衬衫,独自游离于宾客之外。他一手揣在裤袋里,一手漫不经心地拿着一杯香槟。

额前细碎的黑发散落,衬得一双凤眸愈加深不可测。

隔着一众宾客,两人四目相对。

周黎无意识地咬了下唇。

此时,周老爷子不知道说了什么,满堂宾客都捧场地笑起来。

沈照也笑了。

唇角弯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笑,但就是颠倒众生。

忽然,满堂宾客开始热烈鼓掌。与此同时,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聚焦在她的身上。

周黎眨了下眼睛,领会到这次应该是和她有关。

她没听清,不过良好的出身让她对这些事有着自然的从容。

她面不改色转头,对上爷爷的视线。

周老爷子含笑,重复了一遍:“黎黎,爷爷今年把愿望送给你,你许一个吧。”

周黎有些怔怔,她不解地看着爷爷。

周老爷子慈爱地拍拍她的手,鼓励道:“想要什么都可以。”

周老爷子笑着,视线徐徐扫过满堂宾客,像是在与台下互动,又仿佛是在让所有人为此做个见证。

他中气十足地承诺:“黎黎想要什么,爷爷都成全。”

……

黎黎想要什么,爷爷都成全。

这十年里,周黎无数次回想起这句话,眼泪都止不住地往下掉。

当年,多好啊。

爷爷,多好啊。

可是都回不去了。

她偶尔也会顺道想想,为什么当初爷爷会忽然想要许给她一个愿望,而不是爸爸?

论资排辈也该是爸爸吧,就算爸爸不要,也该是妈妈才对。

怎么会是她呢?

对此,周鸿安不甚在意地表示:“那还用问?我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万一要的东西他给不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牛皮不是吹破了吗?”

“……”

“你就不同了,你一个小姑娘,从来开口只要过衣服鞋子玩具,你爷爷这明显就是柿子捡软的捏。”

“……”

“只是万万没料到踢铁板上了,你竟然直接开口就要了个人!”

她要了沈照。

她答得很快,其实也没怎么细想,就凭着一股心气儿。

她微微侧头,目光干干脆脆落在沈照身上——

“他。”

她的确是被那一堆房卡气到了,但更多,不敢细想。

也许她只是想为他出口气,当众告诉所有人、告诉那些给他塞房卡的有钱女人——

莫欺少年穷,这个人是我家的,你们乖乖道歉去吧。

又或许要简单得多,也要自私得多——

她真的就只是,想要他。

随着她的一个字落下,全场陷入安静。

有好几秒,开阔的宴厅里鸦雀无声,针落能闻。

倒是沈照最先笑了。

十九岁的少年凤眸含笑,眉梢如锋,矜贵向周老爷子举了举手中香槟。

宴后,沈照被周老爷子单独叫到书房。

周黎则被周禾带着其他几个富家千金堵在了后花园里。

周禾的爷爷周景新是周老爷子周景同的哥哥,所以算起来,周禾是周黎的堂妹。

虽是同宗,但当初是周景同继承了周家家业,如今也是周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周黎作为周景同最疼爱的孙女,自然就成了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寻常没人敢惹她。

不过周禾这天显然是被气狠了。

尤其,明明在场所有人都把周黎的话当做小孩子的任性话、笑笑就过了,周景同却当了真!

周景同真的去找沈照单独谈话!

可是沈照……他是大家的啊!周黎凭什么一个人独占他?

周禾找周黎理论,周黎还没说话呢,她自己说着说着先被气哭了。

周禾哭起来,她身边几个富家千金出声劝她,这一来二去,就把另外几名年长的女客引了过来。

周黎一眼就看到了一名穿黄色套装的女人。

短发,妆容精致,不大好猜年岁,但明显不再年轻。

姓郑。

周黎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她。

女人对上她的视线,像个长辈似的,温柔地笑了笑。

周黎蓦地弯唇一笑。

而后,她似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张房卡。

周禾还在哭骂:“周黎你太霸道了!你这么目中无人,以后生活会狠狠鞭打你!你会每天烦恼不断,你会得到教训!”

周黎扫了她一眼,目光复又落回不远处的女人身上。

盯着她,缓缓地,她将手中的卡片抽出第一张,用力折断。

“咔擦!”

质硬而脆的卡片在她手中被折成两半,周黎满意地看着不远处的女人神色变得僵硬。

她不甚在意地松开指尖,两半碎片当即掉落在地。

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

当众折断,随手丢在地上。

周黎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因为我家有钱,你们不都喊我周公主吗?”

“人间绝色盛世美颜,我想要谁就要谁,公主没有烦恼。”

不远处的女人深深看了周黎一眼,抬步离开。

周黎目光跟着她的方向,不意忽然撞入一双深暗的凤眸。

沈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站在远处看着她,俊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眼尾处的红痣破天荒的,敛了几分妖孽。

他没说话、没走近,就立在原地静静注视着她。

“……”

周黎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

“看够了吗?”

车开到目的地停下,沈照转头看向她。

周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开目光。抬眼,前方是熟悉的、杂乱的街道。

到家了。

说起来还挺讽刺的,片刻之前,她还在回忆里不可一世地大放厥词、大耍威风,真真过足了小公主的瘾。

眨眼之间,一切拉回到现实。

小区门口**着几个大叔阿姨,不修边幅。每天傍晚到入夜这会儿,他们都在这儿卖水果。

条件好些的会推一辆三轮车,条件不好的就背个背篓,自己蹲在旁边。

要么立块牌子,要么直接放一个扩音器,喊着:橘子10块钱5斤,香蕉2块钱1斤,柚子10块钱3个……

这就是周黎现在熟悉的、并且还觉得非常方便的生活。她几乎每次回家都会停下来买,因为便宜又好吃。

虽然偶尔会被克扣重量,但她也因此学会了去找不克扣她重量的小姐姐买。

周黎收回目光,再一次看向沈照。

这一次多了些坦然。

她问:“什么时候回去?”

沈照没开灯,车内视线昏暗。

他转头看着她,两秒后,似笑非笑:“第二次。”

周黎眨了下眼睛:“什么?”

“你今天第二次赶我回去。”他扯出似笑,“我说,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霸道?这个城市是你家的,我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黎这会儿不想和他计较,温和地解释,“我只是想说,你走的时候,我去送送你吧。”

她平平静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甚至还友好地对他笑了笑。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鼻子很酸。

话出喉咙,不太顺畅。

她年少时那样喜欢的人,喜欢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她能向他表达的最大的善意和真心,也就是这一句了——

你走的时候,我去送送你吧。

沈照似是怔住了,一时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喉结滚动,暗色的眸子里情绪未明。

周黎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半晌,他唇角扯出抹笑,漫不经心地反问:“带着你的智能机?”

周黎:“……”

周黎:“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沈照:“哦?那你得好好反省,我为什么不信。”

周黎默了默:“我刚不是不愿意加你,只是有个大师,他说我这月之内不能加新好友。”

“……”

“否则会有血光之灾。”

“……”

沈照简直要被她逗笑了。

他长指意兴阑珊地敲了下方向盘,问:“你不学外语的么,也这么迷信?”

周黎面不改色地点了下头:“啊,所以我这信的是西方迷信。”

“?”

“塔罗大师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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