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媳家里的田卖了后, 银两都握在周六丰手上,周六丰中了秀才之后,要花钱的地方更多了。

他不是廪生没廪银领, 笔墨书砚都要银子,可是若弃笔的话, 他就要担起赚钱养家的责任,他不肯。主要他被惯着长到三十岁,没下过地没捡过柴, 生活还不能自理, 谈何赚钱?

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没了这些基础,连他亲老娘都有些想法了, 更何况周六媳。

丈夫死攥着银子,周六媳能饿死自己, 可她能饿着她才七岁的儿子周文才吗?她只能埋头苦干,再无心计较任何了, 她眼里只有银子, 给她儿子吃饭的银子。

今年周四丰没回村过年,林桂花肚子大了,他一家人走不开,索性托三哥送了银子给老母亲, 周三丰寻思找机会偷摸给娘。

老周家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能聚在堂屋,分家一年, 椅子还是那磨的包浆的几张。

门槛也还是板凳高的门槛,谢宁刚过门的时候就乐意和容哥儿挤在一处,坐在门槛上在地上碰石头。

这会儿门槛上是七岁的周文才,大红旧袄子已经变成了褐红色, 门襟和下摆是干掉的油迹。他自己一个人坐着,好奇地打量光鲜的周寂年一家。

林锦把带回来的礼物分了分,拿了一个红色手绳,上面穿了一个银制元宝,伸手招周文才,“小文才,伯夫给你带了手绳,你过来,我给你戴上。”

周文才扭头去看母亲周六媳,周六媳脸上有了点笑意,他屁颠屁颠地跑去,让林锦给他系在手上。

周文才摇了摇手腕,昂头朝林锦说:“谢谢伯夫!”

林锦心里叹气,这人啊心里还是得有底气手上得有银子,他在这老宅劳累十几年,最痛苦的时候躺着起不来。可是离了周老宅子,好像这十几年的辛苦都被寒风吹散了一样,在心里打了个旋就没了。

留在老宅里的,如一脸愁苦的六弟妹,如满眼自卑的大嫂。

“哎呀好啊,我三儿发达了,娘心里是真高兴。”周奶奶眉开眼笑,捡了好听的话说。

周三丰也笑了笑,“哪里就发达了,居无定所的,城里房子贵。等入了夏,寂年又要科举,柴火和蒜苗都要银子买,每一项都要银子,还是不若家里好啊。”

“柴火蒜苗都要买啊?”周奶奶惊讶,柴火满后山,蒜苗地里走两步掐了明儿又长。

周三丰打马虎眼,倒不是防着老娘,私底下还是准备了不少银两要孝敬的,只是不想说与大哥家和六弟家听,避免引起人家家庭不和睦。

坐着聊了一下午,几乎都是周三丰两口子说话,其他人都觉得惊讶极了,这周老三才出村一年,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再不是那个自卑沉默的瘸子了!

这个年谢宁和周寂年就像是下乡视察来了,今天村长一家请,明天那家邀,可见粮食是当朝百姓的根本,周寂年帮百姓丰收,家家有余粮,时常有鱼肉,还收他们的鱼解决销路,真就造福一方百姓了。

百节年为首,大井村过年有一个习俗,正月十六烤百灵,也就是村民聚在一起烤火,相传可以祛病。

家家户户搬了椅子在大井旁聚集,今年村民收成好,除了烤个红薯、土豆、花生以外,还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老周家也去了,谢宁提着小竹篮牵着周文才也去烤火了。

老宅没了人,周老三搀着老母亲,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娘,您自个收着,儿子在外不能时常顾到,这银子你留着傍身。”周三丰又拿了一个小钱袋,递过去说:“这是四弟孝敬您的,弟妹要生了,他忙不过来,娘莫怨。”

周奶奶一把抱了钱袋子,话都忘记回三儿子,转身就回房找地方藏去了。

周三丰也没计较,做人儿子的,有能力了肯定是愿意孝敬母亲的,并不一定要娘回应。

等了一会儿,周奶奶回了来,抓着周三丰的手,“三儿啊,娘跟你去城里住两天,娘给你拾柴火,给你种蒜苗,啊?中不?”

“……”周三丰一时呆了下,哭笑不得地说:“娘,城里哪有柴可以捡?”

老太太觉得被嫌弃了,耷拉着脸,甩了手跺着小脚要出院子。

周三丰叹了口气,追上去去扶着娘说:“您要是想跟儿子住几天也成,这事儿娘您自己和六弟商量,我来开口的话,人还以为六弟不孝顺,六弟往后怎么活?”

“好好好,我三儿孝顺。”周奶奶这才满意了,打算今晚就和六儿子说,六儿子和幺孙儿都要她伺候,她老了干不动了。

谢宁围着火盆坐在一边,眼睛盯着周文才,防止他小人儿家家玩火。谢宁刚成亲的时候周文才被娇宠在六房,几乎见不到。

此时却不同往日,大过年的,周六媳还在帮人洗衣裳洗被子赚钱,他爹几乎是不管他的,所以他跟着奶奶,而奶奶最近天天粘着周三丰,所以他也就和林锦谢宁亲近上了。

毕竟林锦这个三伯夫给他红绳银珠手链,谢宁这个二哥夫笑脸温柔。

“文才,不能碰钳子,你来挑个红薯,我给你烤了吃。”谢宁对着小堂弟说话,手指着一旁装红薯的竹篮。

周文才抓着钳子在火盆里掏来掏去,听堂哥夫唤他,他才乖乖丢了钳子,去翻大红薯。

“二哥,你给我烤糍粑吃嘛。”谢小玉也凑了过来,她穿着大红的袄裙,是新料子做的,衬的她好生娇俏。

谢大树去年也存了些钱,对女儿很是大方。

谢宁只好去拿了火钳子架在火盆上,自家人做的糍粑个头挺大,差不多有一个馍大小,放在钳子腿上架着烤,烤的糍粑鼓起来,中间破开,就可以吃了。

甜丝丝的,一掰开糯丝儿扯老长,小孩儿们特别喜欢吃热乎乎的烤糍粑。

周文才乖乖啃着有他小手大的一块烤糍粑,周边有想和案首夫郎套近乎的村民,凑过来先从孩子下手。

赵婶子:“文才都这么大了呀。”

周文才吧嗒吧嗒嚼着烤糍粑,贪吃不说话,只是把搭讪的人望着。

“你娘咧?”

周文才还是不想说话,转了转脑袋,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那你阿父哩?”

“哪。”周文才伸手指了指,周六丰挨着村长座位,有朴素的农民脸上堆笑在和他说话,他故作清傲,并不注视人家。

赵婶子又笑着问:“文才啊,你最喜欢你阿父还是你娘啊?”

她没啥恶意,且村里的人都喜欢这样问这些问题,逗小孩嘛。

“阿父。”周文才脆生生地回答,人家又问为什么,他说:“我娘老打我,阿父从不动手打我。”

林锦在一旁听到了,心里一下子就难受了,他忍不住教育小孩子说:“文才,你娘打你是望你成才,不打你是不管教你!你想你娘不管你吗?”

寂年六、七岁时候也没少挨他揍,所以他理解周六媳这个做母亲的。管教儿子才会打,要是如六弟那样,压根儿不管儿子饱暖,看一眼都没工夫,更别说管教了。

“想!”周文才童言无忌。

大人们都纷纷笑他小孩子不会说话,谢宁心里有些不舒服,笑不出来,更没话说。

林锦严肃地说:“你娘累死累活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不许这样想!我给你烤个红薯,你拿去给你娘吃,你要是听话,下次伯夫回来给你买花糕吃,你听不?”

“我听!三伯夫买个弹弓好不好?”小人家家都聪明着呢,有好处就愿意听话了。 “哈哈哈……这孩子鬼精的。”周围人哄笑。

而围着烤火的人群后面,周六媳耷着肩,面无表情,整个人好似风一吹就要倒了一样。

赵婶子笑够了,见她要讨好的人也加入话题,扯着林锦说话,“锦郎,你们在城里咋过活的?你给姐说说呗。”

林锦笑了笑,不想漏财:“和在村里一样活,烧火煮饭。”

小小的周文才在这一天过得很自由,没有他娘扯着他回去写字,之后很快乐的过完了这个年。

周三丰一家去镇上之前,老周家还哭了几次,源于周奶奶太过精明了!

她关了门和小儿子说:“六丰啊,你三哥说想带娘去城里住两天,让娘去给烧个火洗个碗,三儿让娘和你说声,你放心,娘去住几天就回来。”

具体住几天看她心情。

周六媳当做没听到,收了脏衣裳出去和接来的活一起洗,她已经对家里一切都不关心了,只想赚钱吃饭。

周六丰自然是不同意的,于是老太太往椅子上一坐就哭起来了,哭委屈喊不活了,周六丰抱着书一个字儿都不听,这第一次开口不了了之了。

老太太闹第二次的时候,周六丰嫌烦,夜里就想支媳妇儿去和三哥闹。

周六媳面无表情看了他很久,很平静地说:“你还嫌我和你们姓周的关系不够差?周六丰我求你一纸休书,让我离你们姓周的远远的,成不?”

她拒绝是因为烤火日那天,林锦对着他儿子,为她这个做母亲的说话。

“莫说我牛角尖不讲理,我嫁你初时,是躲了懒!可也是因为你。我是年轻犯了傻,除了这……我嫁与你还占过甚便宜?”

“你要吃肉了我去抢,你不满意你侄儿读书我去闹,你老先生在书房一坐就是一天,我端了洗脚水来再端去倒,我落得里外不是人,我受啥好了?!”

“我嫁与你,除了文才刚出生那几年,我哪一天过了好日子了?我哪里对不起你了?现在文才都嫌弃我这个做娘的!”

说到这儿,周六媳终于忍不住了,哽咽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周六丰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说明你做人失败,儿子都看不起你,你怪我是为何?”

“你管过文才吗?从出生到现在你抱过他几次?!周六丰你就是个阉货!”

周六丰本就憋了火,闻言气的拿了戒尺就去抽媳妇儿……

……

眼看着周三丰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老太太闹的就频繁了,到底是激怒了周六丰,他只好亲自跑去周三丰面前阴阳怪气。

“还是三哥聪明,当初分家的时候,分了地第二天就上了镇,这一路是越走越远了,也没见多挂心咱娘。”

周三丰还没反应过来,“六弟这说的,我去镇上也是谋生计,该娘的那份儿也不曾短了缺了,怎么就叫不挂心娘了?”

“是,该挂心的时候不挂心,不该的时候瞎挂心!三哥这么孝顺,当初分家怎么不管娘?现在跑来娘面前做好人,要接娘去给你烧火洗碗?当初你怎么不直接带她走?”

周三丰愣了,显然没明白这话是怎么个意思。

周六丰继续指责:“村长三天两头请了你儿子去吃饭,你如今过的好了,你要表现你的孝顺,为何要糟践起我这个做弟弟的名声?你跑娘前头说要接她走,娘跟你一走,村里人怎看待我?”

周三丰这下子是明白了,姜还是老的辣,他被老母亲摆了一道。

周六丰:“到时候村里人更夸你周老三孝顺有本事!我周六丰不孝顺,虐待老母亲,老母亲受不得只好跑去投靠你!三哥,你这做的叫个人事?”

周寂年听到动静一靠近,就听到他六叔说他父亲不做人事,怒气飙升,迈脚 进了门槛就要说话,却被父亲抢先了。

周三丰稳了稳神,开口说的头头是道,“分家的时候,娘自己坚持要跟了你,你也同意了。咱娘可不是穿身衣服就去你家的!她带了六亩良田,还有这周家老宅,还有我们几个当哥的给的养老钱,这些哪个不是归了你周六丰了?”

“我糟践你名声与我有何益处?不是过年我有空回来住?我一马车的猪肉羊肉拉回来,就是为了和你兄弟阋墙吗?你作为弟弟,我们几个哥哥对你百般宠爱,你这是和三哥说话的态度吗?!”

“寂年,去收拾收拾,去亲家院里住两天。前日邀我喝酒,我一直没工夫去,今日得空了,我去喝两杯。”

周寂年目光清亮,嘴角微微扬起,父亲这一席话以及说话的气度,真是和分家前判若两人!

收拾好东西出门的时候,周奶奶眼眶都红了,拽着周三丰不松手,周三丰叹了口气说:“娘,六弟要名声,我儿寂年就不要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您非要如此让儿子们闹的这般不堪?这锅,儿子背下是不愿娘回去被为难,端午儿子就不回来了,到时候给娘置办的东西托人运回来。”

“三儿啊!”周奶奶委屈地哭天抢地,她后悔选了小儿子,可惜她小儿子为了自己不被戳脊梁骨,不准她反悔。

周三丰头也不回去了谢家,住了两日,一家人就回镇上去了。

分家前,娘偏心老六,分家后,娘自己巴巴地开口要跟老六,觉得老六年轻又会读书又有本事。他周三丰能做到子不嫌母丑,可是他娘能做到母不嫌子贫吗?

朝廷奖赏的宅子还是很不错的,地段好,屋子新,左右住不到,挂店宅务租出去了。

……

再回到府城,已经是二月底了。

清晨天光大亮,谢宁陷在软软地新棉被里睡的香甜,周寂年洗漱完推门进来,没了他的怀抱,宁郎已经缩成了一个小虾米。

“宁郎,用早饭了。”周寂年坐在床侧,伸手去抚谢宁睡的红扑扑的脸蛋儿。

“嗯……”谢宁裹紧被子往床里侧蹭,很困的样子。

周寂年被躲开心里不爽,压下身子去故意和气,轻啄谢宁的耳朵。

谢宁耳朵抖了一下半睁眼睛,嘴里嘟囔:“困……”

“今日花朝,我带你去踏青。”

谢宁眯了下眼睛,挡不住困意。

周寂年将手探进被窝里去摸人,嘴唇也凑去亲吻谢宁的嘴角。

谢宁被打搅了美觉,脑子还不太清醒,气呼呼地去伸手揪了周寂年的耳朵,声音朦朦胧胧软软地说:“我困呀!”

周寂年冷不丁被小夫郎揪了耳朵,忍不住软了骨头压着人闷声哼笑。

他这一笑,谢宁彻底醒了,缩回手揣进被窝里,嘟着嘴瞪着身上的夫君。

周寂年埋在谢宁肩窝,笑够了才抬头去亲了小夫郎一口,“你是越发调皮了,嗯?”

往常都是在床上受不住了才会掐他腰,今日都敢揪他耳朵了。

谢宁理亏,撅着嘴巴凑上去软软地亲周寂年的下巴。

周寂年故意板着脸往后昂头不给亲,谢宁就像一条小鱼儿,咬着周寂年下的鱼钩,坐起了身子,上了岸恼火了就扑向周寂年的怀里。

怕仅着里衣的小夫郎冻着,周寂年这才赶紧环住了谢宁,扯了棉被包着人,哄道:“那你接着睡?午后我再带你去赏花。”

谢宁都已经醒了,自然是摇摇头。

“那你起床吧。”周寂年轻轻拍他背。

谢宁不开口,但是一双白嫩的爪子揪着周寂年的衣襟,就是还想赖一会儿。

周寂年又笑了一下,没催也没再说话,感觉回村一趟,小夫郎越发黏糊了,真是又娇又憨。

谢宁赖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起床气彻底没了,用脑门蹭周寂年的胸口,撒娇道:“夫君帮我穿衣。”

周寂年去拿了他的袍子,到谢宁跟前,小夫郎才展开手臂配合地套袖子,然后被周寂年抱起来,他踩着夫君的脚去探自己的鞋子。

他撒好布鞋,周寂年给他扣盘扣,到腰上的时候,见谢宁肚子有一点点鼓鼓地,弯了弯嘴角揉了揉。

谢宁不好意思的吸气,憨憨地说:“吃胖啦……”

“不胖,抱着轻。”周寂年睁着眼睛说瞎话。

偏谢宁就爱听夫君说这些哄他的巧话,穿好袍子,谢宁乖巧地坐在椅子上自己穿袜子包腿,周寂年叠被子。

用早饭的时候,林锦拿了些铜钱递给绿禾,对绿禾说:“今日花朝节,你们小姑娘的日子,和姐妹玩去吧,黄昏记得归家,当心街上有拐子。”

“是,谢谢锦老爷。”

花朝节在民间叫姑娘会,这天未出阁的女子都要赏花拜花神,祈祷自己的容颜如鲜花一样朝气美丽,这些女孩儿在一起相聚玩耍,结交朋友。

“石头也休息一天吧,想去玩就玩,想在家就在家。”

这些在牙人那里雇的仆人,大多都没了家,如果有钱的老爷能买下他们,就算是给他们一个家了。

用完早饭,老两口慢悠悠去了铺子,一般没有人在早上吃烤鱼,不急着开市。

周寂年夫夫则去逛花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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