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的时候,她来到办公桌前,打开收音机——预设在WQXR电台——把音量调高一级。在一般人喜欢逛画廊的下午时分,她会把音量关小一些。不是那种摇滚音乐会中震耳欲聋的声响,也不是卡内基厅雄厚苍越的激荡,就只是够响,够成为音乐的程度,不是那种若有似无的背景噪音。

但这音乐并没吸引她的多少注意力,也只能算是背景噪音了。多半时间,她都在写信,写那种要贴邮票的信,也写电子邮件,打电话,偶尔站起来,在画廊走动走动,把倾斜的画框扶正,掸掸雕刻上的灰尘,宣示这家画廊是她的领土,就像是牛仔骑马巡视牧场。

早晨是她最喜欢的时光。没人上门,电话也难得响几声。整个画廊都属于她一个人,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她爱这种方式的生活。克洛伊一点钟会来坐前台,慢慢的,会有闲逛的人溜进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画作,然后又静悄悄地离开。如果有人跟她谈艺术,她会觉得很享受;如果有人肯掏钱买东西,她会觉得更开心。(总有人会买艺术品。你拼命打电话,不断更新顾客邮寄名单,找最棒的外烩准备最精致的开幕餐点,绝不用便宜的大瓶酒和奶酪小方招待观众。然后,一个人从街角晃过来,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劈头就告诉你,他爱上某件东西,问你收不收美国运通卡。她当然是收的。)

她就是喜欢这种意外的惊喜,少了这种痴迷的狂热,她的画廊就开不成了。但是,每天早上的例行事务,却会带给她无法比拟的满足。就她一个人,置身在每天都会有些不同的私人博物馆——这是真正的回报。接近天堂。

有一件事情,好像应该要做,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十一点钟,五分钟新闻快报,打断了音乐的播放。起先,她没怎么在意,直到她在广播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玛丽琳·费雪,”主播说,警方正在朝几个可疑的线索积极侦办。这则新闻很快就过去了,主播又念了几则新闻提要,听起来好像很重要,不知道印巴冲突又怎么了。

玛丽琳·费雪在西格林威治村的公寓里惨遭谋杀。她知道这起谋杀案,知道有一个女人在曼哈顿被谋杀了,但是,刚开始的时候,名字可能没有查清楚,或是新闻根本没有提,看来后者的可能性还大些。他们不是常常说,会通知死者亲属吗?现在她知道这个做法的用意了,如果亲属的死讯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苦楚如何,现在她可以想象了。她吓坏了,呆滞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她其实也不怎么认识玛丽琳·费雪。

她的尸体躺在床上,被当场勒毙。她希望警察能找到这个王八蛋,希望这个心狠手辣的禽兽被抓起来绳之以法,希望——

这就是她一直想不起来的事情!

莫瑞·温特斯的电话记在她的单键拨号清单上,她按了一个键,闲下来的手指头轮流敲击桌面,就跟打鼓一样,等对方的秘书接电话。“我是苏珊·波玛伦斯,请温特斯先生听电话好吗?”她抬起头来看的时候,门铃响了,一个年轻人站在画廊门口。

让他进来安全吗?他是黑人,单单这点就自动启动了她的防御警报;没办法,她是白人,忍不住会有这种反应。她匆匆打量了他一眼:短发,五官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从他的皮肤看来,如果不是他祖父母,就一定是他曾祖父母中,有一个是高加索人。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牛仔裤平平整整,运动鞋带绑得很利落。

这些细节都没有任何意义——衣冠楚楚、长相斯文,外加还是白人,手臂上他妈的还绑着石膏绷带,但一转眼就会变成泰德·邦迪般的杀人狂魔——但是,这个人的气质,还算可以信赖,手里拿的是普通的六英寸乘九英寸的马尼拉绳结信封,看起来也不像塞得下刀子或是手枪的样子。

玛丽琳·费雪,帮她在伦敦塔找到一个完美无瑕的公寓,挑高天花板、两扇式窗户、大厅有人照料,甚至可以走路上班。现在却因为放一个人进到家里,这个人没有刀,也没有枪,但她还是死了——

他可能是个信差,她想,但看起来不像信差,而是另有所图。

她按了门锁,让他进来。律师来接电话了,她赶紧说,“莫瑞,等一下。门口有个年轻人。”她转向那个黑人,“请问有什么事吗?”

“请问您是波玛伦斯小姐吗?”她点点头,他又接着说,“我手上有些画,安德里安尼先生说,您可能会想看看。”

“大卫·安德里安尼吗?”

“他是不是五十七街那家画廊的老板?”他笑了,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他说,您可能会感兴趣。”

“你是艺术家吗?”他摇摇头。“我叔公才是。”

“先坐一下。”她说,“如果有兴趣的话,就随便看看。马上就好。”

她又拿起电话。“抱歉。”她说,“莫瑞,前两天我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你谈这件事情,他们要我星期一向陪审团报到,履行公民义务。”

“怎样?”

“要怎么脱身?”

“脱不了身。”他说,“你已经申请两次延期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能不能再申请延期?”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为什么要管这种鸟事?我有生意要做啊,拜托哦。如果我被困在法庭里,谁来帮我看店?”

“一点也没错。在犯罪法庭里待三天,苏珊·波玛伦斯画廊的生意会跌落谷底,引发股市崩盘,黑色星期二的惨剧再次发生——”

“非常好笑。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非得做这些鸟事不可。”

“这是国民应尽的义务。”

“如果你也是个体户的话,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反感了。”

“规矩改啦,甜心,以前可不是这样。到处都是漏洞。好几年来,不断有笑话嘲笑这种现象:你的命运掌握在十二个连逃避陪审义务都办不到的笨蛋手上。”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应该不至于这么笨——”

“但是规矩改了嘛。”他说,“现在每个人都得担任陪审员啊,律师、退休的警察,没有人可以例外。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卢迪两年前也进过陪审团,他那时是市长,还不是乖乖地到法院报到?”

“如果他想要脱身的话,他一定有办法的。”

“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如果你当选市长的话,说不定可以混过去,但是根据你目前的状况——”

“我下个星期要到汉普顿去。”

“这就另当别论了。”他说。

她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我是说真的。”她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跟他们说我是瞎子,或者是说我有广场恐惧症?”

“最后一个理由蛮有创意的。”他说,“你非常害怕墙壁一尺空白的地方,这理由还说得通。他们寄给你的文件在手上吗?”

“我总不会把它给扔掉吧。”

“有可能。我意思是你手头有没有。”

“那我一定找得到。”她说,“等一等。就在这里。要不要我传真给你?”

“麻烦你传过来吧。”

“马上就传。”她说,挂掉电话,在旋转式名片架里找到他的名片,拿着那封要她出庭的通知书,走到传真机旁边,传过去。这个过程真是神奇,一下子,这封信就会在这城的另外一头出现。等传真的时候,她偷瞄一下那个年轻人。他站在艾莉莎·麦雷迪的画作前面。麦雷迪是一位年长的女画家,住在西弗吉尼亚州,画那种正经八百的油画,多半是描绘圣经人物,神情看起来总是像在承受某种痛苦,却又无动于衷的模样。

“那是摩西。”她说,“那是埃及纸草上金犊的图案。她画了一大堆状似不相干的小东西,但总能统一在人物散发出来的精神里。她是自学出身的,我想你叔叔也是这样吧。”

“应该说是我妈妈的叔叔。”他说,“算起来是我的表叔公。他叫做安莫里·欧古德,从来没有念过书。”

她冲着信封点点头。“你带幻灯片来了?”

他打开信封,递给她一张彩色照片,像是电脑印出来的。他的作品是很古怪的集合体,拼拼凑凑的,东一点西一点的垃圾,用抽象雕刻的风格组装起来。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作品实际大小,打印质量很差,只能从一个角度欣赏,但是她还是可以感受到创作的力量,一种毫无假饰的朴质动能。

仔细分辨一下,这股力量中,还有些别的:一种暧昧的兴奋快感,一种“砰”一声的解放,在她的胸中回荡。

“只有这个吗?”

他摇摇头,从信封里拿出一张光碟,“我有个朋友有数码相机,但只印了这一张,但他说,如果你有(has),如果你有(have)电脑的话……”

电脑她当然有,在她的办公桌上。她把光碟放进电脑,稍微看了一下,起码有二十来张,先前“砰”的一声,在她心里卷成漩涡,越卷越大,轰然作响,吞噬了她整个身体。

她说,“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安莫里·欧古德。”

“你是……”

“他的侄孙。我妈妈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祖母,是他的姐姐。”

“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喔,我没有说过吗?抱歉,我叫雷吉纳德·贝伦。”

“大家叫你雷吉纳德,还是叫你雷吉?”

“多半是叫我雷吉纳德。”

如果你有(has),如果你有(have)电脑的话。特别强调“有”(have),他很刻意,担心自己说错话。小心是应该的。她觉得这点很迷人。

“雷吉纳德。”她看着他说。他大概比她高个几英寸的样子,身高六英尺一英寸左右。身材修长,肌肉结实,肩膀宽厚,红色马球衫袖子里的肌肉,硬鼓鼓,轮廓看起来很清楚。她设法让眼神避开他的下体,却没法让她的心思离开那里。

她说,“跟我说一说你的叔公好吗?他是怎么走上创作的道路的?”

“大概在五年之前吧。不,这么说不对。五年前,他开始越来越不搭理人,一年之后,他就开始做这些怪东西。”

“所以,一开始他是先退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就对了。”

“就是搭腔。”他说,“不再关心外界发生的事情。他经常瞪着一个地方,两眼无神,一瞪就是好久。”

“我理解。”

“我想,他正在内心世界遨游吧。”

“没错。”

“然后,他就上街捡破烂,跟拾荒老人一样。我妈妈很担心,担心他有一天……你知道的,担心他会走失,结果他却做出这么一大堆狗屁的东西——”

他有些退缩,她却深受感动。她很温柔地说,“我不在乎脏话,雷吉纳德。”

“抱歉。”

“我自己也说不定曾经说过一两次。”

“我刚刚的意思是说:他把这些破烂玩意儿捡回来是有道理的,原来那是他创作的素材。我们一直被关在闷葫芦里,直到有一天他领我妈妈去看他的作品,我们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他捡那些破烂到底是干什么。”

“原来他是有道理的。”

“对,原来他不是疯了。”

“他谈论他的画吗?”

“他,呃,没有,他几乎不说话。我们是觉得他疯了,换成你们的话,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但他并不吓人,而是根本不讲话,谁都不理,一天到晚瞪着空荡荡的地方看。他不惹麻烦,也不打扰别人。他在我们那边慢慢有名气了,很多人会拿一些零碎给他,没有线的线轴啦,小瓶盖啦,不知道打哪来的电线啦,知道吧,就是他作品里面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我知道。”

“有一天,住在我们隔壁街的先生说,有人专门发掘这种艺术,我就拍了照片,到处找了几个人,有个朋友帮我介绍安德里安尼先生,他说,你可能有兴趣看看这些东西。”

“所以你就来这里了?”

他点点头。

她说,“这种作品叫做圈外艺术,雷吉纳德,因为这是主流艺术之外的人士创作的,通常是无师自通的素人画家,往往对艺术圈一无所知。但就我看来,你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圈内艺术家,因为他都关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面创作。你刚刚看到艾莉莎·麦雷迪的《摩西》。还有哪一个人的作品比她更内省、更自我?她传递的完全是一种全然个人的视野。她并不在所谓的纽约艺术圈里,但是,她作品里面深沉的力量,全部来自她特立独行的坚持。”

“我叔公的作品跟她一样吗?”

“非常接近。”她以他为中心,转了几步,非常小心地保持距离:不能近得会碰到他,也不能远到无法想象他的体温。“我其实对艾莉莎的认识也不多。”她继续,“我没有见过她,她也没到过纽约。如果她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弗吉

尼亚,我也不会觉得意外。但我相信,她在日常生活里是正常的;但一拿起画笔,就会旁若无人,进到专属于她的想象世界,外人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最后,挥就我们眼前的景象。”

她走了几步,站在另外一幅画前面。这幅画画在纤维板上,先用黑色打底,再用发光漆作画。这位艺术家所有画作的题材都是怪物——这幅是有几分恶龙模样的——在吃一个小孩。

“杰夫考特·沃克。”她说,“很棒吧?想不想把这幅画挂在客厅里?”

“这个嘛……”

“你当然不想。他的画不好接近,我想,他是刻意把这些丑恶的东西画出来,免得这种景象始终在他心头盘绕。这只是我的猜测,他住进精神病院起码三十年了,病因是某种精神分裂症,非常严重,这辈子可能没有办法再回到社会里了。”

“我叔公倒是没有那么糟糕。”

“他跟这两位艺术家倒有一个共通点,事实上,几乎每个我知道的艺术家的作品上,都看得到这种特质。他们具有非常个人的内省能力,而且还有传达想法的本领。一看到这样的作品,我就会很兴奋。”

“我明白了。”

她自己也突然迸发了非常非常内在的个人内省,狂放不羁,极端隐私。雷吉纳德·贝伦,被剥得赤条条的,身上只套了一套皮甲胄,勾在一个肉支子上面,从天花板上悬了下来。皮条深深地勒进他结实的肌肉,柚木色的皮肤闪闪发光,一个皮箍箍在他的下体上,绑住他的睪丸,套住他阳具的根部,还有——

她一个转身,背对着他说,“我以前修过艺术史,也曾经在上麦迪逊大道的传统画廊工作过。接下来,又换到别的画廊做。我结婚,离婚,跟一个艺术家同居,然后才知道千万不要跟艺术家有什么牵扯。分手之后,我到瑞士调养两个星期。当然,我在以前就到过欧洲,在苏黎世和日内瓦住过,所以,这次我到别的城市去散心,买了一张铁路周游券,东晃西晃。我在旅游指南上发现,洛桑有一个专门收藏精神病患者画作的博物馆。我跟马克·欧伯布尔在一起生活六个月,我相信所有的艺术家都有点精神失常,但这个博物馆不一样。里面的作品让我不能自已,兴奋得不得了。”

“然后你就开始创业了?”

她点点头。她终于能甩脱先前的遐思,正眼看着他了。他现在是一个有礼貌的年轻人,仅此而已。很有吸引力,绝无疑问,她承认吸力还蛮强的,但还不至于让她按捺不住冲动去勾引他,或是想象力再度失控,老是在他的下体转。

“回到家之后,”她说,“我拼命学习各种知识。一直以来,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民俗艺术上,我曾以‘殖民地时期的风信旗’为题,写过一篇论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觉得它们很可爱、很有幽默感。我甚至能从某些作品中窥探作者的心思而深受感动。所谓的民俗艺术,不见得只停留在民俗层次。我去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的时候,影响我最深的是歌雅的黑画系列。这些画作创作的时间,都是在深夜,歌雅精神最错乱,深陷痛苦深渊、无法自拔的时候。歌雅师承有自,大概称得上是西班牙最伟大的画家,但把他的黑画系列放在洛桑的阿尔布吕特美术馆却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放在我们这家画廊也很合适——他的《克罗纳斯噬子》,就相当于杰夫考特·沃克的作品,唯一不同的是:沃克先生并没有受过正统的绘画训练与古典教育。”

她可能说太多了。他哪里会知道歌雅或是普拉多博物馆?但他看上去很感兴趣。

“我的艺术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议论自己的作品。”她说,“他们肯开口讲话就不错了。话要说回来,有多少艺术家能够恰如其分地跟外人介绍自己的作品呢?如果你读过他们帮自己画展准备的揭幕致词的话——”

看来,他还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可能根本没有参加过画展开幕,在今天之前,说不定连画廊都没来过。于是,她转个方向,改说别的:“我跑遍美国,到处去参观。我去过艾奥瓦州的露天祭坛,那是一个祭司穷一生心力创造出来的,用了不少贝壳、水晶跟半宝石,当然也去过瓦特塔,还去过一栋用可乐瓶子跟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搭成的房屋。然后,我回家,把所有家当卖掉,开了这家画廊。”

生活史交代得够详尽了,她想,有话直说吧。

“我想帮你叔公开个展,雷吉纳德,就在今年秋天的某个时段。如果他能到现场建议我们该怎么摆设,亲自揭幕,我会受宠若惊。如果,他不愿意,也不勉强。他的作品会说话,而我也很乐意帮他代言。”

他点点头,仔细考虑她的建议。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我觉得他不是很在乎他的作品。有人看了喜欢,跟他讨,他就送了。”

“不要让他再乱送人了,好吗?”

“没问题。他最近不怎么乱送给人了,因为他连话都不跟人说,你知道的,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他指着距离艾莉莎·麦雷迪《摩西》几码外的杰夫考特·沃克的《恶龙》。“我怎么没有看到标价?”

“把标价贴在上面,感觉有点粗俗。这么做——”她越过办公桌,取来一本用人造纤维套住的标价单。“比较谨慎周到些。”

“我叔公的作品值多少钱,也是这样的价吗?”

“我不确定。价格这种事很难说,有很多因素要考虑。有名气的艺术家画的画,当然值钱些;但你叔公却是新人……”她朝他笑了一下。“不过,不用过多久,情况就要改观了。”

“他会变得很有名吗?”

“艾莉莎·麦雷迪很有名吗?杰夫考特·沃克很有名吗?在某些特殊的收藏圈里,这两个人算是名家。霍华·芬斯特够有名了吧,你也许听过他的名字,也许知道摩西婆婆。”

“这我倒知道。”

“我没法跟你讨论标价的细节。”她继续,“但我可以跟你解释我们的原则。”她说,每卖一幅画,画廊要抽百分之五十,她注意到他有些紧张。他当然有紧张的理由。百分之五十不算少,但这是标准价。在这行冒出来很难,画廊要担的风险不小,而且——

但他在意的不是抽成。“我得先问清楚。”他说,“免得以后有误会。一旦有误会,大家就难相处了。我们在事前,不用先付什么订金吧?”

“订金?”

“有一次,有一个画商来找我们,说他可以帮我叔公开个展,要我们先付一笔订金,支付展览的各种费用。但是,我们家的情况不好,拿不出这笔钱来。”

“我们的规矩不是这样。”她保证说,“费用是我的问题。事实上,等你签好那些文件,我们会先付你一笔钱,表现我的诚意。”

“什么文件?”

“我们要独家代理你叔公的全部创作。我们会根据未来可能的收益,预付一笔费用,做为保证金。钱不会很多,大概一千元上下,但总比要先付钱给某些华而不实的画廊好吧,是不是?”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过了一阵子,他又问道:“你所谓的我们……”

“指的是我,”她说,“就跟社论上的我们,或是企业体所谓的我们一样,都没有意义。波玛伦斯画廊是一个人唱的独脚戏,所以——”

电话铃响了,来电显示是莫瑞·温特斯打来的。“我得接这通电话。”她跟雷吉纳德说,然后接起电话,“喂?奇迹发生了没有?”

“希望汉普顿那边的天气不坏。”

“你帮我摆平了?”

“我帮你延期了。”他说,“按照道理,你不应该有这种特权,但是,少了特权,有很多人的日子大概都过不下去了。记得,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你一定要出庭,没有任何理由。”

“十月,我那个时候——”

“忙得要命。”他顺口接过去。“真糟糕啊,苏珊,宝贝,审判最多三天,从星期一开始。你星期一不开店,不是吗?”

“是啊,但是——”

“星期二跟星期三你会有多忙?这个问题你不用回答了,因为我不在乎你星期二、星期三,或是其他时间有多忙,你非得出庭尽国民义务不可。你不会被选中的,因为这是犯罪法庭,没有人会选你当陪审员的。”

“为什么呢?”

“因为你经营画廊,很聪明,品味高雅,对艺术品有特殊的鉴赏力。”

“那又怎样?”

“不是检察官,就是辩方律师,两方必有一方不会希望你担任陪审员。不过,就算是他们想要你,你还是有机会落跑。法官会问你们这些候选的陪审员,有没有把握公平公正,能不能以开放的心胸,面对眼前的案子,就在这个时候,你举手,跟法官说,你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乔·布罗,因为他长得很像你十一岁的时候一天到晚想把手伸进你裤子里的怪叔叔。”

“他会相信我吗?”

“他会很清楚:你只想逃避当陪审员的责任而已。但是,你管他在心里想什么?你用得着讨好他吗?他会放你走的,因为他话已经说出口了,你说你有偏见,他能怎样?三天而已啊,苏珊,你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呢,案子就审完了,接下来四年,你都不用当陪审员。”

“早知道只要三天的话……”

“怎样?”

“干脆下个礼拜去就算了——”

“省省吧,下个礼拜已经没你什么事了。理由都跟法官说过了,你现在想去也不行。”

“我还是等到十月再说吧。”她说,“你真可爱,莫瑞,我很感激你,真的谢谢了。”

“你真应该好好谢谢我。你知道吗?这种小事,其实不用麻烦我。你应该抗命,硬是不去陪审团,被逮捕之后,再打电话给我。我可是犯罪辩护律师,而且——”

“是全国最棒的。”

“你现在用不着巴结我。我已经帮过你了。你每次找我都没好事,总是我不太熟悉的业务。在这城里,你不认识其他律师啦?”

“没有像你那么熟的。”她轻咬她的下嘴唇。“我在单键按钮上只设定你的电话。如果,我能做些什么聊表心意的话……”

“既然你提起来,听说你擅长吹箫,找个时间,帮我吹一管好吗?”

她故意把沉默拉得很长,然后绷紧声音说,“莫瑞,我在用扩音机跟你说话,我以为你知道。”

他顿时说不出话来,沉默变得有趣极了。

“我吓到你啦?”她说。

“是啊,吓坏了。我帮你解决出庭的麻烦,你却害我差点心脏病发。够意思。”

“只是想让你保持警惕罢了。”她说,一记飞吻之后,挂掉电话。

克洛伊迟到了几分钟,但是对一个二十三岁、剪平头、穿鼻环的金发女郎来说,这点小事显然不值一提。她在柜台前,拿起邮件,逐一整理。午餐,苏珊通常叫外卖,但是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待在室内未免可惜,所以,她决定出去遛一遛。她走到帝国餐室,点了一大杯柳橙汁跟一份鲑鱼沙拉,然后晃到第九大道,逛了两家古董店,买些小玩意儿,回到画廊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

稍早的时候,她让雷吉纳德·贝伦把文件带回家,跟他叔公研究一下,还签了一张五百块的支票给他,当做保证金。现在,她有时间好好欣赏安莫里·欧古德卓越的作品。她留下那张光碟——雷吉纳德没有把光碟讨回去,要是他讨的话,她也会说服他把光碟留下的。这张其实没用,因为她已经把所有的照片都下载到电脑里去了。她只是不希望这张光碟在外面流传,至少在波玛伦斯画廊稳稳当当地拿到独家代理权之前。

倒不是怕有人会跟她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但谁知道呢?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她知道这个人真的不简单,不妨信任回荡在她胸中的震撼、信任自己因为兴奋而隐隐作痛的指尖。她又重新审视这批作品,花更多时间,盘算应该把邀请函寄给哪些熟客,谁最有可能跟她一样,见到这批作品,就会有莫可名状的感动。

在个展揭幕之前,她要邀请一批最可能掏钱的主顾参加预展。(展览最好安排在十月底或是十一月初,这样的话,十月初开庭,耽搁个两三天,就没那么严重了,她大可从容地处理展览的那些杂事。)如果情况好的话,个展揭幕前,就可以预售三分之一的作品。现在,她只要叫醒这些早起的鸟儿,搞定价格。

当然,有一大部分的因素取决于艺术家本身,看他究竟能不能继续保持量产。一般来说,大多数艺术家还是可以照旧创作,但也有一部分,会突然停止创作,其原因同他们当初突然开始创作一样不可思议。如果安莫里·欧古德就此断电,为了他好,也为了她好,她一定要想办法把价格拉到最高才行。

但是如果欧古德的创作源源不绝,她就必须重新拟定策略,牟取他们两

个的最大利益。这时,她的目标就是尽快销售欧古德的作品,在展览的第一个星期,就要全部卖出去。一年之后,她就可以展出欧古德的新作品,第一波向隅的买家,一定按捺不住购买的冲动,抢着下单;这样,她就可以顺势拉抬价格,皆大欢喜。

她又把注意力拉回电脑屏幕上的雕塑,觉得有些挫折,痛恨用平面的照片,感受立体的创作。她想立刻赶赴作品所在的现场,想要它们“轰”的一声,出现在她眼前,品尝它们的原汁原味。她想在这个作品前,走来走去,用各种角度去领略,伸手去触摸,贴近感受作者狂放不羁的能量。

总有一天,她要出门亲自看看。原本她以为这家人住在哈林区,但是,雷吉纳德留给她的地址却在布鲁克林,只是不知道昆西街在哪里。大概在贝尔福德——史杜威森附近吧,要不就是在布朗斯维尔,反正那边对她来说,一片陌生。她曾经在布鲁克林高地跟可波丘待过很短的时间,也去过卡萝花园几次。她当然逛过布鲁克林的画廊,去过威廉斯堡的阁楼舞会,但是,布鲁克林的绝大部分,对她来说,跟月球另外一面没有什么两样——从未亲眼目睹。

整点新闻又来了。耶路撒冷咖啡座,自杀炸弹,十一人死亡。(谢天谢地,那个炸弹客也炸死了。)乌克兰矿坑灾变,四十几个人受困,生机渺茫。她注意到一件小事:这个矿坑距离切尔诺贝利只有八十几英里。

播到玛丽琳·费雪谋杀案的时候,她把音量调大了一些。就是她,她没有听错,这次消息确实多了,新闻中提到她是房地产中介,三十八岁。

播别的新闻了,她把音量关小了一点,克洛伊用内线通知她——要不要接温特斯先生的电话?

她接起电话说,“我正在想你。”

“你得到一张罚单,要我帮你搞定。”

“拜托,我又没有车。”

“乱穿马路。”

“我刚刚听到玛丽琳·费雪的死讯。我认识她,莫瑞。”

“那个演员吗?不,你说的是另外一个。”

“摩根。”

“对了,摩根·费雪。有两个姓的女人,什么都不用做,感觉起来就好性感。艾希兰·班菲尔德,我在MSNBC看到她的时候,会硬起来。她长得好正,但她的名字更诱人。对了,谁是玛丽琳·费雪?”

“前天被谋杀的一个女的。”

“喔,对了,原先名字还没有查出来。住在格林威治村,在床上被勒毙。你说你认识她?”

“不怎么熟。她带我看过五六间公寓,包括我现在买下的这一间。”

“你还住在伦敦塔吗?”

“直到我咽气才会离开。我爱死我家了。”

“你在那里住多久了?三年?”

“差不多五年了。”

“那么久了?买卖做成之后,你还常常跟她联络?”

“没有。”她皱起眉头。“那时我们还蛮要好的。新闻报道说,她三十八岁,我们只差一岁,所以——”

“你三十九了?”

“干!”

他乐了,笑得很开心。“好好好,你三十七,不过差两年,用得着干我一次?”

“我们差一岁。”她继续说她的,“她是住在格林威治村的成功、单身、职业女性,我是住在切尔西区的成功、单身、职业女性。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是都说了?你俩特征相符。”

“我比她高一两英寸。她的身材比较丰满,头发红彤彤的,但是,如果没有美容师帮她打理的话,我跟你赌,她的头发一定跟我一样是深褐色的。我不抽烟,但她抽,所以她的声音很低沉、沙哑,而且她也喜欢来一杯。”

“谁不喜欢?”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就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莫瑞,你打电话给我,应该不是因为我正好想到你吧。”

“这很难说,你的想念是很有力量的。”

“你想要干什么?”

“好久没聚过了,我想,我们应该一起吃个晚饭。”

“你没有离婚吧。莫瑞?”

“就跟你和你那间公寓一样。”他说,“至死方休。”

“很好,我也很想跟你一起吃晚餐。今天不行,因为——”

“今天晚上我也不行。我原本希望后天晚上。”

“我查查看……星期五晚上。非常高兴接受你的邀请。”

“等我想出合适的地方跟时间,再打电话给你。我一定找间上好的餐厅。”

“我相信你的品味。希望星期五早点来,免得我在那之前就被人勒死在床上。希望警察早点抓到那个王八蛋。”

“说不定有这个可能。”

“赶快把他毙了。”

“一样的道理,有这种可能。”他说,“可得防着他找到好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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