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大作,暴雨浇过山崖峭壁。

江应鹤静立于崖边,似雪白衣之上不沾半点尘灰,身上并无雨滴浸润,他对着风刀雨剑崖远处的层叠乌云间凝望了一会儿。

还不出来……这种剑崖本不是给他这个阶段准备的,就算他真的是天纵奇才,面对超越境界的剑崖也一定是闯不过去的,这才入门两年……

这两年之中,李还寒的身份和资质受到了整个蓬莱仙门、乃至整个正道的怀疑和揣度。离月真人还曾过问过此事,只是她不敢来问江应鹤,只是侧敲旁击地询问了掌门师兄,言辞中颇有不服之意。

只有江应鹤知道,他这个徒弟的资质究竟如何。从练气之初到成功筑基,再到达至大圆满的境地,仅仅用了两年时间,这几乎是古今难寻的进度。

他一向不愿意对无关之人多言,但却没想到李还寒筑基圆满之后,竟然直接去闯了风刀雨剑崖!

风刀雨剑崖是门内剑修的磨砺之地,即便是神魂期、甚至金丹修士前来,也往往会命丧其中,他不过初登仙途,怎么就敢……

江应鹤心中情绪万千,想到这孩子还年轻,知难而退总是好的,想到受了些伤也不要紧,左右有自己在,没什么好怕的。

远处云层垒叠,江应鹤注视了片刻,仍是觉得担忧。李还寒进入他门下之后,虽然话不算多,但一直平和勤恳,即便生就天魔之体,也是个一心向道的好孩子。

正在江应鹤思虑之间,远处乌云骤然崩散,光芒投入崖巅。这高崖之上的风刀雨剑骤然一停,转为和风细雨。

这是闯过了?江应鹤微微一怔,转眸之时,恰好嗅到一股浓重强烈的血腥气,目光触入一双殷红眼眸之中。

那双素日来平和、沉静的眸光,在此刻视线相撞时,骤然带出一片极度的冰冷和戾气,未尽的杀机在他的身上慢慢消散,躯体伤口间血液涌流。

李还寒站在他面前。

江应鹤下意识地抬起手,正好撑住这个千年一遇的徒弟的身躯,将他受了伤的身体接住,低首道:“你偏要逞强。”

在他的视野余光之中,右上角一直呈现灰色的“阿江师尊系统”,下方突然亮起了一个血色的“寒”字,寒字后方是一个灰色的进度条,突然解锁,进度只走了一点点。

可能是来测算培养弟子的进度?江应鹤推测了一下。他修了一千年的剑与道,心态早就平和很多了,对回家的最大期待并没有落在系统身上,因而也就没有展现出异样。

李还寒是有些脱力了,靠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会儿。那双红眸缓慢地睁开,在江应鹤看不到的地方,里面的魔气慢慢地酝酿而起,如有实质一般。

江应鹤听到他嘶哑的声音。

“师尊,”他低声唤道,“弟子想问,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这是江应鹤以为他当日就该问自己的,但却迟来了两年,对方似是确定了一种较为安全稳妥的处境,到现在才将警惕慢慢地卸下。

江应鹤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探出手,像他印象中的所有师长那样,伸手摸了摸徒弟的发丝。

李还寒的身子僵了一下:“……师尊?”

江应鹤“嗯”了一声,真诚坦荡地回答:“因为你资质超群。”

身边的人沉默了片刻,反问道:“天魔之体?”

“天魔之体又如何,”江应鹤道,“本座觉得很好。”

天边的风雨已经温柔下来,在三个时辰之后,气候会再次变得恶劣,直到下一个人闯过风刀雨剑崖。

而此刻,天地远阔,层云之间的霞光铺展而过,落到他雪白的衣袖之上。

李还寒盯着那只道服的袖摆,无声地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有很多年没笑过了。他还从没有听过“觉得天魔之体很好”这种话,会从仙门正道的口中说出来。

往日那些夸赞天魔之体的人,不过是想杀他罢了。

江应鹤没有注意到对方视线中晦涩不明的部分,探出手抓住他布满血痕的手指,探入一股灵力,轻声道:“本座的徒弟,一定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灵力慢慢渗透过去,话语也清淡而温和地落了下来。

“命途永远是自己的,天道不能移。”

·

李还寒是个一心修炼的疯子。

蓬莱仙门的弟子们从三十八年前的那次“风刀雨剑崖化晴”事件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加深这个印象。李师兄简直不给其他人留活路,用可怕的速度突破神魂、结成金丹,越过一个大境界将百年成名的前辈斩落马下,根本不给他人机会。

那些曾经说他不配做江仙君徒弟的人,被一遍又一遍地啪啪打脸……曾经被誉为百年一出的程自寒,上门挑战,一招便折在李师兄剑下。

……如果不是玄微仙君的弟子,而道门功体都是实实在在的,这晋升速度恐怕都要让人觉得他在修魔了!

但这些事情,李还寒其实并不在意。

他抽回手中的血色长剑,目睹着剑锋上的鲜血一滴滴地流淌而下,而地上前来“教训”他的瀛洲派“前辈”,却在地上扭曲胆寒,磕头求饶。

不过如此。只可惜这里是蓬莱,为了师尊的名誉着想,不能杀。

李还寒屈指弹了一下剑身,血剑上的液体顿时被吸干。他转过身体,周围的弟子们猛地散开一大片,警惕又畏惧地看着他离开。

等到李师兄离开之后,那些围观的弟子才七手八脚地把人搬去医治,一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道:“结了金丹一百年就敢来挑战我们蓬莱的李师兄?真是不知道阎王殿门往哪儿开,非要作死自己?”

另一旁的青衣小少年跟着点头:“金丹期了不起啊?师兄神魂期的时候就能越级斩杀了!快回去修复金丹吧,死了道友我们可不好交代。”

这是看在瀛洲派风评还不错的份上,才劝说这么一句,先前说话那人脾气暴了点,继续道:“这点修为也过来作妖,我们李师兄剑修大会的时候,你这个水平的,他一剑一个,跟砍大白菜似的……”

他话语未落,一旁帮着抬人的蓬莱弟子就面色一僵:“别说了,门内大比不也是吗?我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他这么一说,连蓬莱弟子身上都仿佛笼罩了一层低气压,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把人吊起一口气,运回了瀛洲派,让他哪儿来哪儿凉快去了。

而另一边,李还寒化去血剑,推开清净崖的洞府玄门时,已至黑夜。

内中点了一盏烛,灯烛是用海底灵兽的脂肪制作的,能够燃烧百年以上。烛光映亮一方灵台,江应鹤正坐在灵台上看书。

他没有束发,墨色长发垂落下来,有一小部分软软地搭在肩头,沿着雪衣的领子蜷曲着,有一种别样的缠绵味道。

李还寒注视了半晌,直到身后的玄门自动闭合,才走了过去,伸手打开灯罩。

光线倏然一变。江应鹤抬起头,看着徒弟伸出手指在上面晃了一圈儿,灯烛上的焰火忽地明亮了起来。

李还寒放回灯罩,声音低沉地道:“太暗了,伤眼睛。”

也不利于他心里那么点尊师重道的心思发展,反倒是让他觉得画面很美、很旖旎。

江应鹤灵目清明,觉得他这是徒劳之举,不过他徒弟一向温柔体贴,跟他这几十年相处下来,脾气性格越来越好,也就没有拒绝对方的举动。

他将手中的道经放下,道:“之前掌门师兄同我说了件事,一甲子开放一次的太虚秘境将要开放,想让你带领同门,还寒,你愿意去吗?”

李还寒转过头,看了江应鹤一眼,目光落在对方如星的眼眸之间。

其实他并不喜欢维护什么同门之谊,也并不觉得自己真是这蓬莱派的修道之人。他不过是将这里成为重修的暂居之地,将这个地方当成……

江应鹤眸光微亮,那片墨色像是浸透了一潭寒水,只在望过来时有片刻的温润,其余时都是孤冷清绝的。

李还寒心绪一断,在他眼中沉了一刹,随即匆匆别开眼,道:“好。”

江应鹤点了点头,觉得徒弟果然是爱护同门之人,只是话语稍微少了点,人还是很温柔的,就在刚刚,他的培养进度条又往上跳了一点,已经突破了百分之六十的大关。

看来做师尊的,一定要给弟子温暖的关怀和信任才行,有助于徒弟的身心健康。

“我也要出行。”江应鹤想到一半,继续道,“几千里外的云州之地,似有鬼气肆虐。已有散修前来求助,我与颜师姐明日前往。”

这位颜师姐,便是蓬莱派的唯一一位女真人,道号长宁。

李还寒应了一声,正想转身走到江应鹤身边时,忽地望见原本空置很久的剑台之上,悬着那把通体雪白的忘尘剑。他动作一顿,开口问道:“师尊?”

“嗯?”

“雪剑忘尘,原来是没有剑坠的吗?”

剑是剑修的爱物,上面常常会悬挂着修士亲手所做的剑穗和玉坠,原本忘尘剑收在江应鹤的道体之内,这次放了出来,李还寒才注意到上面是没有任何装饰的。

江应鹤实在是不会做那种东西,也就一直空着剑柄。他跟着望了一眼,道:“对,我不太会做。”

他放下了道经,不准备再看了。于是那盏因李还寒而明亮的灯烛,便被同一人熄灭了。

黑暗与安静之中,一个身影上了床,裹挟着熟悉的气息翻滚而来。

天魔之体修道,往往会遇到很多内部紊乱的事情,很容易走火入魔。气息蔓延过来之时,江应鹤就知道是他的身体出了状况。

李还寒将手递给了他,带着一点温暖的余温。

灵气灌入对方的经脉之中,将稍有混乱的内息慢慢导顺。江应鹤正想着他近来内息总是混乱,不知是否会出什么问题时,忽然听到徒弟低而沉郁的话语。

“徒儿给师尊做个剑坠吧。”他一边说,一边试探地靠近了些,热息扫过江应鹤霜白的脖颈。“挂上之后,师尊再收进身体里时,就会想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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