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屋吉兵卫与八重的婚宴盛大庄严,进行得非常顺利。

原先吉兵卫亲戚担心的事——也就是关于八重身分的纠纷——也因为出现知道八重过去的男子,终于圆满解决。表面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婚宴在平稳的气氛下结束。

吉兵卫亲戚主要担心的,并不是八重原本是从事低贱的工作,或是主仆成婚的风评会如何,而是怀疑吉兵卫会不会受骗。不过,虽然八重从事卑贱职业,但柳屋一家毕竟只是商人,并非武士,也没有什么立场挂心。只是,如果八重真是别有居心,想霸占柳屋家产——

这件事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八重只是单纯的风尘女,亲戚们也不至于那么担心,况且她已经怀了吉兵卫的骨肉。她是个艺妓风尘女这点,只要花点银两帮她赎身就成了。但八重一再强调自己并非风尘女或艺妓,而是个落魄的大商行千金。只是八重苦无办法证明自己的身分,也难怪大家怀疑了。

所以,有些亲戚们起初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不过大多在了解八重的人格后,发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于是,吉兵卫在八重肚子变大之前就决定婚期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亲戚反对。

不过,所幸刚好出现一个据说曾受过八重的爹,也就是须磨屋源次郎照顾的男子——自称家住京桥的通俗小说作家山冈百介——一口气便化解了大家的疑虑。

八重印象中并不记得有百介这个人。

不过百介谈起一些八重的往事,每件都和八重所述完全一致。而且经过调查,也确认百介的身分并无造假。

不仅如此,此时又出现一位自称八重的儿时玩伴——在根津当舞蹈师父的阿银。八重倒还记得阿银这个人,阿银则证实了八重的确是须磨屋的独生女。

就这样——

在众人祝福之下,八重风风光光地成为柳屋吉兵卫的妻室。

八重泪流满面地表示,这辈子原本已经不敢奢望有机会穿上这身白无垢。看到她这副模样,列席亲友也不禁跟着流下同情的泪水,就连原本怀疑她的亲戚们都掉了泪。果真是一桩良缘。

总之婚宴是圆满结束了。

然而到了婚宴结束后的翌晚,异象就开始出现。

第一个看到的是个女佣。

深夜——据说她看到庭院中的柳树突然发光。

她惶恐地前往查看,结果看到中庭有鬼火飘来飘去。

但吉兵卫斥为无稽,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只是很多人还是心想:果然……。

果然又出现了——

翌日。

又有人听到女人的啜泣声。

声音当然是从中庭传来的。不仅是晚上守更的老头,一些投宿的房客也有听见,家里的男仆女佣们更是全都听到了。

终于又出来啦——住在柳屋对面、和吉兵卫一起长大的三次屋小老板三五郎心想。

三五郎这个人既胆小又神经质。但即使如此,他就是爱看热闹。每次一听到柳屋出事的传闻,三五郎总是率先赶去一探究竟。

三五郎也曾几度旁敲侧击地警告过吉兵卫,但吉兵卫从年轻时期就是个理性的人,坚决反对迷信,因此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三五郎每次看到这个工作勤奋的新过门妻子,就感到于心不忍。

之前,三五郎四度目睹好友的妻子惨遭凶难,而且悲惨的程度还非比寻常,不是自杀、失踪,就是发狂病死,个个下场教人不忍卒睹。

因此看到八重越是开朗高兴,三五郎反而更是忧虑。

或许是曾听过八重昔日不幸遭遇的缘故,三五郎眼中看到的,是这姑娘历尽干辛万苦,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景象。

——这件事能放着不管吗?

三五郎如此想。

他算得上是个好人。

于是,三五郎前去拜访在柳屋下榻的山冈百介。他和百介是在婚宴前两天认识的,并且曾就此事做过一番深入的讨论。

百介自称希望成为一个通俗小说作家,实际上在江户也从事一些谜题的写作。他所写的这类谜题主要是投孩童喜好的问题集,其中有些连大人都难解,由此可见百介的脑筋很不错。他周游列国、到处收集奇闻怪谭,准备出版一些目前正流行的百物语,看来对玄妙奇事和妖怪幽灵十分熟悉。

因此三五郎才会认为百介是个智者。

一打开纸门,三五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出现啦。”

三五郎进门时,绑着总发的百介正打开笔墨盒以笔沾墨,在笔记簿上写着些什么。几天前他和三五郎的谈话,想必也已经纪录在这本笔记簿上了。

百介抬起头来回道——似乎正是如此。

“今早女仆们非常惊慌。昨晚我倒是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状就是了。”

“因为你这房间面向大马路嘛。从我家店里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敞开着的纸门对面,就是三五郎的爹所经营的旅馆——三次屋的二楼。

“——但是距离这儿的中庭还很远吧?”

“是有点远。”

百介把笔收进笔墨盒,便离开小桌子站了起来,请三五郎在坐垫上坐下。

“不过——此事可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没错。原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听到了,但婚宴后的第二晚,又开始听到那哭声。而且,听说婚宴当晚就有人看到柳树旁出现鬼火呢。”

“中庭出现鬼火,应该是在婚宴后的第三天,而不是当天吧。”

“不过是第一天都没人看到而已啦——而且那鬼火就出现在阿德过世的地方呢。你也看过了吧?”

“看过什么?”

“就是中庭那株柳树。”

“噢——”

百介翻开笔记簿说道:

“——看过了。从环绕中庭的走廊看过去,真的是非常惊人,没想到柳树竟然可以长到如此高大。不过,祠堂原本在什么位置,我就看不出来了。”

“那地方如今已长满杂草,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也是吉兵卫的决定:不得祭祀,也不得整理。当然,也没有人敢靠近啦。只不过,这么一座大好庭院,过去一向是这家旅馆的卖点,因此很多人认为任其荒废实在可惜——”

“有点野趣也不是坏事呀。”

“是啊,看起来恐怖些,是比较有柳树精作祟的气氛。噢,姑且不谈这个;祠堂原本的位置就在池边。”

“是在池塘的——这一带吗?”

百介边说边打开笔记簿,向三五郎出示其中绘有中庭图案的一页,在图画四处还写有各种补充说明。

“噢,你也会画画?画得还真传神呀。对对,就在这一带。”

“就是这个——有点突出的地方。是吧?”

“是啊,景象和十年前有点不同了。噢,对对,阿德就是死在这一带的。当时她的脚还浸在池塘里呢。祠堂就在这一带,而她的血就……。”

三五郎指着图比划着。

于是,百介拿出笔,把三五郎所说的记在笔记簿空白处。

“——原来如此呀。”

“百介大爷,照这样下去,八重小姐会不会有危险?”

“是有点不妙——”百介回答。

“毕竟她也是我恩人的干金……。”

“但问题是,阿德的诅咒威力可是强得吓人。我很清楚吉兵卫之前几任妻室的遭遇,这次绝不能让八重小姐蒙受同样的灾祸。她再过半年就要生孩子了,在那之前,咱们得想想办法呀。”

能想什么办法?百介双手抱胸地说道:

“——毕竟八重小姐还没遭到什么灾祸,那夜半的啜泣声和鬼火,真伪至今也未明……。”

你还真是多疑呀,三五郎皱起眉头说道:

“你不是曾周游列国,搜集了各类奇闻怪谭吗?”

“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才须更要慎重点呀,小老板。这类故事大多其实是假的。如果囫图吞枣照单全收,只怕会成为众人笑柄。”

“是吗?”

是的——百介说完,合起笔记簿继续说道:

“这件事也一样。在下也不是怀疑小老板和与吉啦——”

“你觉得哪里有蹊跷?”

“嗯,是呀——”百介含糊不清地回道:

“与吉和其他许多人都主张是那株柳树在作祟。可是,我先前听小老板陈述了很多事,所以便上柳屋的宗祠庙请教那儿的住持。”

“你是说觉全和尚?他也说过吉兵卫都没去那儿祭祀祖先吧。”

“是啊,他也这么说。不过——我也请教了和尚,是否真如小老板所言,大家都把前后关系混淆了。毕竟无礼地对待柳树而遭报复,以及因柳树作祟而不再祭祀柳树,两种状况不是恰恰相反的嚼?”

“那么,他如何回答?”

“他告诉我——第一代宗右卫门的妻子阿柳就是个柳树精。所以,吉兵卫被鬼魂作祟,遭逢如此灾难,都是因为他没好好供养阿柳的缘故。而且,遇到不幸事故,他还不来拜托我们,反而改信其他宗派。”

和尚怎么会这么讲?——三五郎闻言吓了一跳,接着又问道:

“那么,阿德的亡魂呢?”

“他说自己有帮忙供养,所以阿德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他已经超渡了阿德他们母子俩。”

“哎呀,这和尚怎么会讲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看现在这情况,不就代表她根本还没超渡?——”

三五郎不解地伸手搔了搔脖子。

“——什么柳树精嘛,哪可能有这种东西?如果有人说你祖母是银杏或者杉木成的精,你会相信吗?”

“这种话哪能相信呀。总之——那和尚还说,一切灾祸的元凶,都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信吉的死所引起的。”

“也许是吧。”

“那和尚认为,那件事也是柳树报复的结果。”

“报复?难不成他又说,柳树会报复是因为吉兵卫没好好供养先祖?哪有这种事?如果吉兵卫的祖先是柳树,他死去的儿子信吉身上岂不也流着柳树的血?柳树哪会杀害自己可爱的子孙?根本就牛头不对马嘴嘛。和尚满口要供养要供养的,但那株柳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想必他只是希望吉兵卫多去他那儿布施吧。这和尚真是——”

百介安抚他道:“好了好了,即使真是如此——我比较在乎的还是第一个孩子的死因。如果与吉等人所言属实,罪魁祸首就绝对是那株柳树了。也就是柳树伸出了柳枝,缠住娃儿的脖子。那位和尚也说娃儿是柳树杀的,因此绝对是那株柳树作祟。那么——”

“当时真有柳枝缠在娃儿的脖子上吗?——”百介以手捂嘴低声问道。

三五郎困惑地皱眉回道:“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娃儿脖子上是有几片叶子。那可爱娃儿的脖子上留有被缠绕的痕迹,上头还有几片青翠的柳叶——哎呀。一想起这景象,我就觉得心如刀割呢。”

原来如此——百介闻言双手抱胸沉思起来。

“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啦——其实,曾有个民间故事和这情况很类似。那件事发生在唐土。据说宋代有个名叫士捷的人,被柳枝缠住颈子而身亡。”

“真的吗?果真有这种事?”

“不——”百介继续说道:

“这种故事——我也就听过这么一个。”

“噢?”

“是真有柳树会变幻化成女人的传说。净琉璃‘只园女御九重锦’中也有这类情节,可见这应该是普遍的传说。据传幽灵常在柳树下出现,这也是有原因的。像松树生得雄纠纠气昂昂的,因此被喻为勇猛的武士之盾。反之,柳树的模样则教人联想到女人的阴柔。而幽灵在阴阳中属阴,加上柳树生长在水边,所以怎么看都是阴。”

你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说起话来果然都是有凭有据的;三五郎露出一脸佩服的神情。

“所以呢?”

“所以,柳树和幽灵是密不可分的。在我们江户,流莺也都喜欢站在柳树下拉客。所以在河边暗处的柳树下站一个女人,应该是个任谁都联想得到的景象。不仅如此,在戏剧及读本中的插画也很常见。”

“原来如此。所以呢?”

“所以,像小老板所认为的,一切都是柳树下不散的冤魂作祟,或者是现世的遗恨尚未化解的亡魂等等的,都是很普通的推测,大多数人都会如此推想。再者——柳树会幻化成女人,也是很传统的说法。在一些乡下地方,大家甚至会把这类传说当真。只是柳枝会伸出柳枝将孩子绞死,这未免就太——”

“太罕见了?”

“与其说罕见,不如说是太突发奇想了。如果是知道唐土那故事的人可能不稀奇,但是——”

“但是怎

样?”

“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三五郎侧着脖子,一脸疑惑地接下去说:“噢,确实是有点怪,这下我也觉得柳树哪可能会作祟?但如果不是柳树作祟——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呢?百介先生?”

“其实,类似的意外非常罕见。那并不是自然发生的。如果那是事实——那么吉兵卫丧子的愤怒,以及阿德亡魂的报复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吧。正是因为这种意外很罕见——”

“不过——”百介打开笔墨盒盖子说道:

“那些认为是柳树报复的老人,最终的根据就是这一点。也就是最初的灾祸是柳树造成的。因此后来的一连串不幸,就都被他们归咎为柳树报复的结果。”

嗯——三五郎双手抱胸,一脸罕见的古怪表情沉思了起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应该不是柳树报复的结果吧。这种事的确很罕见,如果真是柳树报复,那么阿德、和后来的儿子阿庄,应该都会遭到同样的遭遇才对。也就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伸出来的柳枝勒死,但这种事只发生在第一个娃儿身上——”

接着他低下头沉思了半晌,然后才拍着膝盖说道:

“——吉兵卫很有学问,有时会吟诵唐土的诗什么的,每次我都听得似懂非懂,说不定那是——”

原来如此——百介的表情兴奋了起来,并合上了笔墨盒盖说道:

“究竟是柳树精报复,还是阿德的灵魂作怪——总之这件事我们都不能放任不管吧。不过,咱们应该先去瞧瞧庭院里每晚到底发生些什么事。”

“去、去瞧瞧?”

“是啊。不先把这点弄清楚,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不是吗?只会一味害怕,事情要怎么解决?想向吉兵卫劝说些什么都不行——我看这样如何?小老板,咱们就躲在中庭里,瞧瞧到底是什么情况。”

哇——三五郎大喊一声,他已经是一身冷汗了。

“我,我是担心,咱们会不会因此被牵连?”

“如果真是柳树精报复,是有可能被牵连。不过,阿德应该没理由怨恨咱们俩吧。更何况若是真的闹鬼,我还是得保护八重小姐呀——”

“如果你害怕那就算了——”话毕,百介便把身体坐正。三五郎则赶紧挥手说道:

“我哪会害怕?只是——”

“那就好。既然如此,咱们得先做点准备。待明晚,不,后天晚上子时——”

百介如此作了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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