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仙倌坐在床沿,正低头给我手腕上药,他托着我的手臂,忽然将我的衣袖撸至肩头,我的整条手臂霎时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眼下。我一耻郝然,要褪下袖口,却被他使劲抓住动弹不得。

被他这般一捉,臂上伤痛猛地袭了上来,我倒吸一口气,“嘶——”

从来不知道小鱼仙倌亦有粗暴的一面,我难免一愣。他却不抬头,两眼看着我被三昧真火燎伤而纵横交错的伤痕。他眉宇一沉,嘴角紧抿,给我上药也不似过去那般温柔,倒像是报仇一般,用药膏狠狠地一下一下刮过那些烧伤处,疼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不敢吭声气,只好强自忍着。

他生硬地给我上好药后,面色越发差了,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扭头便往外走。

在我意识到时,我已疾走几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小鱼仙倌……”我唤了他一声,却不知如何继续,亦不知道自己拉住他想要说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僵直着背,冷冷道:“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对我说。”半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得像一片过眼的云,“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越清晰越受伤……”

他垂目看了看我攥着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淡淡地道:“放开我吧。”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依言放开了他的袖摆,许久后,他却不走。我默默转身回房,刚走两步,便听到身后一阵轻风,是他回身抱住了我,“觅儿……”

我怔然,只听到他的胸口中隆隆作响,“觅儿,不要再让我看你的背影了,好吗?我在等你回头,一直在等你回头,你知不知道呢?我说服自己,只要我纵容你放任你,只要我日日睁一眼闭一眼地自欺欺人,只要这些能让你开心,能让你的身体好起来,你便总有一日会看见我的好、看见我对你的情。可是,为什么你从不回头呢?为什么你宁愿被他用三昧真火焚烧也不愿意来寻我的怀抱?”

他看着我,眼中黯淡无光,似乎万念俱灰,“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我慌乱地推开他,“你说什么?什么爱,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我恨他,我是恨他的!”我忽然感觉浑身一阵寒冷,从骨头里生出的寒凉,我抱紧手臂想要给自己一点温暖,“我只是中了降头术,你怎么不明白呢?”

“降头术?降头术……我亦中了你的降头术,为何你却不来解?”他垂头凄然一笑,“你能放开我,我却永远放不开你……”

我看着窗外的去絮分开合拢,合拢分开,心中一时空洞得像被掏去了心肺一般。

我什么都不明白……

自从这次火中逃生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去魔界,我怕看见他,也怕他看见我。我也总是避着小鱼仙倌,不忍看他,亦不忍他看我。

每日里,我只是喂喂魇兽,种种花草,数着小鱼仙倌带给我的凡人祈愿条,下界布施一下雨水。有时想想,凡人有了愁苦便向神仙许愿,神仙若有烦恼又向谁许愿呢?

“自然是向天帝陛下许愿!水神若有什么愿望,天帝陛下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替仙上达成!”离珠一脸崇拜地说起小鱼仙倌。

我瞪了瞪她。

“仙上莫要瞪我。离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天帝陛下这么多年对仙上如何,别人不知,仙上自己难道还不知吗?”看她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势,我正在岔开话题,却听她脱口道,“听闻鸟族的首领近些日子便要定亲了,仙上什么时候和天帝陛下完婚?”

我心下一沉,“和谁定亲?”自己亦是明知故问,却不知为何仍存了一丝侥幸……

离珠尴尬地一咳,答非所问道:“当年,这穗禾公主似乎还和彦佑君有过一段不清的渊源,听闻彦佑君便是因为她而被贬下界为妖的……”

看她那闪躲的模样,我再也无心听这些八卦传言。心中忽地一搅一拧,十分难过。

长芳主说:“锦觅,你莫不是爱上那火神了?”

扑哧君说:“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看上他了吧?”

小鱼仙倌说:“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怎么可以!我一时间惶恐至极……不行,我要再见他一次!我要确认,我要证明,证明给我自己看!

当夜,小鱼仙倌赴西天与燃灯古佛论经。我再次潜入幽冥之中。

看见凤凰时,他似乎有些醉了,脚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正走在回寝宫的路上,有两个女妖上前要搀扶他,皆被他推开了。他拿着一只玉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似乎对那酒并不满意,将玉壶一掷在地,壶身触地即碎,发出清脆持声响,吓得周遭侍从皆一下跪倒在地。

“我不是说要桂花酒吗?”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魉,“都起来吧,去给我拿桂花酒来。”

“是……是……可昌,尊上,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酿……”一个女妖壮了壮胆子,困惑地说出实言。

“嗯?”凤凰看向她,位了一个长长的尾音。那女妖便不敢再辩驳,只道:“奴下这就去拿桂花酒。”

凤凰方才回身步入寝殿。少顷后,我化成水汽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寝殿里,他已衣带未解、罗靴未脱地闭眼躺倒在重纱幔帐的床榻之上,一根白玉镶金的发簪掉落在地,锦被上铺满了散开的乌丝,似流水般沿着床沿滑落些许。他的一只手亦滑落在床畔,虚虚地拢着,想抓住什么似的握了两下,终是无力地滑下,长指苍白。

我蓦地想伸手握住那只手……刚化出身形,却听到门外有低低的衣摆摩挲声,慌乱之中不知化了个什么藏于几上果盘之中。

两个女妖侍从端了壶酒进来,想是重新准备的桂花酿,轻手轻脚放在桌上后,看了看凤凰凌乱地卧在床上,似乎想替他盖上被子,踌躇了一番,却终是没那个胆量。

她们正蹑手蹑脚出门去,其中一个女妖却一眼瞥过我藏身的果盘,立即面色大惊,伸手拽了拽另一女妖的袖摆。

那女妖随即回身,看了一眼后亦面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地伸手过来。看那方向……莫非竟是冲着我钳过来的?

正在此时,榻上的凤凰翻了个身,两个妖侍吓得忘了手上动作,努了努嘴快速撤出了厢房。

掩门时听得一个女妖低声对另一个道:“竟然是颗葡萄……竟然有人不要命地敢将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还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厌恶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明日便是此人魂断之时……”

我看见水晶果盘底面倒映着一颗溜圆绛紫的葡萄,原来方才我一急,竟是化成了那许久不用的本身。

他最厌恶的果子是葡萄……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盏被划破了纸面的灯笼一般,在风中摇了摇。

他动了动,伸手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襟,似乎有些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我晓得他醉酒后多半不清醒,不会发现我,便化出了身形走到床榻跟前。

房中烛火幽幽,晃动的光晕擦过他的脸颊,半明半暗。因为醉了的缘故,他唇色润泽如含丹朱,长眉像两道笔力遒劲的墨痕,面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倦色。眉间,是我咬下的伤痕,行将消失。

我低头认真地看他,恨他?爱他?

若非恨他,我怎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为什么杀了他以后我这样难过,难过得痛不欲生?真的是因为降头术吗?可是,我若如人所说是爱他的,我怎会动手杀他?我与他日夜相对过百年亦从不觉得有何别样的情意,其后几百年中他对我说过许多意味深长不明的话语我亦从未动心,他吻过我,吻过我许多次,甚至他那次醉酒后还曾与我双修过……可是,我却从未将他放进心中。

我怎么可能死后却一念之间爱上了他?况且他就要和穗禾定亲了……

他忽地睁开眼,黑漆漆地看着我,满室的灯火没有一盏能倒映入那双瞳仁之中。

我被他这动作生生吓了一跳,不得动弹。然而,他却只是这样看了看我,刹那间又闭上了眼,我这才想起,他那次在凡间醉酒亦是这般,只是无意识地睁眼,实则并未清醒。

他的双唇动了动,微微翕张,似乎在说什么。我一时好奇将耳朵贴近,听了半晌,再细看他的口型,似乎是两个不成句的字,“水……喝……”他定是酒后口干了。

意识到动作之前,我已变化出了一盏香茗端在手边,一手托了他的后颈稍稍固定,一手将那杯茶送到他嘴边缓缓倾斜。

岂料,他薄唇紧抿,竟是滴水也为漏进,茶水沿着他的唇角慢慢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茶渍。如此反复几次,皆灌不进去。我一时有些着急,无法,只得一口将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再俯身贴上他的唇,撬开齿缝,将水一点一点全部渡了进去。

离开他的双唇时,我看见他他敛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正待放下茶杯,却又听他启口翕张,口形仍是:“水……喝……”

于是,我又蓄了一口茶准备再渡给他,我刚用舌尖挑开他光洁的齿缝,便被另一个舌尖勾住了,我一怔,待反应过来要退出时却已经来不及。

那舌尖带着馥郁的桂花香味,如倒刺般一根一根扎入了我的舌尖,勾住,缠绕,如影随形。我逃不出,避不开,一口清茶于缭绕之间酿成了浓烈的酒,熏得我神志迷离。

有一只手掌托住了我的后脑,掌心冰冷如玄铁,我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推拒着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来,却不想后背已被他的另一只手臂牢牢锁住,任凭我如何挣扎,却只不过让两人的衣裳更加凌乱而忆。

他的衣襟敞开了,露出白皙而结实的胸膛,柔韧的肌理让我脸上一烫,慌乱地要闭上双眼,却在双眼合上之前瞥见了一道细小的霜菱,约两寸长,正好匍匐在他胸膛的正中,似乎尘封了什么,又似乎铭记着什么……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抚上了这淡淡的疤痕。

他闭着眼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一道浓重的杀气划过我的脸侧,我不由得一惊。下一刻他却松开了我的后脑抚上我的衣襟,一寸一寸探了进去,那些丝纽盘扣顷刻之间颗颗散落。

他轻轻抚过我的腰,指尖沿着脊梁缓缓向上,绕过我的肩头,最后停在了一处,他虚虚笼着那团柔软,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中一下快过一下。

他带着酒香的吐息呼吸掠过我的额头,竟有一丝残酷的甜味,长久的凝滞压得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连足尖都是绷紧的,清明只在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飞逝而过,顷刻之间,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了身下。

我舔了舔干涸的唇瓣,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吻上了他的唇……他吮着我,从舌尖到足背,一寸一寸,细腻却不温柔,暧昧却不温暖,他吻着我抚摸我,唇如烈火,盅惑人心。我攀上他的肩,绕上他的腿,迷茫中想要寻找一个温暖的桎梏。一时间,支离破碎的喘息交织成网,将我们紧紧网住,仿佛我们从未远离过,没有生与死的隔断,没有爱与恨的疑惑,只有两颗靠近的心,频率不同却紧紧相偎……

他冲了进来,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那一瞬间竟是寂静的,像是一曲琤琤琴音嘎然而止。猛地,琴音再次响起,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硝烟、号角、铁蹄、喊杀……汹涌而至,直至将我彻底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我大汗淋漓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眼前是他合眼的睡容,有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完美。

我垂头看着他胸间那道有棱有角的淡淡霜菱,我再次伸出手抚上,心中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他动了动唇,看那口形依旧是:“水……喝……”

我一怔,他又想喝茶了?转念一想,他醉酒后肝火旺盛,口渴自是当然。岂料,我将茶送到他唇边,他却不耐烦地扭开了头,唇瓣再次开启,这次却终于出了声,不用我再根据他的口形猜测他在说什么。

“穗……禾……”

我有一种五雷轰顶之感,怔了片刻后,忽然伸手捂上自己的双耳,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越清晰,越受伤……”小鱼仙倌的话突兀地闯入我的脑海,我感觉自己的心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喝……!”全部都是我的臆想,他从一开始说的便是“穗禾”二字……

他为了她醉酒,为了她伤神,更有甚者,他抱着我,吻着我,亦是错当成……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合拢衣襟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不已。我努力要看清那些襟带纽扣,却怎么也集中不了视线,只有一片模糊的水雾,最终,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方才穿戴妥当。

路很长,没有尽头,我一路奔跑,总觉得身后有个厉鬼在追我撵我,要吃了我,连皮带肉,骨头都不剩。

我跑啊跑啊,一直跑着,我忘记了自己会飞,忘记了自己是神,忘记了自己根本就鬼怪不侵……

但是,我突然看清了一件事从来就没有什么降头术……

我爱他,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那样清晰,清晰得叫我无处遁形。

一夜奔跑,我最后仆人一片芳草萋萋之中。

再次醒来时,我趴在一方冰凉的石碑上,抬头便是爹爹的坟,一尘不染得一如爹爹出尘飘逸的衣裳。原来,我昨夜竟是跌回了水镜之中。

我跪在爹爹的坟前,默默无语,直到日上三竿。

“葡萄?”一团橘红的颜色扑入眼帘,我抬头,只见老胡托着圆滚的肚子费力地俯身看我,见到我的脸时,却大吃一惊,“葡萄,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你这是……这是在哭吗?”他伸手接过我面上落下的一行水渍,放在眼前仔仔细细、饶有兴趣地看了两遍,“幸而我俩信步走到此祭奠水神,不然便参观不到葡萄这旷世难见的泪水了。”他转念一想,忽然瞠目结舌地满地团团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我要赶快回家收拾包裹跑路去了,花界怕是要塌了,葡萄竟然会哭!”

“红红,你也快快走吧!回你的天界去吧,当今天帝好歹是你的侄子,叔侄哪有隔夜的仇?这花界恐怕也是不能久留了。”老胡回身推搡着一个一身红纱衣的少年。

“哼!”那人鼻孔中喷出一股气,不屑地道,“真是晦气,竟然看见这天下第一忘恩负义之人。你不推我我也要走!”说话间甩袖怒目瞪视我,竟是出走天界十二年的月下仙人。

我垂下头。

老胡抬起穿错左右脚的皂靴走了两步之后又转了回来,他再次艰难地弯下身看着我,严肃地道:“葡萄,有人抢了你的灵力?”

我不语。

老胡面色一沉,“难道那尾小龙天帝不让你做神仙了?”

我不语。

老胡面色刷的一下白了,“难不成,难不成竟是那小龙天帝要下台,你的靠山要丢了?哎呀呀!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了不得了,你不晓得哦,那个凤凰如今称霸魔界,你若失了靠山,他一准会抓你到地狱去的!地狱十八层,阎罗一十殿,刀山油锅,那都是小事,主要是在幽冥之中,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黑白无常,那些鬼怪哪个长得不是面目可憎丑得叫人胆战心寒?你还未被放入油锅里滚成油炸葡萄,就肯定已经被这些丑人吓死过去了!也不知道红红那一脸桃花相的二侄子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不许你说我家凤娃的坏话!”未走的护理仙一脸愤慨地打断他。

“其实。你也不必偏袒那鸟儿,依我看那鸟儿远不及这小龙天帝好……”

“你胡说八道!气煞老夫也!我明天就去请玉兔!”

……

凤凰,凤凰,我喃喃地念着,心口一空,只有看不见的底的绝望。

“葡萄,你流血了呀?”老胡一把拽过我的手,将我牢牢握紧的十指一根一根分开来,两个掌心赫然出现十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葡萄,你究竟怎么了?”

我看着那些血,忽然觉得很无助,接着又极度厌恶自己,“老胡,我爱上他了,我爱上我的杀父仇人了。”

老胡一哆嗦,暮地丢开我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见了鬼一般,“绝对没有的事!你是葡萄呀,你不可能爱上人的!”

“笑话,你爱旭凤?你若心中有丁点儿在意他,十二年前怎么会下毒辣之手,枉他违逆当年天后之意,坚决不于穗禾定亲,枉他为你密谋三年与润玉斗智,终于抓住润玉之把柄,孤注一掷于大婚之日与他兵戎相见。他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爱护着你,哪里知道你竟将他一刀毙命!即便水神真为旭凤所杀,你若爱着旭凤又怎会半分余地不留?况且,我绝不相信旭凤会伤水神,更莫说杀害水神!”狐狸仙怒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叱责不尽。

“我亲眼看见……我亲耳听见……我不知道,我好难过……”我低声抽泣着,字不成句。我不知道为何过去自己没有丁点儿心软,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的去手……?

“旭凤就是昏了头才会爱你,如今听闻他要与穗禾定亲,老夫以为此方正道!枉老夫一心撮合过你们,不想竟是害了他!”狐狸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字字千钧地砸向我。

“不可能!葡萄你怎么可能会爱上他?你是吃了陨丹,一辈子……”老胡仓皇失措。

“陨丹?什么陨丹!”狐狸仙疑惑地问道。

我一时有种不祥之感。

“没,没有……我什么也没说……红红,你年纪大了,耳背。”老胡满面悔不当初的神情,仓皇地闪躲着目光。

“我便是个聋子,以你方才那嗓门也听得一清二楚了。你说,什么陨丹?什么无情?”狐狸仙步步紧逼,就差揪住老胡的衣襟了。

老胡连连摆手,抱了肚子回身便要蹿去。

我跪在碑前,空洞洞地遥望远处,低低开口,“可是一颗檀色的木珠子……佛珠大小……”

“你……你知道?”老胡生生刹住脚步,折返回身,不可置信地瞠目看我,“哪个芳主告诉你的?”

我绝望地低头一笑,竟然……

“我看见了,我亲口吐出来的,他死了,我的心都丢了,还有什么吐不出来……”

“冤孽啊!”老胡捶胸顿足,“先花神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快说究竟何事!否则看老夫不放兔子要死你!一兔当先,千军万兔,万兔奔腾……”狐狸仙急切地连连吓唬老胡。

“哎哟喂,我说,我说便是了。只是,我仅仅听的壁角,不真切,不真切……”老胡畏畏缩缩,看见我红肿得近乎睁不开的眼睛,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于是犹犹豫豫地道,“既然葡萄都瞧见了……其实,此事二十四位芳主皆知,只是被先花神逼着立下毒誓,若有半分泄露便自毁元神,故而不敢透露丝毫。”

老胡欷歔感慨地摇头晃脑,“当年,先花神一心钟情天帝,却亲眼看见天帝琵琶别抱。花神后为水神所动,愿厮守终身,不想水神却被指婚风神,他二人大婚之夜,花神弥留之际产下葡萄,彼时,天界好不热闹,花界却是凄风惨雨,花神万念俱灰,感怀情之飘渺不可信,一旦沾染同堕入阿鼻地狱别无二致,更感女子容貌不可过于张扬,否则必有祸事相随,遂将当年玄灵斗姆元君所炼之陨丹给葡萄服下。”

“先花神曾说,服此丹者灭情绝爱,不愿葡萄再步上她的老路,愿葡萄无情遂刚强,无爱遂洒脱,逍遥度此生,还命二十四芳主将普通拘在水镜之中万年以避祸。岂知,唉,岂知陨丹竟也绝不尽这万毒情丝,压不尽心绪萌动。葡萄,你竟然还是爱上他了,爱到竟将陨丹生生吐出……人有命理,神亦有,唉,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原来……我笑了笑,复又笑了笑。

如今知晓了又有何用处?他杀了爹爹,我杀了他,他死了,我方才吐出陨丹,晓得自己爱他。他活过来了,却再也不爱我了,想事恨不能食我血啃我骨。如今,他爱穗禾,穗禾亦爱他。

仅余我一人爱不得,恨不能,两相挣扎,什么都不是……

“陨丹?我掌姻缘情爱十来万年,竟从未听过有此种丹药,闻所未闻。”狐狸仙惊得双目圆睁,连连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葡萄!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老胡惊呼出身。

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我再无颜面对着爹爹的坟。

六界之大,却仅有天界可以回返……

当日,有使者送了一张精致的帖子给我。大红颜色,比翼鸟绕着连理枝,栩栩如生,两个金漆落笔的名字跃然其上。下月十五?竟是这般迫不及待……我用指尖将“旭凤”两字描摹了一遍,抬手,指尖皆是金粉,轻轻一捻,散入风中。

第二日,小鱼仙官在天河畔捡回看了一夜星星的我。他抱着我,叹了口气,眉头紧蹙,许久后道:“觅儿,你还有我。我还有将心换心的机会吗?”他的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见。

我抬头看着小鱼仙官,突然觉得有些忧伤……他表面温和其实却很执拗,他执拗地站在一旁已经站了太久,却不肯回头。

“觅儿,凡间的雪快要化了,我们明年春天完婚,可好?”

“好。”

他的呼吸猛然一窒,将我抱得更紧。

三个人,有两个是欢喜的,那么便是多数了,也算得是美满了吧?美满便是很好,圆满太难了,况且世上哪有这许多皆大欢喜……

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说爱你。

辰时,我去书房寻小鱼仙官,照例看见了徘徊在璇玑宫外的按个小仙姑。这小仙姑十分乖巧有礼,每每见到我都要低头俯身道一声:“见过水神仙上。”我亦向她点头回礼。

我看人一般只看个大概轮廓,今日却一瞥间,瞧见了她的面庞,一时间觉得有些眼熟,遂停了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回仙上,小仙名唤邝露。”

我想了想,这名字却是极生疏的,那小仙姑见我一脸茫然的模样,便补充了一句,“太巳仙人便是小仙之父。”一说到为小鱼登天帝之位险些壮烈牺牲的太巳仙人,这小仙姑便自豪地抬了抬头。

太巳仙人之女?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子,点头道:“哦,我见过你的,你可是那个问过我天地是否会纳小妾的小天兵?”

她脸上一红,轻轻地点了点偷,羞得几乎要一头载入云彩里。

我看看她,道:“我记下了,你且先回去吧。”

她不可置信地瞧了我一眼,见我并无诓她的样子,喜出望外地红了脸,到了声谢,恭恭敬敬目送我踏入璇玑宫门后才离去。

书房之中,小鱼仙馆一见我,立刻将刚蘸饱墨的一管笔搁上笔架,起身便迎了上来握住我的手,我几不可查地缩了缩,却终是没有抽出手,任由他握在手心。

“觅儿,你来得可巧,方才他们端了一碟石榴糕来,我却已用过早膳,腹中已满,不如你替我尝尝吧?”说话边将那蝶红澄澄的糕点亲手拿到我面前。

我伸手捏了一块,嚼了嚼。我常常现不在焉忘了吃东西,他也不戳破我,只是他的书房自此后便中备有糕点,见着我变叫我替他吃。

他对我很好,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叫我越发受之有愧地忐忑不安,不忍见他温柔凝视的眼眸。我开口道:“凡间极东的一块土地旱情严重,土地崩裂,颗粒无收,当地之人若非渴死便是饿死,尸横遍野,有人频繁上水神庙求雨。但是我去看了看却非布雨降霜可解决之事,乃是祸斗与猰貐二怪狼狈为奸,为祸一方。”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我最终在他温柔注视下艰涩地改口,唤了一声:“润玉……”他喜欢我叫他名字我若唤错,他便会这般注视着我,直到我改口为止。

听见我唤他,他满足的笑了,似乎这样一叫便让他打心底里开心,如同得了万年灵力一般。

“我方才在门外看见太巳仙人之女。”我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哦?”小鱼仙馆微微侧过脸看着我,眼底有流光滑过,带着好奇的神情。

“其实,我并不反对你纳天妃,你若有喜欢的人只管纳来。”他待我很好,但是他要的东西我却没有,我给不了他,希望别人能给他。

他一下顿住了,认真地看进我的眼里,我坦然真诚地回望他。他唇角一抿,手中的糕点碟嗒的一声搁在红木的书案上,放开我的手一拂袖站起身,背对着我握了握手心,“难为你如此替我着想。”他口气前所未有的寒凉,“觅儿,我不怕你没心,就怕你偶尔这般有心!”

这,这是婉拒?我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不好再留,告辞便走。我乘着水雾漫无目的地飘荡了一圈,却远远看见东天门外一个油菜绿得身影正唾沫横飞地游说着一动不动站在门前的两名天将,遂压低了水雾靠近前去。

“扑哧君,你这是……”

扑哧君两眼忽闪忽闪,遇着亲人一般,“美人,是你吗?”随即哭丧了脸,“这两个木头桩子不让我进去。”说着便抬脚要趁机溜到我身边。

两个天兵画戟一横,拦腰将他挡在外面,“休得对仙上无礼!”

“美人,他们不让我进去,不如你出来吧。”看着扑哧君闪烁得近乎抽风的眼睛,我善解人意地踏出了东天门。

扑哧君扯了扯我1的袖摆就要走,临走时不忘趾高气扬地回头看一眼把门的两个天兵。

“美人,听闻你想不开要做天后了?”扑哧君将我带到一处僻静地,劈头便是一句问,又道,“天后这个职位其实很讲究天赋异禀的,不是我低估你,你实在资质平庸,哦,不对,是资质差了些。”

“资质平庸?你是暗示我神力低下嘛?”我饶是这些年脾性修养得再平和,被这个隶属我管辖的水妖这样直白地贬低,牙槽也难免要磨上一磨。

“不是说的神力。”扑哧君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纵观横观历任天后,哪个不是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这些优良品质,美人你似乎一样都没有……”正说到高潮迭起处,他忽然一停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窈窕女子行色匆匆地往东天门飞去,心中霎时一阵钝痛。

“不说往任天后,且说这个穗禾,美人,你的段数便不及她一成。”

我低垂下头,被他这毫无修饰的直言不讳戳到痛处,竟是眼中酸了酸。

“美人,别,别,你不要难过!我不是那个意思。”扑哧君看着我,已是手足失措,语无伦次起来,“我是说你不及她阴险,不像她有心计会算计。我过去年幼清纯可人时,便被她狠狠算计过……”

我讶异地看向扑哧君,只听他道:“当年,我做生肖神之时,是多么清纯可爱,无忧无虑,整日游荡天庭,偶尔勉为其难地调戏调戏小仙姑,可算得十分低调。这穗禾虽为天后之族人,却为远亲,天后族人何其多,有如何会个个在意?她为了上任,竟然将主意动到了了我身上。蟠桃宴上,我被她在酒里下了迷药,归去时不胜酒力倒于彩之中,她便将天帝当年的一个侧妃迷晕之后放入我怀抱中……最后,她又带领众仙突然杀出,将我们擒拿至天帝面前,我素来风流是有口皆碑的,天帝一时深信不疑,震怒之下贬去我的神籍,将我流放为妖,又将那个小侧妃贬为凡人。天后么素来眼里容不得沙子,早就瞧着那小侧妃碍眼。穗禾本本就有手段,此后更是步步为营,竟终于坐上了鸟族首领之位。”

我瞠目结舌地听罢这一段秘史,不想扑哧君被贬下界的缘由竟是这般俗气……枉我过去还以为有多么离奇呢,还为此想过诸多桥段。譬如:花心的天地看上了碧绿脆嫩的扑哧君,扑哧君为天威所压不得不从,然而天帝为情势所逼迎娶了天后。天后嫁给天帝之后得不到天帝真爱,对情敌扑哧君恨之入骨,后来竟由恨生爱,和扑哧君二人惺惺相惜,暗生情愫。扑哧君在这一男一女之间辗转纠结犹疑不定,最终东窗事发被天帝知晓,然而天帝再怒却始终对扑哧君割舍不下,下不去手将其挫骨扬灰,只将扑哧君贬为妖精,遣出天界,从此再不相见,各自怀念……

原来,是我多想了。

“话说美人,你何苦为了一只鸟儿放弃天下所有的蛇儿改投入一尾龙的怀里,去挑战天后这个你不擅长的白脸角色!往后可有你受的了,要与天帝斗,与诸神都与天妃甲乙丙丁斗,与仙姑戊已庚辛壬葵斗……美人,我实在不忍见你香消玉殒啊……”扑哧君连连叹气地摇着头。

我好端端的竟然在扑哧君的臆想之中丧于非命,遂黑了脸道:“过奖过奖。”

扑哧君语重心长地又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其实,女子可怕,有些男子更是可怕……”

听着他没头没脑又蹦出的这么一句,我不以为然,顺口接道:“莫不是不男不女之人才不可怕?”

“美人,你还是逃婚吧!今日我来寻你便是要和你说这事的!”扑哧君照例热情地邀请我与他私奔。然而我心中却惦念着另一件事,于是不再听他天花乱坠,径自走开了。

幽冥界与天界如今势如水火,穗禾即将嫁入幽冥,今日来天界所为何事?

更蹊跷的是,她刚才入了东天门之后,奔的方向竟是璇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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