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青丝凤杳
小鱼仙倌越来越忙碌,他不说,我却从他眉宇之间读了出来,然而,他来看我的次数却益发频繁起来,常常整夜整夜地守在我的床头。
闭眼入睡前见他一身清雅皎月不染坐在竹椅上喝茶,睁眼梦醒时他仍是一身清雅皎月不染坐在竹椅上,只是手上的茶杯已换成了一卷诗书。抬头和煦一笑,总能恰到好处地叫人觉着熨帖无比,温度正好地通体舒畅。
我偶有一两夜不睡,陪着他说话对弈论法术,到金乌初现时已是浑身绵软困乏得醉酒一般难过,不免十分佩服他常常竟夜不眠,挂星布夜后还赶来花界看我,他却微微一笑,不经意道:“如何会累?看着你睡颜香甜便是我最好的休憩,比连睡十日还管用。”
不论有再多的俗事缠身,夜神永远都是云淡风轻地无懈可击,温和地对待周身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不厌其烦地设身处地替人设想周全,一颗善解人意的心七窍玲珑。
老胡惧怕兔子,小鱼仙倌便从雷公处替他觅来一只惊雷鼓,巴掌大,别在腰间,遇着兔子只需轻拍鼓面便有初夏响雷隆隆之声轰轰滚过,兔子胆子小,稍有动静便会惊惧蹿开,老胡得了此物那个乐啊,直夸夜神出污泥而不染,是天家歹笋里唯一挣出的一棵好竹,连叹过去以偏概全冤枉了他。
连翘灵力低下,被限居在水镜之中十分憋屈,总想见识除了花花草草之外的物什,小鱼仙倌便给了她一面镜子,事件万物包罗万象皆可从这方寸的镜面中瞧见。连翘满足了好奇心之余总会追着问我小鱼仙倌将来纳不纳小妾,她想自荐。
长芳主日日花事冗杂,如此严肃之人爱好便也自然与众不同地严谨肃穆,她老人家闲暇之余喜好誊译撰谱花史,据说先花神的师傅玄灵斗姆元君当年曾写过一套花经,洋洋洒洒三十二部,十几万年辗转失传,如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十四部,叫长芳主好生心痛。不想,小鱼仙倌神通广大,竟连这失传之物也能觅得全套赠予长芳主,长芳主口上仅淡然言谢,眼中流露的却已是难得的赞叹嘉许。
除却长芳主之外其余二十三位芳主,包括脾性暴躁的丁香小芳主都对小鱼仙倌赞不绝口,足见得其亲善之魅力无远弗届。且,小鱼仙倌为人做事并不刻意,总在不经意之间就圆满妥贴地解决了一切,似乎再难的事情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让受其相助之人亦不觉着惴惴然心中有亏欠,最是难得“自然而然”四字,正所谓润物细无声。
短短时间,花界之中草仙花精、蜂蝶虫萤,连微至米粒大小的七星瓢虫都晓得六界之中最和气文雅的神仙当属夜神。
花界精灵仙子闲磕牙时都喜欢拿夜神作话柄子,自然免不了顺带将其和他的兄弟火神拿来比较一番,比方我现下正绕着陵墓散步,便听见一只蚱蜢和一朵茉莉花精在嚼舌根。
“嗳~要夜神真真是……可怎么形容好呢?昨夜我在窗外瞧见他给萄萄掖被角,那动作,那眼神,真真是只要一眼便叫人心甘情愿化了,啧啧……”草绿的蚱蜢精砸吧着嘴,回味无穷。
旁茉莉花精不屑道:“算什么。你是没瞧过夜神和萄萄下棋,就萄萄那个臭棋篓子要下不赢她简直就是没天理,偏生夜神就有那耐性陪她耗着,还总能算得恰到好处地拿捏输赢均在两三子之间,叫萄萄不管是输是赢都觉得体面欢喜。只可惜对牛弹琴,依我这些年瞧着,萄萄也就是块长得还算称眼的石头,根本是块朽木雕不出花来,眼见着好端端一个真龙夜神就要糟蹋在她手上,可悲可叹。”
我禅了禅,实在不解我何时糟蹋小鱼仙倌?罢了,我大度,不计较这些。
那蚱蜢精又道:“说起夜神,我倒想起最近亦常来花界的那个火神,听说在天界曾教过萄萄些法术,和萄萄有师徒之谊,皮相倒真是好看得没得挑剔,不愧是六界盛传的美男子,比之当年最好看的水神还要胜上三分颜色。只是那眼神……冰是冰得嘞,那气势也了不得,我过去听过他和其他神仙说话,真真是个惜字如金、说一不二的主,灵力又高强,与他相交过的神仙没的不慑他三两分。不晓得火神和夜神这样两个南辕北辙的性子怎么会同是天帝所出,真是咄咄怪事。”
“错啦,这二神哪里南辕北辙了,说到底都是一样地叫人垂涎钦慕。”那茉莉花精嘻嘻笑闹,口气很是神往。
“哈哈,倒是嗳。要我说,萄萄与其去糟踏夜神,倒不若配给这火神,顽石对坚冰,皆是硬邦邦的,颇登对。”
“莫要浑说,萄萄将来还要唤这火神殿下一声小叔叔的!”
世风日下,如今这些花界的精灵益发呱噪,愈来愈像天界里的仙姑姐姐。我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沿着原路返回记铭亭守灵。
还未到得亭内,远远便瞧见那据说和我很般配的凤凰正慵懒地倚在亭周石栏上,手上握一卷半展开的画轴低头正在看。看着他自墨领中露出的一段柔韧后颈,我一时兴起,变化成一朵雪花飘飘忽忽,最后冷不丁一下落在他的颈项上,冰凉凉地贴着他的肌肤妄图冻他一个激灵。
不料凤凰不但没被惊到,反而心情舒畅地笑了开来,不免疑惑是不是贴错位置触到了他的痒痒穴,心下未免不甘,便贴着他的后颈细声细气威胁道:“快快交出你的内丹精元!否则……”
凤凰戏谑挑了嘴角,笑涡一旋,“否则如何?”
“否则我就咬你!”我恶狠狠道。
凤凰搁下卷轴一转身将我变回原样,一把箍住我的双臂,笑得越发开怀,“如此正合我意。”话音未落便俯身覆盖住我的双唇,他靠近的眉眼盖住了我眼前蓝得叫人心中痒痒的一角天空,好似一片鹅毛轻飘飘落在了湖水的中央,一圈涟漪缓缓缓缓慢慢慢慢悠悠悠悠荡漾开来。我闭上双眼咬了咬他柔软可口的唇瓣回应于他,他一顿,继而双唇燃火,越来越烈,碾磨着我焚烧着我,就像扶摇直上的红莲业火……舌尖铺天盖地卷了进来,气息直扑入我的肺腑,不留半点余地……
直到我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时,我只觉着像要灵魂出窍一般,颊时炎热难当,试图以手当扇扇去脸上燥热,却在他毫厘必现的漾漾春水目注视下敛了睫毛垂下头,两腮益发地热起来,烫得几乎滴水可沸。
凤凰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像给猫儿顺毛一般,指尖下滑慢慢抬起我的下巴,“最喜欢看你这害羞的模样。莫要低头,给我看看可好?”每次都是这样,将近三年里,他每每瞧见我脸红便心情大好,我愈窘迫他就愈开心。
我扭来扭去,连声道:“不给看,不给看。”
凤凰笑了,将我揽入怀里,难得顺从我一回,“好好好,不看便不看。”过了片刻,又道:“莫说内丹精元,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便是你要天河逆流、鱼飞天鸟游水我亦会替你办到。”
埋在他怀里舒心一笑,中肯评价道:“好乖好乖。”
凤凰伸手在我额头轻轻弹了一记,面上神色淡淡清傲,“你说哪个好乖?”
撩他虎须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颇有些心得,心下并不畏惧于他,谄媚道:“小叔叔好乖。”
凤凰握着我的肩头将我猛地从怀中掰离,长目一眯,威威上挑,仍是笑着,嘴角梨涡却不见了踪迹,低沉着声音不冷不热缓缓道:“小叔叔?你叫哪个小叔叔?”
我心底一颤,暗道不好,瞧他笑得这般触目惊心,莫不是摸到了他的逆鳞?便坦然推诿道:“他们都说我该称你一声‘小叔叔’。”
“我倒不知现如今你还没心没肺一门心思想嫁与夜神?”凤凰放开我站起身来俯视于我,本就压人一头的气势现下益发骇人,我估摸着当年孙大圣被佛祖爷爷的五指山压迫时感觉也不过如此,正胸口闷着思索对答,便听凤凰又忽忽悠悠补了一句,“你最近夜夜和润玉相伴想来惬意得很吧?”
我咽了咽干干的嗓子,掂量了一番道:“你莫要说这话来伤我的心。我惬意不惬意你难道不晓得?”继而大义凛然道:“我如何会想嫁给夜神,我只想嫁给你。”
凤凰面色一震。
“但是……天帝订下的婚契又岂有更改的道理……”我忧郁委屈地将他一望。
凤凰回神一笑,恨铁不成钢地又弹了弹我的额头,“杞人忧天!此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计较。只不过,要委屈你一月后婚典仪式礼成之前先忍耐着……”他长指一收握紧手心,似是心下有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却又强自压抑忍耐之事,眉间纠结。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看见手心赫然掐出五道血痕,胸肺之中一时蚜虫肆虐,被啃得十分不适,我蹙眉捧着他的手吁吁吹着。
凤凰一下舒展了神情,低头端详着我,倒像是痛得十分惬意一般,伸手不着痕迹摸过我方才被他雷声大雨点小弹得不痛反痒的额际,道:“锦觅,危难之时,我与夜神,你帮哪个?”
我头也不抬,应道:“自然帮你!”
长舒了口气,凤凰似须臾得五万年灵力一般慰足,道:“今日得你此话足矣,不枉我……”后面声音太轻,呢喃自语一般,只是面上红了红。
临别之际他将方才端详的画轴递与我,“这幅丹青我前日得空做的,你拿去吧。”
我展开,但见一株长势旺盛的葡萄藤缠绕于竹架之上,藤须叶脉丝丝分明,一串紫色的葡萄沉甸甸倒挂架下,远处一女子背影若有似无,只发髻里别着的一支发簪颜色耀眼夺目,我附和赞道:“笔触传神,你近日画功越发精进了。这仙娥身姿若柳,不错不错,就是瘦了些。”
凤凰捏了捏额角,气沉丹田努力平心静气道:“这画的便是你。”
我一怔,再仔细看了看,唔,瞧出来了,那枚发簪正是寰谛凤翎,便道:“如此说来难怪这般眼熟。”
“罢了罢了~”凤凰一时啼笑皆非。
……
三年,不过佛祖手中一颗念珠滑过的时间,短促一瞬。
三月初七,大婚前夜,小鱼仙倌按礼数避嫌,不得与我见面。
我跪坐在爹爹坟前,漫天萤虫飞舞。我取出发簪,浓密的长发奔泻而下,拈了一段葡萄藤变幻成一柄刀刃,手起刀落,利落割下发梢一段头发,用一张澄心堂纸包裹妥当,唤来一只飞蛾,将这小纸包覆在它背上,切切叮嘱它一定交与火神。
那小蛾子似懂非懂郑重接了我的托付展翅飞去,眨眼便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之中。
“爹爹,我说过要孝敬您老人家的。我没有忘记,不晓得你忘了没有?”我对着坟头叩了三叩,站起身,仰头一笑。
青丝,情丝矣。
“吉时已到!起轿!——”
三月初八,傍晚时分,二十四位芳主嫁到相送,花灵仙子飞虫精怪落蕊重芳起聚水境结界外到花界三洲十道之门,千里之遥,三千六百六十六万朵盛放之花编就的长毯一路铺来,前来迎亲的十六仙侍驾起装点得庄重大气宝光四溢的花轿蹬得霞光祥云,排场浩荡地踏过长毯,步步生花,一路飞出花界奔赴天庭。
我坐在偌大的轿子中,头上顶了一块天蚕丝织就的喜帕,挡了眼界,不过幸好这喜帕织得并不是那么密,还能半透得些许光来,叫我隔着帕子仍然勉强看得见外面,只是并不那么清晰罢了。花界之中但凡能数得出名目的奇葩异草现皆铺陈在这轿中,浓烈馥郁的香气熏得我一时不辨方向,只随着这大轿忽忽悠悠一阵晃,波涛中起伏一般。
少顷,轿稳,落地。
轿帘从外被人揭开,一只净白修长的手伸了进来,春风扑面,有个温和的声音低低道:“觅儿。”正是小鱼仙倌。
我将手放入他的手心,被他一把握住轻轻一捏牵出花轿。
顿时,仙乐齐响,天籁奏明。彩蝶绕梁而飞,仙鹤交颈起舞。
我与夜神比肩而立,隔着喜帕望向他,但见她头戴玉龙冠,身着簇新大红喜袍,乌眉水眼,面容雅润,泛着珍珠一般淡淡的光泽,与周遭喧闹哗众色彩浓烈的装饰形成鲜明对比,像是浓墨之中的一滴朝露,固守清净本心,丝毫不被周遭所云然。
他含笑看着我,庄重执起我的手,一路穿过前来观礼的六界诸仙向殿首行去。许久不见的梅花魇兽脖颈上亦系了团红色的花球跟在我身旁,时不时低下头用头颈贴着云砖地面偷偷地从喜帕底怯怯向上看我,见我瞪它方才蹦蹦跳跳继续跟着走。
一路行去,殿心两旁几案成排水酒坛坛,各界神仙聚首,连鬼界幽冥司的诸位阎罗也受邀在列,坐于天帝右下首端。
天帝端坐殿首,金冠云袍,神色隆重,眉眼略一低,看见我和小鱼仙倌牵劳的手欣慰地淡淡一笑。
天帝身旁站着的月下仙人亦低头看了看我和小鱼仙倌牵得牢不可破的手,又看了看我们并肩亲密无间的距离,满面拧成一团苦瓜,眉间拢起的褶子沟壑分明,紧得夹死一两只蚊蝇想来不成问题,少顷便听他用密语传音与我道:“小觅儿,你怎可喜新厌旧移情别恋忘恩负义红杏出墙抛弃糟糠?!这叫我家苦命的凤旭可怎生是好?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我密语一咳打断狐狸仙诗兴大发的碎碎年,关切与他道:“月下仙人莫要激动,且坐下慢慢说,站着说怪累的。”
狐狸仙神态纠结了一番,密语道:“我是来主婚的。不能坐。”
我默了默,实在看不出狐狸仙方才那番慷慨陈词的架势是用来主婚的……横竖瞅着倒像是跟棒打鸳鸯的棒槌。
天帝胃炎扫了眼宾客盈盈的大殿,转头低声问狐狸仙:“怎么不见旭凤?”
月下仙人看了看我,道:“天界盛事,门庭拥堵,旭凤想来正被堵在赶来的半道上,不若再等等。”
好牵强的一个理由,天帝轻轻一蹙眉显然对于狐狸仙抱怨天界路况的说辞不甚满意,直接道:“不等了,开始吧。”
狐狸仙还想说什么却被天帝挥手阻止,于是只好端起主婚人的架势,唱喏了一句:“礼乐起!”一时间阳春白雪的天籁之音顷刻变作吹拉弹唱的喜庆之乐,周遭众仙家看着我和夜神啧啧赞叹,“好一对璧人!”
“新人拜天地!”
小鱼仙倌携了我的手向着天帝一拜,后又转而向着诸位青面獠牙的阎罗一拜,天为天帝,地为阎罗,自古不变。
“新人拜高堂!”
小鱼仙倌母亲早已仙去,只剩的父亲天帝,故而这第二拜还是拜的天帝。刚抬起身,便听小鱼仙倌道:“父亲于润玉非但有生养之父子情,兼有教诲之师生义,更有指婚之赐缘恩,非二拜不足以尽我内心之感激,今日大婚之喜,特以清水一杯敬父帝,聊表润玉寸心。”
天帝接过小鱼仙倌手上变幻出的青玉耳杯,欣慰道:“难得润玉有心。”继而仰头将其间见底清水一饮而尽。
“夫妻交拜!”婚典继续,这一拜之后便是礼成,我心下一时惴惴,只听得狐狸仙不甘不愿将“夫妻交拜”四个字字字拖了长音念,一个字倒念得比一句话还要长。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门一阵惊响被一股股如起来的劲风隆隆推开,诸神回头,我一把揭开喜帕。
“且慢!”
凤凰一身银蓝锦袍迈步入殿,与满堂满殿如火如荼的喜色赫然相冲,桀傲不屈尽显期间。
“旭凤!”天帝声音一沉,“你这是做何?”
凤凰将手边提着的人往殿心一丢,诸人方才注意到他竟是单手擒着一人入内的。凤凰长目一翕锐利扫过,抬起手中长剑,直至小鱼仙倌,“父帝怕是问错人了。应该问问夜神想做何才是!”
小鱼仙倌看向殿心被缚之人,神色不变,只是面上流光黯了黯,“火神这是何意?”
凤凰斜睨他,并不答言,只是对着跪伏在地上的人命道:“烦请太巳仙人抬起头来。”
众神听他喊出此人名号,不禁大惊,纷纷投以注目,但见那人跪直身体将头抬了起来,虽散发且面有错落伤痕,仍叫人一眼便赫然认出了这个手握一方重权兵力的天将太巳。
“夜神大婚之日,倒不忘调兵遣将。此处迎亲嫁娶好不热闹,彼处却趁诸仙赴宴守卫空置之际派太巳现任窃取帝玺天印,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话一出,平地惊雷。殿中诸神皆哗然,皆将目光转向小鱼仙倌,惊疑不定。
众人皆知天兵天将共分八房,其中东、南、西、北、东北五方为火神掌握,其余东南,西北,西南三方为夜神所辖,而太巳仙人便是东南方主将,平素忠心耿耿追随夜神,今日被擒,幕后指使之人不言自明。
“殿前迎娇娘,殿后布大军,此时,这九霄云殿周遭已埋伏了十万天兵天将。”凤凰一字一顿,落在空寂的大殿之中叫人心惊肉跳,“时辰一到击鼓为令,直取天帝,夜神说是与不是?”
小鱼仙倌终于面色一沉,嘴角抿起。
凤凰指甲一弹,一个光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乐司背后的大鼓,一声闷响未落,乌压压一片神将皮奎带甲持戟佩刀腾云驾雾涌入点钟,却在瞧见殿心被俘之人以及殿中情势之后戛然而止、不知所措。
“来人!将夜神拿下!”凤凰一声令起,两个虎虎天将便冲入店中,一把擒住小鱼仙倌,将其手臂反剪至身后,押住他的肩头。
凤凰则几步上前将我护与他的身后。
“润玉,你可有何说法?”天帝绷紧眉目,倾身,看着夜神,满目失望震惊。
小鱼仙倌一身正喜红袍,映得面如冠玉眉眼入画,虽然被缚仍挺拔毓立,发冠束的发丝一丝不乱,淡然笑了笑,直视凤凰,“无它。成王败寇,棋差一着,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鱼仙倌淡然道:“无它。成王败寇,棋差一着,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凤凰气定神闲看着被捆金绳束缚了灵力的小鱼仙倌,“黄雀之说差矣,夜神今日只是作茧自缚罢了。”
小鱼仙倌笑了笑,轻轻一摇头。
“我等效忠夜神,愿为夜神肝脑涂地!”不知方才涌入的天兵天将之中是谁高喊了一声。刹那,一呼百应,众人冲向在座诸神,欲擒拿众仙以作人质,在座之人多文仙,自然抗不过这蛮力天兵,一时慌乱。
须知,凤凰又岂会无备前来。但见他眸光一闪,一声屠火令下,殿外涌入数倍于方才之兵以遏制夜神叛乱之属,一时间,觥筹交错的喜宴变作刀光剑影的沙场。
天帝大怒,一拍金銮扶手欲起身呵斥,岂料,还未站直身子便突如其来踉跄跌回座椅之中,方才回神,瞠目惊怒叱夜神:“你适才给我喝的什么水?!”
小鱼仙倌不紧不慢道:“不过少许煞气香灰,仅能脱力两个时辰。”
“你!……”天帝睚眦崩裂,气极无言,月下仙人一把搀扶住天帝,愤怒望着小鱼仙倌谴责道:“润玉,我素知你心机深沉,只是,你这般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就不怕天谴!”
小鱼仙倌淡淡看了看天帝,道:“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又有何权利要求他人对其忠义仁孝?天帝当年为登天位,戮其兄,弃花神,娶恶妇,辱我母,抛亲子,若非为了当年与魔族一战,又岂会将我召回?前有强行拆散花神与水神,指婚风神以致花神神伤灵减为天后毒计所毁之过;后有强夺我母毁其与东海鱼王之子姻缘后又将其抛弃,任由天后杀戮之恶。天理昭彰,终有轮回罢了。”
天帝颜色尽褪。
“润玉不求俯仰行走之间无愧于天地,但求心中净土一片回馈于母亲生养之恩。”小鱼仙倌双目明且静遥遥看向我,一袭浓烈的红色亦无法掩盖他由内而外的月白风清,“今生无愧,唯欠一人。”
我澄澈地看了看他,垂下眼睫转而看向殿中你来我往拼作一团的神将们,须臾之间,有人灰飞,有人湮灭,夜神之兵势头减弱,火神之将却越战越勇,胜负已见分晓。凤凰不动声色挡在我眼前,“莫看,当心刀剑无眼。”顺势伸出手隔开一只斜刺而来的长矛,一掌击出那个以卵击石的偷袭天兵,掌心之中业火熊熊,不费吹灰,那个叛乱之兵已顷刻燃烬。
我水波不兴看着他柔韧宽阔的肩背,再顺着他的动作细细看向他的手掌,看向那掌间的火焰,三年之中,我反复看着这双手,一勾一划每条纹路都清晰铭记于心,好叫自己清楚地记着,就是这双手,就是这指尖的红莲业火夺去了我唯一的爹爹,烧烬了他的七魂六魄。
小鱼仙倌方才说了什么我皆听不明白,我只听见他句末不浓不淡加了重音的四个字:“生养之恩”。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周遭声浪渐褪,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那日的倾盆大雨雷电交加,我被雨声惊醒,只一眼,倚在床头阖眼小睡的爹爹便睁开倦意浓浓的双目,蔼声道:“你再睡睡,我去与你端药。”
可是,我却再也没有等来那碗苦药,没有等来那碗苦药之后的一枚冰糖……
爹爹的随身仙侍拼了全力逃脱,一寸一寸爬至我的房门口,一口游丝之气连只字片言都吐露不出,耗尽全身最后一点气力不过反复做了一个口型。
推开他的尸身赶至灶间,亲眼看见爹爹在一片毁得干净的狼藉之中慢慢消逝,我慌乱伸出手去,却只来得及抓住一截半毁的袍角,余温犹在,人影已逝,指尖残留的不过一绺淡淡蒸腾的水汽。
我读懂了,那个仙侍拼尽全力要说的只有一个字——“火”。
天上地下,能毁水神的致命伤只有一个——红莲业火。
天上地下,能使红莲业火只有两人,天后与火神。
天后获罪入狱,除却火神,别无他人……
“水神为报弑女之仇欲取后性命,火神代受三掌,重挫,其母获罪入狱,火神怀怨于心,又恐水神终不能释怀再度残害其母,遂灭水神,永绝后患!”
记忆在我脑中寸寸撕裂再片片合拢,头疼,好疼好疼,我闭上双眼。
“锦觅!锦觅?”凤凰回身低头在我耳边轻唤。
“没事。”我淡然回道。
“莫要再看。”凤凰毫不犹豫地将我面前的视线挡得满满,重新转身,正对夜神张开手,指尖上开出一朵鲜艳的莲花,九霄云殿之中劲风起,带起他广袖袍带猎猎飞扬,傲然道:“再战下去只不过徒增无辜伤亡,如今,怕不是只有先灭了夜神,殿下诸叛乱天将方才会停战?”
此刻,我看不见凤凰的正脸,满眼满帘所见皆是他颀长的背脊,背对着我,空门大开。看见正中央透来的那束水光,我笑了,不出所料,情爱之书诚不我欺。
青丝,情丝,聊赠青丝以寄情,惟愿侬心似我心……
他果然将我的头发贴于身上最重要之处放置,不枉我三年之中煞费苦心诱惑于他。原来他的内丹精元所置之处并非眉间并非心口,而是胸膛正中!
我低头看了看那柄握了千百次的柳叶冰刃,薄如叶、透似冰,双面开刃,坚硬犀利。
下一刻,它已插入火神的后背中央。
爹爹,我说过要报答你的,但是,我却不晓得该怎么做。那么,如今,若亲手杀了残害你之人,是不是便算敬了孝道呢?
毫不犹豫地一挺身,用尽全身的气力抵住手上的刀柄,直至刀刃全部没入那方毫不设防的脊背。
我亲眼看着它一插入底,没有遇到丝毫阻碍……亲眼看见它一寸一寸地穿过那绺贴胸而放的青丝,穿透前胸……
刃尖上,一滴红色的血慢慢滑落,落在光可鉴人的云砖上,开出一朵小小的花,鲜红鲜红。
四周很安静,静得叫我听见了那朵花开的声音。
他靠着我的胸膛慢慢回转过身,鼻尖对鼻尖,近得看不清他的面庞,只能看见那对乌黑震惊的瞳仁,里面写满了我的双眼,写满了我眼中坦然的背叛。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你知道。”
他问我:“你可曾爱过我……?”
我说:“从未。”
我们说话的时候,很近,近到启口张合间唇瓣淡淡擦过……让我想起了那个午后,那许多个午后,云很淡,风很清……
“爱,是什么?”我迷惘喃喃。
然而,他却再无答言。
我从来就不晓得什么是爱,只不过是读透了那一摞摞厚厚的话本,认真地拿捏揣摩,重复说着里面的台词,反复描摹里面的动作。我学会了脸红,学会了扭捏女儿态。
谁来告诉我,我学得好不好呢……?
温热的液体淋满了我的双手,透过我的指缝渗入绣花勾边的大红喜服,在鲜艳欲滴的红袍上开出大片大片暗红的花朵。
那双长长的凤目安静地阖着,像个熟睡的孩子。我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透明,越来越稀薄,一点一点烟消云散……最后,化作一捧清幽的火焰,刹那间,我身后万物皆焚毁。而我,却簪着那支寰谛凤翎,毫发无损……
“锦觅,我的心你是知晓的。便是你恼我,便是你怨我,我也断然不会让你与夜神联姻!”
“入地狱又何如?天地之间岂有我旭凤惧怕之物!”
“锦觅,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这宣纸你说送我可还做算?”
“你呀……没心没肺……”
“你放心,这些仙子纵是再好也入不了我心。”
“天地之大,女子纵多,我心中只有一人独好。”
“旭凤此生仅娶一人。”
……
一股浊气涌上心,我跌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黑血。一颗檀色的珠子在血泊之中滚了滚,顷刻,消失殆尽。
对面,夜神挣脱了捆金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我翻了个身,睁开眼,看见床头小几旁倚着两个小仙姑,头垂着时不时一点一点正在打盹。我撑了撑手臂欲坐起身,哪知臂弯一软,却脱力跌回了床上。
一番动静惊醒了两个仙姑。
“外面是谁在唱曲儿?”我问道。
其中一个小仙姑瞪大了眼睛,忽然转身拔腿就往外奔,一路嚷道:“快!快告诉天帝陛下!水神醒了!”
另一个仙姑显而举止庄重稳妥许多,只是瞠目看着我犹带一丝颤音回道:“水神睡了这半年可算是醒了,天帝陛下日夜忧心。”
我蹙了蹙眉,再次问道:“外面是谁在唱小曲?”
那仙姑道:“天帝陛下今日登位,诸仙助兴,前庭有仙家搭了戏台子,在唱凡间的曲子。”
我闭眼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那仙姑恭恭敬敬回道:“唱的是一出昆戏,唤作‘惊梦’。”
“惊梦……惊梦……”我嗫嚅在唇间重复了几遍,忽地抬头看向她:“天帝?哪个天帝?”
那仙姑掩口一笑:“水神说笑了,天帝还有哪个,自然只有一个,便是夜神殿下了。方才天帝还抽了间隙过来瞧过水神,不想可巧刚走,水神便醒了。”
“夜神……”我脑中忽地乱作一团,“夜神……你说哪个夜神?”我一把攀住她的袖口,“火神呢?你说我睡了半年?火神为何不来看我?”
“火神……?”她一时怔怔不知答言,被我揪着衣袖再三再四重复问,方才小心翼翼道:“火神……火神不是半年前便灰飞烟灭了吗?”
“轰隆”一声巨响,我脑中炸开一团血雾。
青丝……
柳叶冰刃……
背脊……
内丹精元……
血,满目的血,沿着白皙的云砖,一阶一阶往下淌,只有源头,没有尽头……
是的,他死了啊!是我亲手把刀锋插进他的精元!是我亲手杀死他的!是我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的啊!
我捧着双手,胸口剜肉一样痛。我蜷起身子缩在床角,痛得直不起身,霎时心肝脾肺皆像被剜了出来,活生生,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地被弃在地上。我拧着手腕,蛮力地拧着,疑惑着为什么被剜掉的不是这双手呢?
“仙上!仙上!怎么了?!你莫要伤了自己呀!”
我痛得脚趾抽筋,张惶失措望着她,“快!我的心掉了!我弄丢它了!你帮我找!快找!一定就在这房子里,一定要找到!我不能没有它!好痛,痛死了……”我捂住空荡荡的胸口缩成一团。
那仙姑满面惊恐,直道:“好,我帮你找,帮你找……”她跪上床沿,掀枕翻被一通找,团团转着寻了一圈,“没……没有……仙上,没有呀……”
“床上没有,床下找,还有厢房外面!一定在的!”我嚎啕落泪,巨痛不止。
“在找什么?”有人踏了进来,颀长的身子,赤金的袍。
旭凤?
我泪眼朦胧顿在那里,万物静止。
“找心……天帝……天帝陛下……仙上要我帮她找心……她说她的心掉了……”那仙姑哆哆嗦嗦,魂不附体。
“觅儿,怎么了呢?”
海市蜃楼一瞬间轰然崩塌,凤凰从来不叫我觅儿……胸口又被剜了一刀,血肉模糊……我纠结拧曲着双手,喉头里胆汁破裂一样的苦。
“好苦,好痛!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失措无助地看着他。小鱼仙倌压住我的手,将我抱进他怀里,拍着我的背,轻声道:“不会的,有我在,觅儿如何会死呢?况且,我们还要携手千年万年几十万年,便是天荒地老也不够。觅儿只是睡了太久,身子难免有些不适。”
我挣开他,“不要碰我,我好痛!”
“哪里痛呢?”小鱼仙倌温和地看着我,“我给你渡气,用元灵帮你镇痛好不好?”
我捂着胸口,只觉得那痛从胸口处泛滥,直达四肢百籁,针砭刀刺一般,说不出哪里痛,却又处处都痛,我蜷紧身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里痛……好苦,嘴里都是苦的。你救救我……”
小鱼仙倌笑了笑,“吃糖便不会苦了。”他随手变幻出一颗冰糖,亲手喂入我的口中。
那糖在我舌尖化开来,化成一股黄连汁水般,只觉喉中更涩更苦,苦得我夹紧了眉头将它吐了出来,却见那糖已被染得血红。原来,只有爹爹的冰糖才是甜的。可是,爹爹早已不在了……
小鱼仙倌看着那颗染得血淋淋的糖,眉间隐忧连连,伸出手将灵力注入指尖缓缓摩挲过我的后背,“觅儿莫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哽咽啜泣着,直到喉头沙哑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泪水仍扑簌簌地往下落,似乎永无枯竭之日。
小鱼仙倌取了枚凝神金丹用蜜糖水和了让我服下,渐渐平复了我错落起伏的喘息。只觉着轻飘飘地越来越倦,我缓缓地睡了过去,却连梦里亦是如影随形的痛楚。
不晓得睡了多久,睡过了日,睡过了夜,睡去了那些痛,睡得那些苦从我的喉头一直渗到最细的头发丝里,丝丝分明,纤毫毕现。
再次醒来,又是一个春天,和煦的春光透过窗棂铺洒进来,庭院里有鸟声婉转私喁,有人背对着我在屏风外抚琴,高山流水泠泠淙淙。
我赤脚起身步出屏风,越过那个抚琴的人,推开窗户,暖风夹着丝丝云絮扑面而来,廊檐下一对凌雀正在衔泥筑巢,扑棱着翅膀忙忙碌碌,时而亲昵蹭蹭对方以示勉励,时而又唧唧喳喳吵闹不休,似乎为了一根稻草的放置而起了分歧,见我望着他们,忽地止了争吵,将脑袋怯怯藏在翅膀下偷偷透过羽毛的缝隙看我。
“觅儿,你终于醒了。莫要再这样睡下去,好吗?我好怕自己还未来得及将你娶过门,还未来得及好好爱惜你,你便这般睡到了地老天荒。”
我不敢回头看那抚琴人……其实也不然,我只是不敢看见那琴,曾几何时,亦有个清傲的人背对着我抚琴。最后,那琴,断了;那人,走了。
我摸了摸脸颊,干燥没有一丝水渍。原来,眼泪也会逆流,它们在我的胸口逆流成河,面上却再也流不出一点一滴。
小鱼仙倌从身后抱住我的腰,将下颌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潮湿的鼻息羽毛一样扫过我的颈侧,“觅儿,你看,花都开了。我们何时成婚?这个春天好不好?”
我微微错开身子,没有答话。
是呀!窗开了,花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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