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与费宏德议定轮流守夜,先是费宏德当值。段岭回到房中,感觉这七天当真是自己人生中过得至为漫长的七天。

武独在榻上看郎俊侠还给他们的秘籍,段岭躺在他的身边,不片刻便进入了梦乡,梦里尽是厮杀与混战,一年前的今天,他在上京城中,守候着最后的希望。金戈铁马,刀山火海,一切仿佛在耳畔缓慢地回放。

五更时分,段岭醒了,夤夜万籁俱寂,星河灿烂。

“武独?”段岭翻身时,身边已没有了人。

段岭起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武独正在院中打那一套山河掌法,出拳,化掌,右掌按,左掌跟,挥洒自如,提步,踏步。

段岭不禁又想起了李渐鸿教导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之下,李渐鸿在光线中形成一个虚影,动作如影随形,跟在武独身后,亦步亦趋。

那一刻武独的身影竟是得了七八分李渐鸿的气势,隐约中透出君临天下的威严。

“山河剑法可化作拳、掌、脚。”武独转身,双掌下按,左手分,右手提,错步,前推,认真道,“以动练静,周身经脉中内息与拳、掌路逆行。”

段岭看了一会儿,上前跟着武独打过一次,先前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这次跟着武独,逐渐又明白了些许,打完以后,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段岭却十分精神。

天蒙蒙亮,乌云掩来,这天的清晨十分闷热,空气是粘滞着的,潼关雾气湿重,在这里头的人都出了一身湿汗,段岭换上衣服,朝武独说:“我去送姚静出嫁,陪我走一趟吧。”

武独点点头,二人换上正装,来到边府厢房,姚静正在边令白榻前守着,与费宏德说话,段岭朝费宏德点头,又朝边令白说:“叔父,静儿我送嫁了。”

边令白如同尸体一般躺着,段岭便带了姚静出来,管家已打点好嫁妆,照足礼节,在厅内等待。赏乐官先是进来一请姻缘,边令白无儿女,又卧病在床,由唯一的“侄儿”主持婚事,段岭先是固辞,却说:“赏乐官,你这不合规矩,哪有新郎亲自来请的?”

众人都觉好笑,姚静偷偷地探头看了一眼,在屏风后不禁也笑了起来。

赏乐官高大英俊,被揶揄了也不在意,微微一笑,退了出去。

片刻后则是赏乐官再入,再请,段岭再辞。

“这第三请后。”武独朝姚静说,“你便要嫁到西凉了。”

除了段岭以外,武独极少与人交谈,在外人眼里,这浑身上下透露着危险的刺客神秘莫测,但对姚静来说,武独救过她一命,自己又是姚筝的堂妹,二人多多少少,关系更亲近一些。

“谢武将军救命之恩。”姚静在屏风后低声说。

武独又说:“出门在外,须得照顾好自己,西凉不比咱们大陈,慢慢地,习惯就好了。”

“是。”姚静低声说。

段岭听到武独的话时,又有种莫名的感慨,想起自己一无所有,来到西川时也是一般的茫然。

但他相信赫连博会照顾好她的。

第三请,赫连博亲自来了,他什么也没说,朝着段岭行了一个特殊的礼节,段岭以同样的礼节回礼。

第三请才是未婚夫亲自来迎,登时厅内所有人都十分惊讶,倒是段岭早已得知。

“你要照顾好我的妹妹。”段岭用党项语说道,又朝众人用汉语重复了一次。

“虎瑟。”赫连博答道,意思是“一言为定”。

段岭便牵着姚静的手,带她从屏风后出来,把她的手交到赫连博手中,姚静本以为自己要嫁的是赏乐官,却不料未婚夫竟是“赫默”!当即处于震惊之中,中年管家道:“边公子,这……这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没有错。”段岭朝他们解释道,“这位是西凉的王子,赫连博殿下。”

姚静终于回过神,知道等着自己的位置将是王妃!

武独的脸色也变得非常奇怪,打量段岭,段岭朝他点头,说:“没有问题。”

“走吧。”武独这才说道。

赫连博将姚静带上马车,嫁妆依次抬上车去,余下众人骑马,将西凉的迎亲队送到潼关城楼前。段岭与赫连博分别,心中惭愧,想起武独说的那句“薄情”,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挺薄情的。

“珍重,赫连。”段岭在他耳畔低声说,“我会去看你的。”

赫连博拍拍段岭的手臂,说:“信、很快来。”

段岭点头,赫连博还想说什么,段岭做了个写信的动作,示意有事通信。

“去吧。”段岭直到现在,还未放下心头大石,毕竟赫连博还没有脱险,只有当回到西凉后才是安全的。

赫连博依依不舍,远远看着段岭,段岭朝他挥手,见赫连博驻马荒原中,仿佛还想与他说点什么,段岭只好转过身,背对赫连博,佯装离开。

武独突然觉得好笑,嘲讽道:“一个党项蛮子,又是结巴,才认识这几天,倒是待你情深意重的。”

有时候武独说的话实在太揭短且不留余地,令段岭当真很想揍他。

“他走了吗?”段岭问。

“没呢。”武独漫不经心道。

段岭又等了一会儿,武独说:“走了。”

段岭这才转过身,远远眺望赫连博离开的方向,迎亲的队伍已成为一个小黑点。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赫连博消失在潼关外茫茫的荒原之中,乌云翻涌,滚滚而来,云层中闪烁着雷电。

“忘了给他们带伞。”段岭说。

武独笑了起来,城楼下,突然传来费宏德的声音。

“少爷!”费宏德亲自爬石阶上来,段岭忙下去扶,费宏德气喘吁吁,一见面,段岭便知不好,多半有坏消息。

“探报回报。”费宏德急匆匆地说,“根据他们的监视,秦岭中马贼全部撤走了。”

“什么探报?”段岭不记得有过这吩咐,诧异道。

“我让他们去监视的。”武独解释道,“撤退方向呢?”

“马贼在秦岭最东边集结。”费宏德认真道,“只怕已经得到边将军无法行动的消息,打算前来攻打潼关了!”

这消息来得并不突然,段岭先前千算计万算计,就是为了避免对方骤然开战,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幸而朝廷派出的刺史已在路上,潼关虽然不稳,却仍有一搏之力。

段岭与武独对视,武独说:“你看能守多久?”

段岭答道:“你的任务是杀人,接下来,就是我的责任了,不要担心。但你要听我的。”

武独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说:“你有什么办法?”

段岭看着武独,问:“你信我么?”

武独皱眉,打量段岭,如同一下竟认不得他了。

“我这就去安排。”段岭说,“只要不出意外,一定能撑到刺史抵达这里。但刺史不会带太多的人,哪怕他来了,还是得靠咱们。”

这是段岭一生中所面临的最严峻的挑战,现如今,他终于得上战场了,不管新任刺史什么时候抵达,这一仗,他都必须打。

“你说。”武独道,“有什么办法,我倒是可以听你的。”

“报——”又有士兵上城楼来,朝段岭说,“王将军与谢将军回来了,请少爷到府中一叙。”

段岭朝费宏德点点头,三人便回将军府去。

两大箱金条摆放在厅堂中。

“全是金子。”

段岭一进厅内,王副将便报告道:“足足有五万两金子!”

段岭一看便知道二人先是瓜分了不少,起码有好几千两,也不揭破,朝费宏德说:“先生通知下去,把直到校官级的将领全部叫进来。”

趁着这时候,段岭铺开地图,看了武独一眼,并让两名副将过来。

“我们还有多少人?”段岭问。

“去除关外的巡逻军。”王副将刚拿过金条,心情明显很好,朝段岭说,“共计两万七千人。”

“两万七……”

“这是什么?”那姓谢的副将又问。

“这是党项马贼的伏兵地点,兵力是两万人。”段岭一手指着长城,朝东边挪,落到潼关,又说:“长城内外,俱是他们的兵。”

话音落,段岭观察两人脸色,心想马贼在潼关内活动,两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定是赫连达与边令白交易的一环,赫连达朝边令白卖马,边令白便对他渗透进来的马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先前打劫姚静的车队,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果然,两人表情都有点不太自然,对视一眼,段岭也不去说穿这些,又道:“我叔眼下卧床,不能行动,想来已走漏了风声,只怕党项人马上就要里应外合,攻打潼关。”

边令白平日里做什么,哪怕从不告诉手下,总是有迹可循,这两人隐约也能猜到一些。边令白若病重不治,赫连达便无法再收回欠债,趁着潼关无主将,对方极有可能攻打进来。

“费宏德先生已派出信使,星夜兼程,赶往西川。”段岭说,“报知朝廷此地动向,请两位过来,是问问你们意思,这潼关,咱们是就此弃守,分了钱财跑路呢,还是坚守片刻,待朝廷派出刺史,前来接应?”

“少爷说笑了。”那姓谢的副将名唤谢昊,是颍川人,原在将军岭下率军戍防,曾追随于李渐鸿身边,哪怕段岭不是故意激将,也不可能当逃兵。

“潼关一旦被党项人控制。”谢昊道,“中原便失屏障,姑且不说该不该逃的话,就算逃了,能逃到哪里去?”

段岭又看王副将,对方却不似谢昊坚决,笑道:“这激将法,少爷就不必再用了,忠心于少爷,一如忠心于将军。要怎么做,少爷吩咐吧。”

段岭要的就是这句话,说:“马贼集中起来,自然是要偷袭关内,而关外,一定还有正规军前来,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一队尽早铲除秦岭中的马贼,袭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段岭在地图上画出马贼的线路,朝两人说:“两位,谁愿意去阻截马贼的,带上武独。”

武独在旁袖手旁观,沉吟不语。

“我去。”王副将答道。

段岭取出边令白的兵符,交给王副将,说:“必须速战速决,不求全军歼灭,务求乱其阵脚,以奇兵破之。”

王副将领了兵符,段岭又朝谢昊道:“今天开始,潼关严密防守,在关外、关内都布下伏兵,剩下的,听费先生安排。”

谢昊点头应声,先前费宏德通传的人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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