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舰的会议室里,主灯关着,椭圆形长桌的中央亮着立体星图,荧蓝的光映在陆封寒脸上,见他面部的锋锐勾勒得清晰。

一个烟灰缸在会议桌上转了一圈,里面碾了四五个烟头,还有几粒火星静静燃着。

陆封寒也咬了一根烟,不过没点燃,正靠在椅背上,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扶手边,听埃里希讲接下来的初步作战计划。

埃里希虽然在前线已经混了七八年,半数时间都是陆封寒的副手,却半点没有被周围环境影响,风纪扣永远扣得严严实实,袖口衣领平整,堪称远征军的门面——

这也是为什么以前每次有首都星的人过来视察,出面接待的都是埃里希。

“……这里有一颗珍稀矿星,唐纳派了不少人守着,到时候先把这颗矿星抢回来。”埃里希点了点星图,“旁边有一个备用的补给站,可以顺便轰了,小型微型舰没有能源补充,一炸一个准。”

陆封寒接下埃里希的话:“这次的作战目标,是直接把现在的驻地搬到都灵星上。离二次溃败多久了?大半年了吧,我们的地盘,该抢回来了。”

半小时前,他跟聂怀霆将军通了话,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不超过一分钟,核心思想就是,在前线可以放开了逮着反叛军打,不需要客气了。

自成立日后,联盟着实乱了一段时间。反叛军占领勒托,聂怀霆率部迁至奥丁,联盟一眼看上去,败得彻彻底底,但真论起来,四大行政区中,也就中央行政区被占领了——只因为勒托于联盟来说意义重大,这才加大了砝码,令反叛军网罗的游吟诗人有了大书特书的落点。

这也和陆封寒以前推测的一样,反叛军想取代联盟,必然不会按着星图,费时费力地从南十字大区前线一路打到中央区,而是先把勒托占了,再把中央区占住,另三个大区驻军松散,真要解决花不了什么功夫。

陆封寒回来之前的半年里,两方对峙,勉强算作相安无事——联盟内部需要一次从上到下的清理和整顿,反叛军一部分兵力耗在勒托,留在前线的也轻易不敢跟远征军大范围交火。

而现在,聂怀霆已经将该握着的东西一一重新握进了手里,反叛军也暂时稳下了勒托的局面。

一时间,战势再次汇聚在了南十字大区前线。

陆封寒从来没有“地盘被抢了就算了”的觉悟,相反,他奉行怎么被抢走的,就怎么抢回来。

因此,他直接就将带着盾剑标志的小旗插到了都灵星上。

会议结束,人都走完了,陆封寒还坐在原位,盯着都灵星的位置。

文森特作为陆封寒的副官,整理完个人记录,见陆封寒还没走:“指挥?”

“没什么。”陆封寒回神,起身时,将搭在一边的军装外套拎在手里,眉梢带着几缕明显的煞气。

文森特猜陆封寒是想到第一次大溃败的事了,心里也有些发沉。虽然长期在前线,已经习惯了牺牲,但看着星舰上一排排空荡荡的房间,名册里变成黑白色的名字,总会难受得慌。

跟着陆封寒从会议室出去,文森特故意换了话题:“指挥,你接下来去哪儿?”

“快十一点了,接祈言下班。”

陆封寒跟祈言约好了,以后每天都会去接人。

“所以刚刚开会,指挥你一直在看时间?”听陆封寒提起祈言,文森特疑问早在心里翻了好几个来回,见周围没人,他问得小声,“指挥,祈言……怎么突然就变成y了?”

他们在勒托时,曾根据已知的线索去推测祈言的身份,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祈言应该是白塔核心成员的直系亲属,被列在白塔的保护名单内,所以身份资料有密级。

却没想到,祈言不仅已经是白塔一员,更是白塔首席、传说中的y。

这一点,文森特在拉着埃里希说起勒托的旧事时,还不由来来回回地感慨:“他竟然是y!y神竟然才十九岁,你敢信?图兰二年级的学生,竟然是y神!”

不过他最想问的,其实是祈言看起来怎么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但本能趋吉避凶,觉得这问题不能问,问了要出事,只好憋着。

“他是图兰二年级的普通学生,是y,是白塔首席,有什么区别?”陆封寒这个问句实打实是他内心所想。

对陆封寒来说,祈言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只是祈言而已。

没什么区别。

不管身上贴着哪个身份的标签,都是那个小娇气、迷迷糊糊的小粘人精。

文森特跟在陆封寒身边,张张嘴,想反驳,但觉得陆封寒说得好像也有道理,不过说到这个,他想起:“白塔带来新型探测系统这件事,除了指挥你、埃里希和我,还有破军外,没人知道,祈言的身份也是。”

陆封寒懂了文森特的意思。

这半年的时间里,不止聂怀霆在整顿军方内部,埃里希和文森特两个人也没闲着,严严密密地将远征军内外上下都筛了一遍。

——被暴露跃迁点的准确坐标,一出跃迁通道就被敌方伏击、全军覆没这种事,决不允许再出现第二次。

可即使筛了,也不能确定真的就筛干净了,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怀斯抓回来问话的原因之一。

“新型探测系统过两天公布,正好可以在下场仗里试试水。一切以祈言的安全为先,他——”陆封寒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签下的合约,神色微缓,“是我的雇主。”

文森特心里有底,知道该如何对外措辞,见离设备室近了,他没再跟上去,朝陆封寒抬手敬了礼,转身去找埃里希。

陆封寒站在设备室的金属门前,没等他识别个人终端,门就先滑开了——开门关门这种事,破军总喜欢刷刷存在感。

银色金属门在身后重新合拢,陆封寒站在门口,背靠着墙,没贸然走近,也没发出一丝声音。

就这么隔着一二十步远的距离,静静看着祈言。

这一刻,因为乱七八糟各种杂务导致的起伏心绪,尽数沉寂下来。

这个场景,他不由想起以前在图兰学院的图书馆,祈言进校长的藏书室翻纸质书看,他就隔着一层玻璃在外面等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破军的声音在设备室响起:“十一点了。”

祈言从数据流中回过神,眼睛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向门口。

陆封寒站在那里。

微怔的同时,祈言心里像有根飘在半空的羽毛缓缓落地。

他站起身,想问你是来接我吗,但又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实在没有问的必要,干脆选择不说话,低头收拾用来充当草稿纸的书写板。

陆封寒不介意祈言的沉默,他提步走近,径自握了祈言的一边手腕:“手疼不疼?”

祈言慢了几秒才回答:“……有点酸,还有点疼。”

他在设备室忙了一整天,把“捕风”跟中控系统联结后,还顺路进了中控系统的数据库,按照其中的数据记录,优化了部分细节。

工作量很大,但不管是之前在白塔还是现在,他都没注意过,自己忙完了会不会手疼。

直到陆封寒控制着力道,轻轻捏着他的指节和手腕。

揉到指根的位置,祈言小声道:“你轻一点,疼。”

说完,祈言又收了声音。

因为痛觉敏感的原因,他已经习惯了各种程度的痛感,很少会表现出来,更少说出口。

“捏疼了?”陆封寒依言放轻了力道,抬眼,唇角噙着笑,“怪我。”

祈言想解释是自己不耐痛,但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的,又没有说出来。

陆封寒却像是看出了什么:“手疼了就告诉我,做噩梦了、犯懒了、哪里不舒服了,都可以来找我。”

祈言沉默后,缓缓应了声“好”。

替祈言放松完双手,陆封寒跟昨天一样,送祈言回房间休息,边走边聊了两句中控系统的问题。

走到门前,陆封寒见祈言打开个人终端,准备刷开房门,又提议:“你指甲长了,去我那里,给你剪剪指甲?”

这句话说出来,陆封寒心里其实没底,不知道祈言会不会答应。

剪指甲这种事太小,小到都成不了一个邀请的理由。但陆封寒手上的伤涂了愈合凝胶,早已经好了,没机会再让祈言帮忙包扎一次。

他清楚,自己现在仗着的,不过是祈言对他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同”。

祈言同意了。

他为自己这个决定给出的理由是——以前在勒托时,自己的指甲也是陆封寒剪的。

两人去了陆封寒的休息室。

进门前,陆封寒特意往系统里添加了祈言的权限:“以后我不在,你也能直接进我房间。”

休息室的灯亮起,陆封寒去给祈言倒水,又让他随便坐。

祈言没坐下,反而有些好奇地打量室内的陈设。

陆封寒的休息室不单单只是卧室,还带了一张办公桌,上面悬浮的虚拟屏亮着,屏幕上还显示有好几份文件,明显是之前没看完的。

房间里东西不多,除了床和必要的家具外,只有两支金属笔、几袋营养剂随意放着。

祈言不知道怎么的,想把每个细节都记住。

将水杯递给祈言,陆封寒在室内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祈言只好坐到了床边。

灰色的床单,一点花纹也没有,床也很硬。

祈言喝了水,虽然环境很陌生,却因为周围充斥着陆封寒的气息,这让他下意识地感到舒适和放松。

陆封寒等他把空杯子放下,托起祈言的手指,细致地给他剪指甲,专注程度不亚于发射粒子炮前手动瞄准目标。

“没了情绪,会不会难受?”

这是陆封寒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闲聊一样。

这样的语气,让祈言觉得,好像没了情绪,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祈言摇摇头:“不会,一开始会觉得有点……空,但慢慢就没感觉了。”他仔细想了想,“只是在回忆时,会很奇怪。”

“就像我在回忆第一次跟你一起去天穹之钻广场看喷泉表演时,我知道我是开心的,但我不知道,开心具体是怎样的情绪。明明是我自己的记忆,却像有人告诉我我很开心,我却理解不了。”

“还有很多,还有……我在收到那条你说你回来了的信息时,”他眼里露出迷茫,向陆封寒确认,“陆封寒,我是不是应该很开心才对?”

问出这句话,祈言的手指很轻地贴在了陆封寒的颈侧,随后感觉到血管在指下的搏动。

温热的,清晰的。

面前这个人是真的。

他还活着。

直到眼泪被陆封寒一一擦拭,感到淡淡的凉意,祈言才发觉,自己哭了。

他却依然感到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泪。

陆封寒觉得蘸着祈言眼泪的指尖,像是被火星溅到了一般,灼痛一路传至心口。

他将祈言冰凉的指尖握在手里,嗓音低哑:“别哭,乖,我陪着你一起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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