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字落下之后, 镜子沉默许久,之后又浮现一行字:“我可带你回萧韶尚在之时,但你尚有一桩因果未清,是否一并前往。”

林疏:“嗯。”

前因后果, 如同一个无尽的循环, 他仿佛被宿命锁在一片虚无里, 心想, 来时无牵无挂, 便让走时也清净。

镜子闪烁起微光,将林疏笼罩在内。

林疏落地。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 散发着微光, 而且有无数的光点在向外逸散而去,随着它们的消散,身体上的光芒也在变暗。

他伸手去触碰自己, 直接穿过了, 没有实体。

神魂已经虚弱到不能维持实体了,并且还在消散。

镜子说“去即是死”,果然如此,第三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会彻底消耗掉他的全部神魂。

他环视四周。

血海。

夜空。

红光闪烁的群星。

——这是那一年, 在北夏, 萧瑄说大巫每月的十五左右都会极度虚弱,于是在这次的十五,他和萧韶机缘巧合之下杀死了大巫。

看现在的情形, 是大巫已死,萧韶主动去承受怨气的那个时刻。

他步入血海。

血海中,一袭华美黑袍的萧韶闭着眼,在与怨气融合。

林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描过他的眉与眼,鼻梁与嘴唇。

他的脸像记忆中一样好看。

他的肩膀和胸膛,曾经在无数个夜里被他枕着的,还是那样温热又结实。

林疏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

像一辈子那么长。

他的魂魄愈来愈轻盈,光芒愈来愈暗淡,往上飘,他在萧韶额头轻轻啄了一下。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疏闭上眼。

就这样离开人世,也似乎有始有终。

不知黄泉地下,是否再逢。

他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失声痛哭,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萧韶,与正在来临的死亡,他忽然得到平静。

宿命轮回往复,但无论如何,始于生,也将终于死。

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相互纠缠的,光阴流转,世事变迁,霎那之间,烟消云散。

或许有前世,或许有来生,但他也不想了。

萧韶在所有需要抉择的时刻,都做了必然会做的那一个,离开人世时,他心中是否也这样平静?

他平静等待自己魂魄的消散,却迟迟没有。

似有所感,林疏睁开眼睛,转头望向一个方向。

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

——不应该说是人,是一道虚无的神魂,从不远处大巫的尸身上漂浮而起,向他走过来。

林疏望着他。

他也望着林疏,一身素寡的青衣,一张年轻的脸,接触到林疏的眼神的时候,微微垂下了眼。

林疏朝他走过去。

这是大巫。

也是无愧。

无愧在闽州城失控发狂,最终留在了过去,不知以怎样的手段,最终成为了权倾北夏,以暴戾嗜杀闻名的大巫。

他们共同看着一道白影穿过血海走到萧韶面前,轻轻唤他的名字。

——那是这个时空里真正的林疏,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危险的和险恶的事情还都没有发生,他在试图喊醒萧韶。

他是活人,看不见空中的神魂,也听不见神魂与神魂间的对话。

大巫咳了几声。

林疏看着他,轻轻道:“为什么会咳嗽?”

在他的记忆里,大巫似乎是一直带病的。

大巫道:“当年你那一剑,伤了我的肺管。”

林疏:“你已经脱离那具身体。”

大巫笑了笑:“伤在我心里,神魂就记住了。你十五那天刺了我,我每月十五,看见圆月,病会凶险一些。”

林疏:“我并非要杀你。你灵力失控,我只想废你经脉。”

“我知道。”血色里,大巫似乎笑了一下,可片刻过后,他又死死咬住了嘴唇,似哭似笑的样子,再开口时,声音已哑了:“我方才……才知道。”

他看向那个小一些的,佩着折竹剑,正在喊萧韶的林疏,道:“他杀了我,我才知道,你当年不想杀我。”

他似乎难以承受,闭了闭眼,喘了一口气,才缓缓道:“你给我人身,我欠你因果,你若想杀我,我在闽州城外,就已经神魂俱散了。”

林疏不知该说什么,望着已经长大的无愧。

他三次穿梭时间,不过是短短一天的光阴。

对于留在了过去的无愧来说,却已是十几年的光阴了。

大巫眼底隐现血色:“我那时……还太小,平白无故……恨了你二十年。”

一滴透明的眼泪,从他眼角滑下来,他望着林疏,眼眶泛红,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林疏道:“不怪你。”

他转了身,背影孤绝寥落,依稀又有北夏大巫的影子了:“怪我。”

他往塔中央走去:“我本体为怨气,有生以来,汲取万物怨戾,即使无闽州之事,迟早有失控一天。或是你,或是小凤凰,或其他人,终有一人杀我。”

“我小时候,你要我不杀人,不食怨气,我后来却杀人如麻,并非你没有教好。”大巫淡淡道:“杀人是我本性,从欧冶子锻造我那日起……我终生都改不掉。”

大巫走到了萧韶面前。

萧韶的神智似乎被那个林疏唤回来一些,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大巫笑了笑,虚虚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林疏听见大巫道:“你想要死在这里么。”

林疏:“嗯。”

“也好,”大巫继续一边借着活人看不到他的机会又碰了碰萧韶,一边道:“反正从他死了那一天,你就想死了。”

林疏没有说话。

大巫却道:“但你还是回去吧。”

林疏:“为何?”

大巫道:“我还欠你因果,没有机会还了。”

他回过头来,直视林疏:“若我也有魂魄转生,下辈子不做刀了,做一把剑,刀太凶。”

自嘲一般,他接着道:“没有欧冶子,是一把寻常的剑,被一个寻常的小剑修捡走,我常梦见。不过通身还像无愧一样,是黑色的,没有折竹好看。”

林疏笑了笑:“你也像他。”

萧韶那样的身份天赋,心中却一直想着归隐桃源,而无愧一把上古的妖刀,心愿则是做一把平平常常的剑。

大巫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勾唇洒然一笑。

是很轻松适意的一种笑,仿佛卸下一切心事——无论是在无愧,还是后来的大巫身上,林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意。

大巫走向他,身上白光点点逸散,却又融入林疏身体中,精纯的神魂力量稳固了林疏的身形。

他身形下一刻就要消散,然而眼中带笑,道:“我自知本性难改,杀戮难止,十恶不赦,惟死可以解脱。只是想还清因果,下辈子不再与你们这样纠缠。桃源君……昔日所造恶业,无愧自去悔悟,恩怨就此勾销,今日我再送君一程。”

他并指为掌,青衣飘逸,朝林疏的方向,横臂一拍。

林疏猛地在空中浮起,看见他身形彻底消散于天地间,而自己眼前场景愈来愈远,最后消失不见。

再睁眼,已经有了实体,脚下踩着实地。

他站在剑阁废墟上,神魂尚不稳固,身体极端虚弱,修为荡然无存。

而身前就是秦姓道士和这人所集结的一百余人,见他出现,秦道士眼放精光:“他来了!”

此道率先持剑制住林疏,群雄欢动,刹那后又变成凶恶嘴脸,有人斥责他私自开启神器,试图逆天改命,有人逼问他开启神器之法。

林疏只是笑了一下。

世人有善,也有恶,换到仙道,仍然如此。

有人怀璧其罪,有人欲壑难填,千古以来,都是如此。

只是天行有常,拥有一种力量,就要付出一种代价。

无情道如此,孽镜台也是如此。

一个人拥有神器,可以穿梭光阴,以为能够任意更改一切,到最后却发现世事早已注定,只是缓缓前行——其中失落绝望,不啻于一种酷刑。

若是换了无愧在此,恐怕要将这些人全部丢入神器孽镜台,让他们自生自灭,若是萧韶,也有可能。

但林疏没有想这样。

这一百余人的贪欲,不过世人百态中的一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同无愧生来就要杀人一样。孽镜台中的滋味,他自己知道就好,其余人,罪不至此。

他便没有说话。

秦道友狞笑,把他拖到剑阁悬崖畔:“速速交代!”

他看着身下无底深渊,又看身前面目狰狞之众人,心里很坦然,也很平静。

浮生皆是梦境,生死不过一瞬,孽镜台里,他已悟了。

二十一岁的萧韶,在那个时空里,有十九岁的林疏在陪着。

已经离世两年的萧韶,却还在等他去陪。

而今日又是秦道友牵头,也算殊途同归。

秦道友的剑尖抵在胸膛,恍惚间,他嗅见寒梅香气。

怔怔地,他笑了,觉得将死之人,果然出现幻觉。

有什么东西缓缓落在他衣襟上,轻飘飘,软红的一小片,像桃花瓣。

萧韶说,桃花沾你衣襟,是我来看你。

萧韶,萧韶,你来看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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