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 留在洧川的探子来报,说是北夏的骑兵, 也探查过了洧川的地形。

第一场战争选在洧川,其实是个颇为君子的行为。

诚然, 南夏占据高地,能够缓解骑兵冲锋的压力, 然而此处毕竟是开阔的平原, 比起崎岖不平,最伤马蹄的山地来说,又非常有利于北夏的进攻,两相抵消, 谁都没有吃亏。

而洧川, 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当年南北夏的大战中,北夏将战线层层推进,最终止于长阳城,鸣金收兵。

而洧川, 就在拒北关外五里——据说从洧川的地面往下挖,不出十尺, 就能看见乌黑的血迹, 那是当年南北夏之战,血流漂杵的遗迹。

无论结果如何, 此君子一战后, 南北夏都将彻底撕破脸皮。战场上, 一鼓作气大胜而归是常事, 置之死地而后生却是罕有,故而洧川一战,只能胜,不可败。

大军于拒北城内扎营。

黄沙大漠,尘埃漫天,落日之际,寥廓无极。拒北城十万铁甲军,至此再不闻一声嬉闹声。

城外阻挡骑兵的沟渠,城墙犬牙差互的蒺藜,以及城头可望到十里开外景象的瞭望台,都已经过妥善的修整。

南北边境的其余镇远、安宁二关,也全部进入备战状态,砺兵秣马以待北夏铁骑。

整座城里,唯一轻松的,可能就是灵素和清卢两个人了。

清卢正因为姿态不端,不符合剑阁弟子的仪表而被灵素罚站,头上顶了一方青铜爵,两肩各顶一方,手心也各托了一方,爵里倒满清水,三个时辰内,清水不能漏出一滴。

剑阁认为修剑的最高境界是剑如人,人如剑,人的仪态身形也要像手中剑那样削拔笔直,才算合格,林疏小时候就被他师父这样练过仪态,只不过他的身形从来就没有轻浮过,所以并没有为此痛苦,也没有洒过一滴水,师父左看右看,啧啧称奇,从此就没再要求过这一方面。

本着师尊对徒弟的关怀,林疏出门时,看到清卢痛不欲生的一幕,原想解救,一想这乃是剑阁规矩,也就没有实施,让清卢继续罚站了。

黄昏,林疏立于城墙。

身周被下了一层结界,萧韶走过来,黑色华袍血色流转,近于妖魔。

林疏望他眉目,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好看五官,原本面无表情时高华冷淡如云巅积雪,温柔时如暮春里铺天盖地漫漫落花,此时却因着那双不见一点光泽的漆黑的眼瞳,凛冽肃杀,周身的戾气几乎要化为实体。

林疏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他知道,拒北关这种地方,城墙上泼满血迹,护城河里填满尸体,因过去饱经战乱,又死伤太多,积累的怨气浓郁到了一定的境界,更别提还内含兵戈杀伐之气。向来只爱圣人典籍,不爱诗词歌赋的谢子涉今日立在墙头,凝望黄沙旷野,断戟折剑,都吟出了“又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这样的前人词句,萧韶被影响更是在所难免。

萧韶望着远方:“有时我觉得,怨气之体,恨世,恨人,迟早以杀戮为快意,必定有失控一日。不知那时谁能杀我以平祸事。”

“无人能杀你。”林疏道。

“嗯?”萧韶挑挑眉:“那怎么办?”

没等林疏说话,他取出一枚刺绣锦囊,问林疏:“你的呢?”

林疏歪了歪头,想起多年前他们两人在北夏结了发,剪下来的头发分在了两个锦囊里。

他便拿出自己那枚。

萧韶从他手上拿走,有把自己的换给他。

然后拿着那枚林疏的锦囊,贴身放好:“留个念想,快要失控的时候,就想你。”

林疏默默把原本属于萧韶的那枚也放好。

萧韶恐怕是觉得他的动作过于轻描淡写,口头上也没有表达关心,道:“仙君对我并无一点担忧么?”

别喊仙君。

林疏现在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仙君两个字,脑子就有点不清明。

最近萧韶在床下也偶尔会喊他仙君了,据这人自己说,这是时时刻刻都想要靠近仙君的表现。

果然,萧韶右手抚上了他的侧脸,意味不明地勾起了他一缕头发,放在手中打量。

目光很沉,有些不悦,不知在想什么。

林疏辩白:“有担忧。”

萧韶将那缕头发在修长的手指上缠了一圈:“我未看出。”

林疏垂下眼,过很久,道:“但并不是很担忧。”

萧韶:“嗯?”

“我觉得”林疏斟酌着词句:“你不会失控。”

萧韶轻轻笑了一声:“怎么说?”

“我不知怎么说。”这人过于妖孽的外貌,和周身过于强大的存在感形成了某种压迫,让林疏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将目光移开,望着拒北关城头猎猎飘扬的战旗,感到些许迷惘。

良久,他道:“我知道世人欲壑难填。他人征战,是为开疆拓土,而后坐拥天下。但你并不像他们。”

萧韶歪了歪脑袋。

林疏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背,以安抚这个时刻在炸毛边缘的鸡崽。

“我看到古书中说‘始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林疏缓慢道,“我想,你必定也知道这个。”

“你身受天地怨气,又有天下间无人可比的修为,来日战场上,因杀戮而快意时,要记得”

他说着,将萧韶的手转过来,在他手心写了四个字。

止、戈、为、武。

“我知道萧韶挑起此战,是为使天下自此无战。萧韶在此战中杀人,是为使更多人免于被杀。”林疏说着,喉头有些发涩:“他若是被怨气、被杀戮所迷,背弃初衷,林疏会以毕生之力,寻得其法,将他杀死。”

萧韶没有说话。

顿了顿,林疏继续道:“杀他,并非因为林疏不能容忍他所作所为,而是萧韶自己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萧韶:“而之所以并不担忧,是因为林疏认得萧韶很多年了,这个人,决定不做的,向来永远不会去做,想做的,也全部会去做到,从无例外。”

他和萧韶对上了目光。

萧韶在看着他,直勾勾地看着,很专注地看着。

他觉得有些脱力,方才那番话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说过的最长的句子了,也用上了他这辈子全部的修辞能力。

他的那一缕头发,被萧韶缠在指间的那缕,被轻轻抬起来。

萧韶低头,轻轻吻了吻它。

林疏伸手,想去抚萧韶的脸颊。

下一刻,他被萧韶整个人抱在怀里。

紧紧抱着。

谁都没有说话。

林疏能感受得到他的心跳。

萧韶比他高一些,手臂和胸膛都结实有力,他却常因这人的气息和动作中带有的侵略性而略微发软。

这种感觉往往使他觉得自己如同依附树木的藤蔓——其实也确实如此,无论是萧韶,还是凌凤箫,他都是被饲养的那一个。

但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是树木绵延至地下的根系,他要通过自己才能汲取某些活下去所必须的养料。

比如现在。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萧韶是这样地需要他。

他眼前有些模糊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所有人都不懂得真正的萧韶。

明明,这是一个很好懂的人。

甚至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人。

他有了天下第一的修为,陆地神仙的境界,宏图霸业,触手可及,可他只是在想,会不会失控,会不会迷路,会不会为祸人间。

他没有什么欲求,只是想收拾好这片于他有恩的旧山河,而后归去,归于山川湖海。

可别人想要他去筑千秋功业。

林疏伸手环住了萧韶的肩背。

他问自己。

那你呢?

你是要他从心所欲,还是要他活着?

他想了很多,最后告诉自己,萧韶自己想要就好。

其它的,没有什么。

“我”他听到萧韶的声音:“其实没有想过那么多。”

“我知道。”林疏道:“我也没有想过那么多。”

萧韶“嗯”了一声。

“两军交战,对垒厮杀,算是胜得磊落。若能这样全胜,我朝一统天下,算是名正言顺。”萧韶道:“但我想,这样一来,不知要花多少时日若我一人对千军万马,又会如何。”

林疏道:“你愿意就好。”

就听萧韶笑了一声,抱着他,不再说话了。

也不知抱了多久,分开时,林疏抬头看萧韶,恍惚间见他眉目温柔,依稀回到当年桃花源里的模样了。

一个晃神间,萧韶微微蹙了眉。

“你哭了。”他说。

林疏心下茫然,去摸自己的脸颊,碰到两行正往下滑落的眼泪,尚有余温。

他自觉心中无甚波澜,不知这眼泪是因何而落。

萧韶又说了些啾言啾语:“见你落泪,我也好疼。”

对于这种话,林疏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打算理他的。他转身不看萧韶,看远处洧川,心说你那个什么的时候也不知道把我弄哭了多少次,怎么不见有一点疼,反而以此为乐?

身后红影一晃,步摇声响,大小姐现身,从背后把他抱住了。

此人狡猾至极,知道用大小姐的身体会更加美艳动人,撒娇示弱也更加方便而无所顾忌。

林疏和大小姐打打闹闹哼哼唧唧玩了一会儿,然后一起看着远方发呆。

看着看着,就见远处天际黑压压漫上了一条线。

城楼号角齐响,肃重音调摄人心魄。

大小姐带林疏翩然跃起,几个起落,来到洧川帅帐前。

探子一批批飞马来报。

说北夏二十万人马,十万骑兵云云。

又说以雁行阵奔驰前来,半个时辰内骑兵必至前线。

又说北夏太子亲征,士气大振。

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横眉竖目,火速下令,洧川守军成飞龙翼轸阵,与北夏骑兵对冲,即刻结阵,不得延误!

传信校尉道:“是!”

随即撩开帅帐,欲往下传令,再以行军号角号令全军。

但见凌凤箫上前一步:“且慢。”

老将军步出帅帐:“殿下,情势紧急,不可拖延!”

凌凤箫恍若未闻:“传我令,按兵不动。”

老将军:“这万万不可!速结飞龙翼轸阵!”

凌凤箫将虎符猛地拍落案上:“虎符在此,三军听令。”

老将军目眦欲裂:“殿下!”

传令兵纵使有千般难受,也只得按照凤阳殿下的命令,传令三军,按兵不动。

而此时北夏大军压境,远远望去,如同黑云压城。

数万士兵骚动。

马蹄疾踏,大地震动。

天地苍茫,四野**之间,只见一袭红衣缓缓而前。

黑雾弥散,无愧刀出现在凌凤箫手中。

这些天来,林疏每次看见无愧,它就要比上一次妖异一分。到如今,通体漆黑,缠绕血雾,血光流转间,邪气宛若实体,整把刀仿佛深渊中的上古邪兽,使人震怖。

但凡修仙之人看到它,都会害怕自己因这邪气走火入魔。

但日夜与它在一起的凌凤箫,却仍然一切如常。

在今日,林疏也终于明白,凌凤箫之所以能镇得住这把妖刀“无愧”,是因他一生行事,确确实实——问心无愧。

马蹄声愈来愈重。

黑压压二十万兵马,另有无数巫师、活尸,宛如漆黑的洪流,浩荡奔腾。

后方还有一个牢不可破的方阵护卫着北夏的主帅萧瑄。

而凌凤箫一袭红衣猎猎,于这万古荒原中孑然独立。

林疏听到老将军瞠目结舌道:“这螳臂当车!”

老将军又看向林疏:“阁主,你快些将她拦下!”

林疏没有回应。

他只是看着这一幕,眼中也只有这一幕。

这一日,千军万马避红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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