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发抖的猫快要把自己抖下扶手, 萧韶才重新抱起来了它。

猫恶声恶气:“喵!”

萧韶挠它后脑勺:“前辈,你陆地神仙不需要害怕。”

猫置之不理。

林疏:“大巫是陆地神仙, 但没有飞升。”

理论上, 世上不可能有陆地神仙境界存在——因为该飞升的都飞升了, 像猫这样没还清因果的除外。

萧韶道:“据萧瑄所说,他怀疑大巫非人。”

林疏“嗯”了一声。

大巫,邪性。

但是妖物精怪之属,天赋所限,并不能拥有大巫那样精深的、神鬼莫测的功法。

比如猫,它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平时布个结界, 吐一下灵气, 都是手到擒来, 但是要让它去布一个精密的大阵, 就很不现实了——毕竟还只是一只猫, 没有那样高的灵智。

更让人如鲠在喉的一点是,大巫为什么会寂寥。

寂静的阶梯上, 他听见萧韶的声音淡淡道:“方才的幻境已破开, 但现下也并不像是真实。”

比如说, 如果现在是现实, 那他身边应该是丹朱姑娘,而不是男装状态的萧韶。

这座塔, 和幻境脱不开关系。

那么大巫本人, 也就有可能与幻境关系匪浅。

林疏接上了萧韶的脑回路:“大巫以幻身出现在世间若我们见到的他都是幻影, 那他的真身或许确实不是人。”

现在的问题是,大巫是什么东西?

以前的每次相见,大巫离开的方式,都是身影在空气中直接消散。

先前,林疏一直觉得,大巫的幻身,是因为他练成了某种身外化身的法术。但是,若是他所见的大巫,本来就是一个幻境呢?

那大巫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一只巨蜃?

林疏:“”

萧韶继续道:“他以幻身穿梭世间,世间便无处不可去。”

林疏点了点头。

便听萧韶道:“方才与他过招,我想,大巫为何会凤凰刀法。随后便试,发现早年间我学过的刀法,他并不会。”

林疏说:“确实。”

萧韶道:“你是否还记得三年前,与大巫出相遇,他道‘找到你了’。”

林疏:“记得。”

“拒北关一战后,我平日习练的刀法他使得分毫不差,而‘归舟’‘雪夜’之类,除去在梦境给你看,我从未使出过。早年间一些刀法,亦是如此。”

林疏想,他大概知道萧韶的意思了。

大巫会用凤凰刀法。

而会用一种刀法的前提是,看过这个刀法。

假设大巫看过萧韶使用那些刀法,那么,最合理的一个猜测是,他曾经观察过萧韶。

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的呢?

大约是三年前,拒北关一战后,得知世上有他们两人存在。

如果以上假设成立的话,大巫的幻身就可以无拘无束,往来于天地间。

所以大巫应该是什么东西呢?

他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不过,林疏无暇去再细想,因为楼梯到头了。

而大巫究竟是什么物种,打开这道门,大约就可以得知。

石门是漆黑的,很沉重,但并不难推开。

事实上,萧韶将右手按在石门的下一刻,它就自发轻轻颤动起来,轰然一声响,向两边打开。

林疏被突然而来的光刺了一下眼,但是恢复得非常快,因为这是很柔和的一种光芒,仿佛暮春傍晚,夕日轻柔的晖光。

他眼前世界重新恢复清晰。

这不是一个房间或殿堂,也不是一个有边界的塔顶。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仿佛无边无际的世界。

天穹是暖黄色,丰满的白云缓缓舒展。

地面上,他们所在之处,是一座繁华的城镇,空气中有种庄严静默的异香。

他与萧韶对视一眼,向前走去。

这座城镇,道路平直,人群往来不息,林立的房屋每一栋都整洁如新,琉璃瓦飞光溢彩,墙壁漆得发亮,没有一点斑驳。

人们走动,交谈,每个人都嘴角带笑,眼中有很祥和的神色。

林疏与萧韶在街道上一路穿行,人们见了生人,微笑见礼,让出道路。

一切不真实到了像梦的地步,使得林疏怀疑自己是否还清醒。

萧韶道:“滇人。”

林疏点了点头。

滇地,地势高,日头极盛,因此滇人皮肤偏黑,外貌上,也有些独特之处。除此之外,街上行人们衣饰、所行的礼节都符合滇地的风俗。

猫从萧韶怀里探出头来,往四处张望,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少女脸上挂着笑,摸了摸它的脑袋。

他们在繁华街市愈行愈深入,再回头,恍然自己已经迷失在这座宏大的城市中了。

南夏的都城诚然繁华,可终究不能到这种人人衣饰如新,家家雕梁画栋的田地。更何况,出了锦官城三百里,便是满目乱世景象,荒烟漫地,路有白骨,萧瑟无比。

——眼前这繁华的气象竟让林疏想起前世的现代世界里,人群川流不息的繁华都市了。

可现代世界的人们,神态又远不如这里的人们那样祥和。

这样的景象,与他所经历过的世界截然不同。

只有一点没有变。

猫仍在怂着,发抖的幅度小了一些,但还是在抖。

猫怂,说明这里仍是危险。

危险必定来自大巫。

那么这个和乐安宁的繁华世界,是大巫为他们营造的另一个幻境么?

萧韶叫住了一个老伯。

他语气温雅有礼:“老伯,你可知城主在何处?”

老伯只是笑:“没有城主。”

萧韶问:“可有管事之人?”

老伯仍是笑:“没有管事之人。”

萧韶:“只有城中众生?”

老伯点了点头,与他错肩而去,边走,边用古滇语哼着奇异的曲子。

林疏看见萧韶驻足回望。

梦境一样的地方,时空有微微的错乱,地面没有影子,林疏看着不知何处来的微风吹起他黑色衣袂,一刹那光华流转,仿佛过去了很多年。

他想,萧韶身为一个要治理国家的人,会不会对自己的国家有所期望。

他的期望,会不会就是这座城市的样子。

良久,他听见萧韶道:“走吧。”

林疏记不得走了多久,也许是一刹那,也许是一两年。

他们穿过小巷与长街,搭过几个姑娘载歌载舞的花车,被街头的老婆婆送过糖葫芦,最后乘一艘宝船来到了城市的边缘。

他们来到一处高地,俯视这座宏大的奇异城市。

萧韶忽然道,此城,有没有三十万人。

滇国,三十万活尸。

但这不是目测就可以得出的,林疏望着它,只知道,是很多、很多的人。

城市边缘延伸向外,是无边无际,金黄色的麦田,微风中起起伏伏,有微微的光亮。

整个世界仿佛被蒙了一层滤镜,不真实,但不可否认,它很美。

有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猫“喵”了一声。

来者毫无疑问是大巫。

大巫的身体似乎还是不好,这样轻暖的风里,仍咳了几声。

萧韶右手轻轻按在刀柄上,回身看他,目光仍是很冷,道“舍利佛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大巫道:“众生闻者应当发愿,愿生彼国。”

他们两人的对话出自同一部旨在讲述极乐之国的佛经。

萧韶:“城中是滇国众生?”

“若是,殿下意下如何?”大巫的声音仍是那种奇异机械的沙哑,血红色的眼珠缓缓转了转,望向城中:“世间众生,不必诵佛,不必发愿,皆可脱离苦海永登极乐。”

萧韶:“众生来此,现世该当如何?”

大巫轻拢双袖:“现世肮脏,弃去也罢。”

萧韶望着天际,久久不言。

大巫缓缓说:“我与殿下,从无仇恨隔阂。”

说罢,他缓拂袖,无边无际的旷野中,一阵微风拂过。

田间出现一个麻衣少年郎的身影,在追着一只灰狗子跑动。

他们愈跑愈远,天边逐渐浮现一片梅林,梅林后是一座安详的村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渐有炊烟袅袅,间有人声。

“大娘!”那少年郎回了村里,道:“你怎地一直站在门口?”

大娘说:“前些年走了的那对孩子,怎地也不见回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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