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定了称呼问题,萧韶去给大娘汲水, 道:“别动。”

林疏不敢动。

小溪边都是石头, 他也怕自己一动便掉下去。

他仿佛一个等待家长来接的幼儿园在读生, 等到萧韶回来,才抓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跟着走。

事情就发生在回去的路上。

回去的时候, 要经过一片田埂。

林疏看不见, 但是据萧韶说, 田埂两边种满麦子,眼下的时节,麦苗很嫩,踩不得。

这田埂又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来的时候倒是很容易,萧韶有两只手可以带着林疏,让他不至于踩空。

现在一手提了水桶, 就不太好操作。

萧韶道:“我背你?”

林疏:“桶。”

萧韶道:“我抱你罢。”

于是, 一个复杂的姿势出现了。

林疏被萧韶抱着,同时半拎半抱着水桶。

萧韶走了一步。

林疏:“!!!”

水洒了!

洒身上了!

他把桶改为紧紧抱住, 防止它再晃动。

萧韶:“可以么?”

林疏:“大概可以。”

萧韶就继续走了。

这次走了两步。

林疏:“!!!!!”

他感到萧韶的胸膛在颤抖。

这个人, 在笑。

但林疏笑不出来。

水还是洒了。

由于抱着的时候,桶身略有倾斜, 他被萧韶打横抱着,身体也是斜的。

水, 泼了他一脸。

林疏:“”

萧韶把桶拿开, 然后把他放下来。

这个过程中, 他又笑了一次。

然后用什么东西在他脸上擦了几下,擦的过程中道:“别动。”

——就连这短短的“别动”两个字,都带着那么一点笑。

林疏:“”

继被喊“小瞎子”之后,他再次被嘲笑了。

他能确定,如果这个人还是大小姐,他还是疏妹,绝对不会被嘲笑。

萧韶擦干了他脸上的水。

林疏站在清晨的冷风中,静默。

萧韶道:“你还好么?”

林疏:“不好。”

他先是因为不恰当的姿势和颠簸被泼了一脸水,然后又被嘲笑了三次。

不过,这个嘲笑里面,并没有恶意。

他结合自己往日在学宫里的见闻,想起苍旻和越若鹤的相处模式。

当苍旻做出一些丑陋操作的时候,越若鹤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当越若鹤这样的时候,苍旻也会十倍嘲讽回去。

以前大学的时候,自己的几个室友似乎也是这样,在“爹”与“儿子”这两个称呼上孜孜不倦地彼此攻击。

这就是两个男孩子之间的友情吗?

萧韶:“继续?”

林疏:“还会洒么?”

萧韶:“恐怕会。”

这个人又笑了。

林疏现在想掐死他。

他仔细回忆苍旻和越若鹤这对好友相处的细节,打算从中学习,然后用来回应萧韶。

结果,回应的措辞还没想好,就发现了一个盲点。

林疏问:“为什么我和桶不能分开?”

萧韶:“分开?”

林疏:“比如桶先过去。”

萧韶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想到。”

这其实不是一个两人一桶以怎样的姿势才能穿越田埂的问题,而是一个先后问题。

只需要萧韶先把桶放到田埂的尽头,再回来带自己过去,一切就可以解决。

而他们却在这里抱来抱去,不成体统,甚至酿成冷水泼脸的惨案——这不是因为他的姿势不对,而是两个人共同的愚蠢。

林疏甚至怀疑他们两个的智商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下降。

最后,萧韶先把他带到了田埂的尽头,又返回去把木桶提了过来。

大娘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萧韶说得像真的一样:“玩了一会水。”

大娘:“什么!你竟让娘子碰凉水!”

萧韶就被大娘制裁了。

林疏感到了快乐。

萧韶被制裁过后,乖乖带他回了房间,说要治眼睛。

林疏听着他用玉魄点起灵火,炙烤冰玉银针,然后将其浸入冻泉水。

“嗤——”

随后,萧韶的脚步声传过来,一只手扶上了他的后脑勺。

“我要刺你的攒竹穴与四白穴。”

林疏:“你似乎没有学过医术入门。”

萧韶:“但我学过六壬点穴功。”

针似乎要刺过来了。

林疏有点害怕,估计着自己和针的距离,然后在想象中的针刺激自己皮肤的时候,打了一个幅度极小的寒噤。

萧韶:“我还没有刺。”

林疏:“”

下一刻,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精准地刺进了他右眼下的四白穴。

林疏还没反应过来,一秒钟后,另一枚冰凉的银针刺进了右边攒竹穴。

他冷静下来,准备着一秒之后的下一次被刺。

一秒,三秒,十秒。

林疏:“?”

下一刻,当他刚刚放松警惕的时候,左边四白穴被扎了一下。

又过了随机的一段时间,左边攒竹穴也猛地一凉。

林疏努力让自己和萧韶的相处显得自然一些,打了打腹稿,开口道:“你可以有规律一些。”

萧韶淡淡道:“我怕你紧张。”

真的吗,我觉得你在玩弄我。

刺了针,一刻钟之后便要拔出。

林疏感到有什么东西从针刺之处缓缓流了下来。

萧韶道:“有血。”

林疏感到萧韶微凉的指腹划过自己眼下。

“像你哭了。”

随后,指腹换成湿润的布巾,流下来的血被擦拭干净。

林疏忽然感觉眼睛舒服了一些。

依次拔下四枚针后,萧韶用一根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道:“等一会。”

林疏“嗯”了一声。

萧韶在他身边坐下,继续翻医书。

过一会儿,大娘在院子里喊了一句:“萧相公!”

原来是大娘在拆换被子,家中又暂时无人打下手,需要一个人帮忙。

萧韶告诉他半刻钟之后拆掉发带,然后便去院子里帮忙整理被子。

林疏想,这人也算是个好人。

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过于复杂,他有些静不下心来,一个人待在房里无事可做,便拿出了折竹剑。

剑身冰凉,使人冷静。随即,他从锦囊里取出拭剑的软布,轻轻擦拭着剑身。

先前,大小姐脾气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在中庭擦刀,他那时不能理解,直到现在才明白,擦刀、擦剑能够有效缓解焦虑,使人平静。

他在平静中度过了半刻钟,将折竹平放在桌面上,解下眼上的发带。

有光。

眼前有一团模糊的光晕,似乎是窗户。

——果然有效。

他转头望向房间里,大部分还是黑的,只有个别地方分布着或深或浅的光晕。

若是此后每天刺针导出瘀血,会不会很快好起来?

想到这里,林疏又想,假如用自身的灵力来冲开瘀血呢?

能早一日冲开,便不用再给萧韶和大娘添麻烦。

萧韶用过“涅槃生息”后,将有七天不能动用灵力,而自己的话——他的聚灵丹还剩下四丸。

用灵力破开淤积壅塞之处,这是很常规的操作。

林疏想了想,将一枚聚灵丹按碎,吃下四分之一丸。

熟悉的冷寒灵力在体内凝结,他运起心法,心下逐渐冰凉寂静,然后——下一刻!

林疏四肢百骸猛地爆发出一股剧烈到难以忍受的疼痛,整个人眼前一黑,向前栽去,失去意识前,听见一些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

林疏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眼前仍是深浅不一的光晕。

有一道声音道:“你经脉尽碎,不能再服用聚灵丹。”

声音中,带着些许严厉。

林疏想着刚刚发生的惨案,道:“我错了。”

他已经做好了很疼的准备,却没想到是这样厉害的疼。

萧韶伸手整了整他的头发,道:“以后不可这样。”

林疏:“嗯。”

萧韶的语气放轻了些:“还疼么?”

林疏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你的眼睛,”萧韶道,“纵使一辈子好不了,我也不会把你丢下。”

林疏有点受宠若惊。

但是,萧韶的下一句话,让他心中一跳。

“方才你昏迷在桌上,把美人恩打翻了。”

林疏:“还活着么?”

“活着,”萧韶顿了顿,道,“但果子不见了,我没有找到。”

“萧瑄是不是说过”林疏声音有点发涩:“果子无法存放,不能离枝太久?”

萧韶:“嗯。”

美人恩差一点点就会成熟,就这样因为他吃错药不见了?

林疏心痛到不能呼吸。

“也无妨,”萧韶,“可以再养。”

“可是,”林疏有点沮丧,“我们养了那么久的果子。”

——他还没有看见果子熟了之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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