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轻鸿暗骂一声晦气转身便走,待走出翠荫,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雀儿羽毛鲜艳夺目,依然在树荫和斑驳余晖间晃悠,他心底陡然生出一丝恶寒,复又快步往偏厅去,这园中鸟雀极多,近前虽不见鸟笼,却仍可听见远处叽叽喳喳的啾鸣之声,而那雀儿羽色艳丽,一看便不是凡品,也不知赵越又耍什么把戏,杀鸟取乐不成?

他又等了片刻,南安郡王赵越带着随从,提着个鸟笼走了过来,他刚至而立之年,做了多年的富贵闲人,如今体态有些发福,见到霍轻鸿便笑着上前拉他。

“说是你到了,我让人直接请你去宴阁之中,可他们却说你无意赴宴,好嘛,那我亲自过来请你,你去是不去?”

霍轻鸿被拉的往前走了两步,堪堪使力站住,“郡王,今日是当真不多留了。”

赵越回头,沾了酒气的眼睛狐疑的望着他,“为何?今日都是你相识的,你前些日子告病,咱们已经小半年未聚了。”

霍轻鸿只看着侍从手中笼子,“我就是来取青雀,晚上还有事,你知道的,我大哥回来了。”

提起霍危楼,南安郡王手上的劲儿便是一滞,他扯一扯唇,“哦对,侯爷回来了,也罢,改日叫上冯烨,咱们再聚,这两日冯烨跟着他父亲出城去了,也寻不到人。”

说着将笼子拿过,掀开外头罩帷,里头青雀果然睁着一双机灵眼,活泛的紧。

“喏,给你养活了,平日里你多逗弄,这鸟儿也通人性。”

霍轻鸿应声,接过鸟笼告辞离了百鸟园,上了马车,将鸟笼往身侧一放,引得雀儿啾鸣了两声,霍轻鸿忍不住弹了弹笼子,轻叹了口气。

连回绝应酬,都要借自家大哥之名,选个衙门,也要挑最轻省的,如今大哥还有心成婚了……

霍轻鸿提着笼子到自己跟前,哼道:“以后咱两过,唔,还有个白猫儿。”

笼子里的青雀瑟瑟抖了抖翅膀,没敢鸣出声。

日暮时分,林昭自衙门而归,刚走到林府门前,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府门之外,他眉眼一暗,正想令随从驾着马车去侧门,却已来不及了。

正挑起帘络四处张望的薄宜娴看到了他。

她情急的跳下马车来,殷切的将他马车拦住,“昭哥哥,我等你许久了,终于见到你了。”

林昭下马车,心底滋味难言,“有何事?”

薄宜娴心底咯噔一声,她等了多日,却始终未入林府半步,林昭更好似回避她一般,她在正门等,他便走侧门,她去了侧门,他又走正门。

薄宜娴眼底泛起一片泪光,“林伯母可是不愿原谅我和母亲?”

林昭侧了侧身,不去看她的眼睛,“我母亲还在养病,没时间想这些。”

薄宜娴上前一步,“那便请伯母给个机会,我和母亲登门致歉,婚期也不必提早了,一切都听林伯伯和林伯母的,你看可好?”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淡墨般的夜色笼罩下来,也将林昭的眸子映的凉凉的,他忽而问:“当年,薄家和林家,为何要给你我定亲?”

一股子寒意从薄宜娴脚底漫了上来,几乎来不及思考,她脱口便答:“因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与昭哥哥年纪相仿,父亲和林伯伯请人合算过我们的生辰八字,昭哥哥与我乃是天作良配,因如此,两家方才起了结亲的心思。”

林昭转眸看着薄宜娴,她因近日愁苦颇多,面庞略有清减,眉头拢着苦涩,泪眼迷蒙,无辜又凄然的望着他,任是谁,看到这样梨花带雨的姑娘都要心软,而她不闪不避的目光,更好似颇为坦荡无畏。

可林昭知道她在撒谎。

撒谎撒的毫不心虚,甚至有这般作态,林昭一时连她眼泪是真是假都分不清,他眼底最后一丝温文散去,“回府去吧。”

薄宜娴看出了林昭的失望,见他转身朝府门去,她心底忽然生出巨大的恐慌,仿佛林昭这一进门,便再也不会见她了,薄宜娴疾步追上前去,“昭哥哥,你都知道了对不对?”

林昭脚步微顿,薄宜娴越发肯定了心中猜测,“你知道了当年的事,你知道当年原本与你定亲的不是我,昭哥哥,你介怀此事?”

林昭没回头,薄宜娴眼泪簌簌的落,“你是怪我骗你?当年的确是三叔与父亲定下口头亲事在先,可后来他们出事,这中间不过一二年光景,那时候我们都还只是幼童,这样的话哪里能算数呢?后来二妹妹离京,大家都以为她再也不回来了,这才改了你我定亲,昭哥哥问我,我所言也无虚假之处,我只是不愿提及旁人罢了,我何错之有?”

林昭一时竟要被薄宜娴说服,可心底却总觉得不自在,窒闷惶然,仿佛做错的是他。

薄宜娴又道:“我与昭哥哥定亲数年,昭哥哥也知我心意,我们这十多年的情分,又怎是旁人可比?昭哥哥如今介怀此事,莫非是旁人说了什么?是……是二妹妹反悔了?”

林昭未曾开口,薄宜娴只觉自己又猜对了,她耳畔轰然一声,心底怒意勃然,她经了薄景谦获罪,薄家祖宅被抄,又被林昭冷待月余,此刻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二妹妹果真反悔?我便知道,定是此前武昭侯尚未归京,人人都以为他在西南出了事,所以她又想到了昭哥哥身上,一定是如此,我就想过她早前不在意模样是装的,她不可能当真释怀……”

林昭匪夷所思的望着薄宜娴,这半月来他从未见过薄若幽,且程蕴之数次来林府看病,也不曾带着薄若幽,他从前还可待薄若幽颇为关切,知道了当年定亲之事后,反而没有往常的坦然自在,然而薄宜娴却能以如此的恶意揣测薄若幽。

林昭气的狠了,却也责骂不出粗鄙之语,只冷眼看着薄宜娴,“你……你简直不讲道理!此事与二妹妹又有何干系?我已多日不曾见她,你又怎能将此事怪去旁人身上?”

他深吸口气,终于将压在心底的话道出:“当年是二妹妹与林家定亲在先,后来诸多波折,改成你我定亲,虽非你之过,可你心中竟无半分愧意?”

薄宜娴哭道:“愧意?凭何对她有愧?是她自己离京的,三叔也未写下婚书,要怪只能怪她命不好,又怎能怪到我身上?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说至此,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情急的道:“对……本就是她命不好,昭哥哥你不知,她命中带煞,克死了自己父亲母亲和弟弟,若她不回京城,或许我父亲都不会出事,她这样的灾星怎能嫁给昭哥哥?从前道士还说她是短命之人,她根本配不上昭哥哥,我们定亲多年,陈年旧事与你与我都无关,昭哥哥你管她做什么呢?”

林昭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薄宜娴,“你竟如此做想……罢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你亦无话好说,你走罢——”

薄宜娴闻言心中恐惧更甚,待要上前,林昭却逃也似的转身入了府们,薄宜娴还要再追,却被侍从拦下,她一时嚎哭起来,令林府侍从都面露嫌恶之色。

很快林府大门紧闭,薄宜娴站在门外,失力的唤着林昭,门内却再无应答的可能,她此般泼闹,惹得长街之上来往百姓对着林府指指点点,可她却浑不在意,又逗留至夜色漆黑,方才被侍婢强劝着离去。

林昭脚步疾快的往上房去,待入内室,只迟疑了一瞬便对楚淑宁道:“母亲,与薄家的亲事,还望父亲和母亲三思。”

……

霍危楼说要在府内养伤,便绝无虚言,西南之事暂交给宁骁,朝中诸事他也不如何过问,除非福全带着旨意入了侯府,他方才乘着马车往宫中去一回。

建和帝本担心他对赵熙接掌直使司心怀怨恨,待见他不动声色,心底方才一松。

薄若幽如今离侯府近了,又牵挂霍危楼身上旧伤,日日去侯府探望,这日入侯府时,便见府内多了匠人,似要重修府内景致。

薄若幽心底疑惑,待问福公公,他便笑道:“侯爷说府内少了些生气,且这宅子赐给侯爷之后便不曾动过,如今令人整饬焕新,也好办喜事。”

福公公笑呵呵的望着薄若幽,她面上顿生窘色,福公公指着府内几处空置已久的庭阁,“侯爷说府内不必太多院阁,命人将那一片拆了,造些江南的水榭池塘出来,再移些秀美花木,以后咱们侯爷夫人必定喜欢。”

薄若幽颊上更红,她虽生在京城,却长在江南,非要分辨,的确南边的景致看的更顺眼些,霍危楼有此心,福公公自然也看的真切,如此才说与她听。

待入书房,便见霍危楼正在书案后临帖,见她来了眼底溢笑,拉她在怀中教她写行草。

薄若幽问起外面动静,霍危楼握着她的手在白宣上笔走龙蛇,口中和缓道:“我原也不在意这些,何况府中皆是男人,景致美丑也无甚分别,可往后却不同。”

墨迹力透纸背,薄若幽看着纸上铁画银钩的字,只觉当真字如其人,可待她回眸去看时,却又见他眉目温润,从容巍然,叫人心安的紧。

霍危楼本心若平湖,无关**风月,却禁不住她看,她这双眼清妍灵动,如今却平白添了媚惑人的奇术,他叫她看的难以自控,本按在白宣上的手往她腰间拢去,将人按在怀中不够,又借着这姿势便利,垂首去吻她耳珠。

薄若幽像被烫到一般狠颤一下,又觉半边身子都软了。

羞意爬上她面颊,很快连耳廓都红透,她恼的去推霍危楼,霍危楼瞳底却炙热起来,放下蘸了浓墨的笔,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坐在了身后敞椅上。

“只挨了一下而已……”

他靠的极近,又倾身,还要去亲衔,可还没碰上,外面福公公道:“侯爷,府衙吴捕头来了,说是来找幽幽——”

薄若幽惊的推开他便站了起来,幸而福公公未进门,才未瞧见屋内的不成体统。

她应了一声,快步朝外走,霍危楼很是不满的跟了出来。

吴襄等在正厅,很是着急,又有些惶恐,若非十分要紧,他也不敢来侯府寻人,听见脚步声,他连忙转身,一眼看到薄若幽走了出来。

薄若幽分明是寻常裙裳,可不知为何,吴襄只觉今日的薄若幽格外好看,他也分辨不出是何处好看,着急的道:“小薄,城南出了件案子,你眼下可有空去验尸?”

话音落定,霍危楼也踱步出来,吴襄赶忙行礼,霍危楼便问:“是什么案子”

“是南安郡王的园子里死了人。”

一听是南安郡王,霍危楼眸色微动,又去看薄若幽,薄若幽自然是要去验尸的,霍危楼便命人备车马,“我也去看看。”

吴襄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霍危楼淡声道:“不必担心,本侯与郡王也是老朋友了,去关怀关怀他罢了。”

吴襄抹了一把额汗,连声应了。

薄若幽其实觉得霍危楼没有去的必要,奈何拗不过,待上了马车,薄若幽无奈,“侯爷跟着去,不知晓的还以为京城又出了什么大事,只怕南安郡王自己都奇怪的很,寻常的人命案子怎会劳动侯爷?”

“南安郡王是献亲王独子,与我也算表亲,我为何不能去?”他在薄若幽面颊上捏了一下,有些吃味儿,“可见衙门的案子比我紧要,我竟跟着去都碍手碍脚了?”

薄若幽笑,“侯爷知道我不是此意。”

“那你是嫌我同去太招摇了?”

薄若幽这下没立刻接话,霍危楼剑眉扬起,“本侯就要招摇。”

案发之地正是百鸟园,马车停下来之时,霍危楼一眼看到园子匾额,他眼底生出了然之色,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南安郡王做了多年富贵闲人,唯有豢养珍奇禽鸟的喜好,这园子便是专门为此而建,他常请人来此赏景逗鸟,又有诸多听曲唱戏的花样,热闹之时,夜夜笙歌。”

薄若幽狐疑的望他,“侯爷也来此夜夜笙歌过?”

霍危楼眼底浮出些笑意,轻嗤一声,还未答话,里头赵越已经惊讶万分的迎了出来,“侯爷怎会来此?往日可是百般都请不动你——”

霍危楼便以示清白的瞥一眼薄若幽,赵越随着他目光看过来,讶色更甚,霍危楼先与他寒暄,而后才说薄若幽是此番来验尸的仵作。

若非此言从霍危楼口中道出,赵越几乎以为是府衙在玩笑,因薄若幽形容貌美,非凡俗之色,哪里像衙门里与死人为伴的仵作了?

他打量薄若幽片刻才收回目光,到底案子要紧,立刻带着人往园子深处行去,园内侍从早被清走,此刻幽径上空无一人,待转过一片木槿树林,霍危楼和薄若幽神色皆是微变。

数丈之外,一颗百年桂树巍然而立,桂花繁盛,在一片馥郁的花香之中,一个身着彩色华美羽衣的年轻男子正吊在枝干之下。

他脖子歪斜,身形僵直,显然已经吊死多时。

吊死死者的绳索极细,入肉见血,更似勒断了死者的颈骨,树下正有仆从搭木梯,一时碰撞的树梢颤动,亦令底下的尸体也跟着轻轻晃动,日头正高悬,死者彩衣上的羽翎闪动着耀目的斑斓光华,像极了许多活生生的雀鸟栖息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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