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天明时分,屋外的说话声令霍危楼猝然睁眼,他凝神听了片刻,又转眸看着榻上躺着的人,天色微曦,窗棂出透着灰蓝的光,亦将薄若幽映出个模糊的轮廓,她是睡相极规整之人,一整夜都平躺着不如何动弹,此刻气息仍是绵长,睡得极沉。

霍危楼倾身将袍子往她身上拉了拉,悄无声息的起身走出了门,门外侍从们在厢房就地而歇,此刻正和两个衙差说话,见霍危楼出来,几人忙上前行礼。

霍危楼出了门,站在檐下:“生了何事?”

衙差道:“侯爷,是捕头让小人过来说一声,张婆婆之子昨夜藏在吴家附近,天明时分被小人拿住了,捕头想令薄姑娘放心。”

霍危楼凝眸,“他躲在吴家附近?”

衙差点头,“是,他是想去带走那小孩,结果院子周围我们的人不少,被发现了踪迹。”

“孙钊审的如何了?”霍危楼又问。

“几个人都是硬骨头,尤其那张婆婆,还想寻死,不过张家兄弟中的老二似能开口,吴家那个虽然利落的认了罪,可却不愿说的如何细,也不愿指证其他尸体藏匿之地,还有一个独臂老头,因上了年纪,还没问完人就晕了。”

天穹靛蓝,层云絮叠,明光掩映其后,清晨将至,霍危楼抬眸看一眼,“稍后本侯过去看看,继续审吧。”

衙差应了,转身而出自去回禀。

清晨的山风凉意沁人,霍危楼些许倦意被山风一拂,整个人都觉神清气爽,他站了片刻,又回身往正房走去,还未走近,他便听见里头簌簌有声。

他推门而入,便见薄若幽已坐了起来,她握着他的袍子,睡眼惺忪,有些茫然在屋子里寻找着什么,待他进门,她眼底方才一亮,“出了何事?”

霍危楼不自觉弯了唇,“衙差来禀告,说张婆婆的儿子在吴家附近徘徊,想带走那小童,结果被衙差们发现了踪迹拿住了,又说几个人都是硬骨头,只有张家那老二招认些许。”

薄若幽揉揉眼睛,正一点点从睡意中抽离,她少有这般迷糊模样,霍危楼看的心热,抬手将她脸侧散落下的发丝拂了拂,“并无旁的事,你可多睡会儿。”

薄若幽摇头,这下彻底醒过神来,又去打量霍危楼,“侯爷昨夜未睡吗?”

“我一直在此。”霍危楼望着她。

薄若幽又觉心头一跳,看了看身上盖着的袍子,连忙要下榻,“我不睡了,侯爷歇歇吧,我想过去看看,若有人招认,只怕要我验尸。”

她穿好鞋履,又将袍子递给霍危楼,霍危楼接过,似乎早料到她醒了便不会歇着,“那便过去看看。”

他穿袍衫,薄若幽又重新挽好发髻,二人便往吴家来。

刚到吴家近前,便见院子外面也守了不少衙差,本是要搜山拿人的,可张大郎竟然自投罗网,倒是替他们省去周折,见霍危楼到了,众衙差纷纷上前行礼。

院内吴襄得了信,当先迎了出来,此刻已是天光大亮,连着熬了几日的吴襄亦是疲惫明显,行了礼便道:“张家老二正在招,大人在审,侯爷可要去听听?”

霍危楼点头,几人便走到了正厅之内,如今吴家屋宅皆被利用,张婆婆等人分开关押着,孙钊则在左厢审人,门掩着,孙钊和张家弟弟的声音从内传了出来。

吴襄想去通禀孙钊,霍危楼却抬手制止了他,又低声道:“在此听着便可。”

隔了道门,孙钊冷笑,“当年若是有医治的法子,又何苦封了你们村子,你们觉得不公,可若是令你们出来,染了更多百姓,到时候又如何交代?”

“那是你们的事!官府无能,却要让我们白白葬送性命,凭什么?我们村子发病之人本来没有那般多,可官府竟将所有发病的都送到了我们村中来,当年我不过也才十七八岁,我兄长,也还不至二十岁,我们明明没有得病,为什么要被你们关起来?”

孙钊沉了声音,“这是天灾,非人力可改,当初择你们村,亦是因为你们村子里病患集中,地势亦立于封山,你心中有怨怼也不算什么,后来那半年你们亦凭本事活了下来,这捡回了一条命是好事,可你们既活了下来,为何不好好活下去,反倒做下恶事?”

张家二郎似被触及了痛处,声音颤抖道:“你们这些人,未曾经历过那些炼狱一般的时候,如何能大言不惭的指责我们?当初村子里皆是病患,本来没得病的后来也都染上了,我们害怕,便往高山上跑,一直跑一直跑,生生在岩洞里过了半年,起初上山的人不少,可后来得病的得病,饿死的饿死,到最后,山上连或者的飞虫走兽都没了。”

说至此,张家二郎亦阴测测的笑了一声,“大人一定猜不到我们如何活下来的。”

屋外薄若幽面露疑惑,转眸去看霍危楼却见他一副了然之色,他似乎猜到了这张家二郎要说什么。

“我和我兄长,是靠着吃我表妹的人肉活下来的。”他又诡异的笑了一声,“因为她不是得那瘟疫死的,她在山上受了伤,没有止血的药,再加上体弱,就那般咽了气,她原是定给我兄长的未过门妻子,后来为了活命,我们兄弟两不得不靠吃她的肉活下来。”

“两个月,我们最后的两个月,就是靠着一个一个咽气的人,吃他们的肉,喝她们的血才能活命,她们大都是我们同族亲朋,若不是那瘟疫,我们要么一辈子做兄弟,要么会结亲,可谁能想到,她们最后竟然成了我们活下去的口粮。”

他麻木的干笑了一声,“试问大人,连自己的亲朋都不惜了,旁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我们好容易活下来,可大人知道我们活的多难吗?因为当时,倘若叫人知道我们是从古章村逃出来的,便要去报官,报了官,便要将我们押送回去,回去又是个死!”

“我们靠着山崖上的小道才逃出了村子,因为实在在山上活不下去了,从山崖走的时候,还有人气力不支摔死了,我们心底那个恨啊,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啊,吴家……不对,是古家妹妹和古家婶婶,她们都是得了病却未死又落下了残疾的,古家表叔为了活下去自己砍了自己的手,我们每个人都想活,如果下了山我们能活的好,我们又怎会下那般死手?”

“我们不敢往别处逃,一路爬山涉水,只想去个偏僻的地方,躲藏着苟活下来,当时我们误打误撞进了此处,他们得过病看得出端倪的不敢露在人前,便是我们几个进村子找吃的,可万万没想到,还是被村里人看出来了,他们像看怪物一般看我们,还说要去报官,呵,我们怎么可能让他们去报官——”

“此地偏僻,村子里也不过那么十户人家,见他们态度如此分明,我们思来想去,便觉得即便逃离此地再去下一处依然会如此,我们身无分文,总不能真的和野人一般活在林子里,既是如此,我们何不将这个村子,变成我们原来的家呢?”

“毕竟,我们原来的家,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毁掉的!”

张家二郎说的气喘吁吁,语气听着阴测测的,似乎回忆旧事令他悲愤,可他字字理直气壮,毫无负疚,又透着令人惊心的冷酷和麻木。

吴襄在外道:“那村子叫古章村,就是因为村子里从前有古姓人家和章姓人家,后来他们到了此地,便改了张吴二姓,叫了这么多年,只怕他们自己都不习惯原本的姓氏了。”

孙钊大抵也被他说的这些话惊到了,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所以,你们杀掉了整个村子的人,然后还要用村子里的人祭奠你们的水神?”

“水神……”张家二郎语气终于出现了一丝迟疑,“那场瘟疫,便是水神给我们的惩罚,我们村子里的老人本就信奉这些,反倒是我们小辈们不在意,后来,果然水神要用天刑来惩罚我们,我们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哪怕将此地占住了,我们也不敢大意,刚好,这个村子里的人多,一个个都杀了,好令水神护佑我们。”

说至最后,他的语气已令人不寒而栗,孙钊又问:“当初村子里有多少人被你们所害?除了黑水潭里的尸体之外,其他人的尸体被你们埋在何处?”

张二郎很平静,“埋在了张婶家后面。”

吴襄皱眉,便听张二郎继续道:“他们家后面有一片松林,当初埋了尸骨之后才种的树,因那水潭太小了,不可能容得下那般多人,种上树是最保险的。”

那片松林吴襄帮张婆婆修补房子的时候见过!吴襄瞪大眸子,立刻出门去叫候炀,“你带着剩下的人去张婆婆家后面那处松林现在就开始挖,底下买了不少尸体。”

候炀神色一紧,忙应声去召集人。

屋子里,孙钊又问:“张……张瑜的父亲是叫张河清吧?此番你们在洛河祭祀的婴儿,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张二郎闻言更平静了,“是,水为阴,用女童祭奠更有用。”

孙钊忍不住寒声道:“那可是他亲生女儿,还有,他女儿被捂死,那他夫人呢?”

“死了,此事是他们早就定好的,若是男婴便留下,若是女婴,便去祭神,他媳妇不知道,当日要把女婴抱走之时,她媳妇却开始闹,本也没想将她如何,是她产后不顾惜自己血崩而亡了。”张二郎语声不似在说一对母女之死,而是好像在说今日是个好天气一般的波澜不惊。

“婴儿死后,是谁送去洛河边上的?她母亲又被葬在何处?”

“就是清河,我们这里的人都不爱出村,只有他一个人在外行走,他媳妇也是外乡人,来我们这里许久了,是个蠢笨好性儿的,因此并未发觉有何不妥之地,她死后,似乎也葬在张家后面的松林之中吧。”

孙钊黑沉着脸,“除这些之外,你们可还害过别的人?这几年之间,你们就不曾害过别的婴孩?没有害过别的人去祭神?”

“没有,当年杀的人不少,我们也知道那是杀孽,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心底便越发不安,日日害怕当年之事再重来,而且她们得病的,病的越来越重,求医无门便想求水神,张婶也是染过病的,她那腿脚也快要残废了。”

张二郎答得爽快,说起这些,他语声无波,透着木然,好似再寻常不过之事。

问至此,孙钊便了解了个全,又道:“当年你们所害多少人你可还记得?村子里那般多人,你们是如何得手的?你杀了几人?”

“多少人记不清了,反正一个都不能留,如何得手……先是一户人家发现我们来路不明,且模样看着便似流窜日久之人,便说令我们交代来路,否则就去报官,我们几个便先将他们那家人处置了,后来回去一商量,觉得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闹出了命案,官府一来,只怕被盯上,当时女人家大都在林子里藏着,我们五个人摸清了每家人数夜里去做的,我杀了几人也记不清了,反正快刀斩乱麻,不给他们逃命的机会。”

张二郎一板一眼的交代,声音亦没了起伏,屋外薄若幽听着,再想到在那空屋子里见过的刀痕,便似能想到当日一家人正安眠着,却被匪徒闯入杀死的绝望恐惧来。

孙钊又问了几处细节,张二郎倒是一一交代,片刻之后,孙钊从屋内走出,看到霍危楼和薄若幽过来了,上前行了礼才问:“侯爷到了多久了?”

“有片刻。”霍危楼往厢房看了一眼,“里面说的大半都听到了,审至此处,当年之事便明了了,等去沁水县的人回来,便可定明死者身份。”

孙钊颔首,“是,眼下要紧的是找到其他人的尸骨。”

吴襄忙道:“已经命人去挖了,相信很快能挖出来。”

孙钊叹了口气,“穷凶极恶,当真是穷凶极恶,当年那瘟疫虽说是一场大难,可这几人却实在太无法无天,昨夜熬了一晚上,硬是没问出几句,到了今晨,这人忽然想开了似的,竟然愿意开口了,多少年没见过这般惨案了。”

这案子等于屠了整个村子,再加上为了祭神连亲生骨肉都未放过,便更令人胆寒,孙钊陪了霍危楼一会儿才又去审其他人,然而另外几人却依旧不好撬开嘴。

见一时半会儿再审不出别的,薄若幽问了张瑜在何处,衙差将她带去了后罩房中,霍危楼亦一起跟了过来。

此处狭窄逼仄,乃是堆放无用家具的,开门之时,张瑜坐在一张满是灰尘的藤椅来,听见声响,一脸期望的看了过来,待看清是薄若幽,他身子往后缩了缩,眼泪流的更凶,可他手上却还攥着薄若幽折给他的小舟。

纸张本就粗糙,被他攥的久了早已变形,他却仍紧紧抓着。霍危楼站在门口,薄若幽进了门,她走到张瑜身边叹了口气,“你莫要怕,你婆婆和父亲做了不好的事情,却是与你无关的,之后不管如何处置他们,官府会给你安置个去处。”

张瑜眼泪汪汪的流,面上亦生出恐惧来,薄若幽这次未曾安抚他,只是有些严厉的道:“不要相信你婆婆教给你的那些话,世上没有天刑惩罚你,只有做错了事才会受罚,如今你还分不清这些,可以后你必定会知道,要多做对的事情。”

张瑜还是个稚童,又不得好的教养,听着这话也不过似懂非懂,薄若幽掏出一块巾帕放在他掌心,而后便起身朝外走来,门开了又关,里头张瑜呜咽的声音更大,薄若幽叹了口气有些发愁,出来之时便问:“若这般孩童,会被安置去何处?”

霍危楼略一思索,“城外相国寺设过一个小寺,那处寺内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先当做小沙弥养,大了不想入佛道便可还俗。”

薄若幽放了心,见霍危楼目光幽深的望着自己,便道:“侯爷可知我曾有个弟弟?”

霍危楼当然知道,还知道那个孩子早夭,可他神色寻常,只示意薄若幽说下去,薄若幽边走边道:“只比我小一岁,名叫兰舟,结果当年出了意外过世了,那时我年岁尚小,后来自己亦病了一场,许多事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每次哭闹,我都给他用纸张折一艘纸舟他便不哭了。”

“所以你对小孩子格外怜惜些。”

薄若幽扯了扯唇角,“或许吧,其实我已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了,因此看见年纪相仿的,便总觉得若他到了这个年岁,或许也是这般模样。”

二人从后廊转出来,四周并无人,霍危楼将她手牵住重重握了下。

他很快便放开,可这一下,却令薄若幽心头阴霾散开,她又道:“我父亲母亲和弟弟皆是意外而死,我们三房只剩下我一人,因此他们曾说过我命中凶煞克死了他们。”

霍危楼放开的手又牵了回去,他驻足望着她,“说此言之人,既愚蠢又恶毒,你不必将此言放在心上。”

薄若幽眨眨眼,“侯爷不怕吗?”

霍危楼笑了,“这世上无人敢与我比命硬。”

薄若幽提起此话,虽料到霍危楼不会介怀,可她到底知道世俗多有人信此言,直至霍危楼说自己命硬,她心头那点紧张才散了。

待走至正厅,便见外面天高云淡,是个清朗天气,这时候炀从院外跑进来,进门便道:“侯爷,捕头,果然在松林之中挖到了骸骨,出自之外,我们挖到了一具未曾成白骨的女尸。”

吴襄道:“就是张瑜的母亲,张二已经招了,走,我随你们去看看。”

薄若幽一听骸骨和尸体都被找到,亦知道自己要干活了,便亦一道往松林去,霍危楼见状要陪着,薄若幽脚下一顿又问他,“侯爷何时回京?”

霍危楼扯了扯唇,“下午回京。”

薄若幽略一想,倒也没再说什么,前面吴襄等了薄若幽一步,神秘兮兮的问她:“小薄,侯爷来此到底为了何事啊?我怎就看着侯爷一直和小薄你在一处,也没见别的私事啊。”

薄若幽面颊一热,“我也不知,捕头,咱们得快些,验完了早些回京。”

吴襄应了声,也顾不上细究,直奔张家之后的松林。

待到了松林中,果然看到二十来个衙差一起动手,已经将松林挖出大大小小的坑来,又有人长在砍树,而候炀说的女尸,则在最外围。

那里刚种了十来株新的松树,皆是齐腰身高,此刻最中间的被拔掉,衙差们挖出来的坑中露出了一副简陋的棺椁,棺盖已经打开,还未走到跟前,薄若幽便闻到了一股子腐臭之味,等走到坑边上,一眼看到了棺中的女尸。

薄若幽道:“得将尸体移出来。”

衙差们上手,一脸恶寒的将尸体从内抬出放在了一旁平整的地上,薄若幽带好护手挽起袖子,又在面上覆上巾帕,而后便蹲下身来验尸。

霍危楼站在一旁看着,第一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她忙碌。

死者死亡多日,**严重,又因为是产后而亡,创伤处腐烂更甚,薄若幽已经听了张家二郎的供词,自然当先确定死因,在周围其他人继续挖土寻骨之时,她一人在这偏僻一隅细细查验起来,两柱香的时辰之后,薄若幽直起了身来。

吴襄从远处大步走过来,“小薄,如何?”

薄若幽正色道:“张二没有说谎,她的确是血崩而亡。”

吴襄凝眸,“幸而不是被谋害致死,倒还算还有一点点良心,只是也可怜了她,救不了女儿,自己的性命也交代在此。”

薄若幽却皱眉,“虽是并非被人直接谋害,却也是这家人冷酷无情,不顾她的拦阻非要用婴儿祭神,但凡心软些被她拦住,或许也不到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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