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美国纽约。

产房里传来声嘶力竭的痛呼,间或有护士匆匆来去,走路时步伐带起一阵快速的风。

一个黑眼黑发的小男孩坐在长椅上,紧紧抿着粉色的嘴唇,手心里的汗冰冷潮湿,他不由自主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一个护士突然从产房里冲出来:“孩子的父亲呢?父亲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产妇没有留下那个男人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人送她来医院。”另一个护士说着转过身,看向长椅上孤零零的小男孩:“只有这孩子跟产妇在一起……据说是大儿子。”

两个护士同时沉默了一下。

小男孩呆呆的望着她们,隐约觉得她们在说一些不好的事情,半晌才怯怯的叫了一句:“妈咪……妈咪在哪里?”

两个护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柔声问:“亲爱的,你爸爸在哪里?”

小男孩再次在裤子上用力蹭了蹭手,小声说:“他走了。”

“走了?”护士疑惑的重复,“你知道爸爸在哪里吗?你妈妈需要他。亲爱的,你知道爸爸的名字吗?或者是电话号码?任何联系方式都可以,你知道吗?”

小男孩怯生生的望着她,半晌摇摇头:“爸爸不要我们了。”

他想起那天家里爆发的剧烈争吵,摔碗砸东西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第二天早上他起来的时候,只看见爸爸带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站在门前,弯腰摸了摸他的头,神情十分的温柔。

“Kevin,爸爸必须要跟你说再见了。”

“……你还会回来吗?”

年轻的父亲看着他,半晌才悲伤的摇了摇头。

那天他看着父亲从房子的台阶走下去,连头都没有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走到他伸手,仿佛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一般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只看到母亲脸颊未干的泪迹和通红的双眼。

从那天清晨直到现在,七个月过去了。

那是凯文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两个护士再次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迟疑不决的问:“产妇手术前签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协议吗?”

“没、没有……”

“情况太危急,产妇已经没有神智了,可以征询产妇的意见吗?”

“太勉强了,太勉强了……如果她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下去,我们就必须放弃产妇的生命……”

她们同时迟疑的沉默了。

在这个时候的美国,危急情况下保孩子不保大人是医院惯常的做法,甚至在法律上也有这方面的倾向。

但是从小男孩的话里可以听出来,产妇的丈夫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庭。那个男人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是失踪了,如果产妇一旦离世,那么这两个孩子都会立刻成为孤儿。

“我们必须替她作出选择,”一个护士低声说,“再拖下去两个都未必能保住。”

她的同事最终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她们即将走回手术室的时候,突然走廊上响起很多人的脚步声,十几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从楼梯冲了上来。为首那个看上去年纪还不大,面相深刻而冷峻,眉目间带着一股煞气。

走廊上几个医生护士都吓了一跳,刚有人想拦住他们,突然硬生生止住了脚步:“是G.A的人!”

“是……是埃普罗!我昨天才在电视上看过他!”

走廊上瞬间想起窃窃私语,但是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埃普罗走到手术室门前,虽然他神情冷漠而肃厉,说话语气却一点也不粗鲁,相反还有些冷淡的彬彬有礼:“请问,产妇名字是不是叫卡珊德拉?”

护士叹了口唾沫,很快点点头:“是的,请问您……”

“我是胎儿的父亲。”埃普罗打断了她。

“是、是——那实在是太好了,现在产妇的情况比较危急,您必须作出决定……”

“请务必同时保下大人和孩子。但是如果情况不允许,”埃普罗顿了一下,语调生冷平静:“——那就保孩子。”

护士们立刻吃了定心丸一般连连答应,飞快的跑进手术室里去了。

埃普罗从手术室门前退开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那我妈咪呢?”

他一回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东方小男孩坐在长椅上,长得竟然非常可爱,只是因为惊恐无助而显得脸色苍白。

埃普罗铁硬的目光让这孩子更加害怕,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声音更微弱了:“……我……我妈咪呢?”

“这是那个女人离婚前的儿子,一直跟着她生活。他父亲是个东方人,这孩子应该是混血。”助手立刻对埃普罗低声说道。

埃普罗点点头,走过去站在长椅边。他身材非常高大,俯下身来才能平视着小男孩漆黑水润的眼睛:“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看看埃普罗伸出的手掌,迟疑半晌之后轻轻把小手放上去,两人于是缓慢而一本正经的握了握手。

“你好,我叫Kevin

Den,你可以叫我Kevin。”

埃普罗打量着这孩子,似乎感到十分有趣:“你好,我叫Nathaniel,你可以——嗯,可以叫我Niel。”

凯文擦擦眼睛,因为刚才他忍不住哭了,眼眶里还留着泪水,一擦就显得红通通的,“嗯,Neil。”

“Niel。”埃普罗纠正他。

“Neil。”凯文坚持说。

小孩子口音不准可以原谅,但是一口一个“Neil”实在有点可笑,埃普罗身后的助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埃普罗用力揉揉他漆黑柔软的头发:“好吧,随便你吧。不过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叫我Neil,要是每个人都这样叫,也许我就忍不住要杀人了。”

凯文困惑的仰起头:“为什么?”

“听上去太像意大利黑手党了。”埃普罗认真的解释一句,紧接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是同行。”

“……Neil,黑手党是什么?”

“就是坏人,警匪片里被警察抓的坏人。”

凯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突然又扯扯埃普罗的袖子。

“怎么了?”埃普罗温和的问。

“妈咪……我妈咪呢?”

这话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嘴里问出来,带着怯懦和渴望,娇软稚嫩还夹杂着隐约的哭腔,让人听了心里发颤。

埃普罗久久的凝视着他,半晌轻声问:“Kevin,如果有一天你妈妈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凯文睁大眼睛,困惑的望着他。

“算了,我只是说说而已。”埃普罗拍拍小孩的脸,转过身去望向产房的大门。

很多年后邓凯文回忆起那时的一切,才意识到生斯坦利的时候,他母亲几乎丢掉了性命。

她为了生下埃普罗的孩子,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放弃了清贫的家庭,让大儿子永远失去了父亲,甚至差点连自己的命都丧失掉了。

也许是冥冥之中命运注定,这个女人最终平安生下了斯坦利——纽约最大黑帮G.A未来的继承人,并且侥幸从生死线上挣扎了回来。她所放弃的一切都有了加倍的补偿,富贵和荣耀都随着斯坦利的降生而来到她身边,让她轻轻松松就唾手而得。

那一年邓凯文七岁,多了一个叫斯坦利的弟弟,紧接着成为了美国东部黑道教父的养子。

——从他第一次管埃普罗叫Neil开始起,他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彻底的改变。

第21章

很多人都知道斯坦利是埃普罗的独子,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对于埃普罗来说,那个怯生生管他叫Neil的小男孩更像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男人对于第一个孩子的感情总是更加复杂一些,寄托的希望也更殷切一些。

生下斯坦利后,那个叫卡珊德拉的女人被移到了一座更大更豪华的别墅里,但是没有得到亲自哺育孩子的权利。埃普罗把斯坦利留在了G.A,请了无数个佣人和乳母,从他满月开始起就拥有八个家庭教师,一个个都是专门启发胎儿智力的专家。

后来邓凯文想,那应该是埃普罗对这个为自己生了孩子的女人并不信任。

也许他潜意识里觉得,一个为了金钱背叛家庭、并使孩子失去父亲的女人,并不能成为合格的母亲。

不管怎么说卡珊德拉都必须接受这个结果,斯坦利每个月被抱过来一次,只留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必须送回G.A。埃普罗有时过来看她,但是并不经常,看上去他对这个女人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事实上斯坦利长大后,他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几个月不出现都是常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却还记得凯文。

他每个星期都会派人接凯文去G.A度周末,单独和这孩子一起吃晚饭,问他学校的情况,检查他的作业,有时还会带他一起作短途旅行。

当年埃普罗也才二十出头,而凯文已经七八岁了。他们有时像一对年岁相差特别大的兄弟,有时像父子,有时像平等的朋友。

有一个周末恰逢邓凯文的九岁生日,周五晚上他乘车到达G.A的时候,看见埃普罗站在大门前,一副要出门的打扮。他立刻冲下车大叫着Neil,飞快的跑过去抱住他:“Neil,你要上哪里去?你不陪我过生日了吗?”

好几个G.A的董事频频侧目,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这个小男孩。

埃普罗拍拍凯文的脸,语调和蔼而漫不经心:“跟我走,我带你出去庆祝生日,星期一早上我送你去学校。”

“那,那我们上哪里去?”

“你坐过飞机吗?”

凯文摇摇头。他从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纽约。

埃普罗笑起来:“我们去东京。”

邓凯文的九岁生日在银座灯红酒绿的夜市中度过。

那是他第一次离家、离母亲那么远,异国新鲜的空气让他兴奋难耐,纽约的一切都被跑到了脑后。G.A保镖整晚都没有出现,只有他和埃普罗两个人在拥挤的街道上,他们逛遍了整条街,买了一大堆小吃,甚至还看了歌舞伎,喝了点酒。

埃普罗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凯文兴奋的回答:“So

Cool!”

“男孩子应该多见识一些,阅历丰富了,以后就不会被别人的小花样所迷惑。”埃普罗说着又拍拍他的脸:“你这么好看,以后追你的女孩子一定很多,眼光要放亮一点。”

“我不喜欢白种女孩子!”凯文嚷嚷起来:“我喜欢四年级的Emily!但是Emily不喜欢我,她喜欢个儿高会打架的男孩。”

埃普罗笑起来:“你不会打架?”

“不会!因为妈咪不允许。你会吗?”

小男孩漆黑的眼睛亮闪闪的,清明澄澈,孺慕之情一望见底。埃普罗想了想说:“嗯,我会。”

“那你打架厉害吗?”

“算厉害吧。”

“那你教我好不好?”

埃普罗沉默了一会儿。人潮在他们身边涌过,霓虹灯映在他的侧脸上,看不清他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kevin,你要学打架做什么呢?仅仅是为了讨女孩子的喜欢吗?还是在男孩子们当中称王称霸,让所有人都怕你,畏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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