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花落

毛仕龙正捏着华丽辞藻吹嘘陆焉功绩,顺带装点自己的分赃大计,安东上前来,并不着急开口,暗地里同他使个眼色,毛仕龙便找了个借口避去院外。安东道:“义父,赵四姑娘闹着要见您…………”

陆焉略略抬一抬眼角,望他一眼,已瞧得出不满。

安东接着说:“赵姑娘有要紧的话要当面与义父说,小的怕这人多眼杂的,吵嚷起来真让人听了这么一两句的,反倒不好。”

陆焉端着茶盏的手停了一停,继而放下茶盏,沉声道:“领她进来。”

外院吵吵嚷嚷清点财物,没人抬头多看。赵妙宜像是早料到会有今日,服丧似的穿了一身雪白,她本就生得娇弱,如今行路时更似弱风扶柳,愁绪满怀。

入得厅中,她不行礼不说话,就站在陆焉身前,直直与他对视。安东机敏,早早躲了出去,这些诡异秘辛少听为妙。

陆焉问:“赵姑娘有何事?侯府已散,姑娘未在名单之上,可自行留去。”

赵妙宜与往常不同,大约是绝望透顶,反倒什么都能接受,或是已释怀,或又是哀莫大于心死,她眼中空洞无光,唯有瞥过他时才有些微神采,似久别重逢,亦是恍然惊梦。她喊他的姓名,一字一句,“陆焉——”

他从木匣子里抽出一张银票,“姑娘若不嫌弃,这二百两拿去,就当是盘缠。”

“盘缠?”她笑,仿佛听见一句极可笑的话,接连不断地笑得心如刀绞,笑得泪如雨下,“我哪里需要什么盘缠?你留着往后给你自己个儿买副好棺材吧。”

她的话刺耳,但陆焉不为所动,依旧平和道:“姑娘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赵妙宜骤然间被点醒,含着泪摇头,矛盾重重,“不,不是为这些,究竟为的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也不记得了…………”

陆焉看着她忽而清醒忽而疯癫,仿佛是中了邪,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时摇头一时退后,过后又捂着脸痛哭,抽噎道:“我不想来见你…………我不能见你…………”

哭过一两声又道:“为何还要来见你…………为何盼着能见你…………我早知道,你放我走的那一日我便知道…………侯府岌岌可危,这一日终会来的,便如同锦衣卫冲进家中撕扯姐姐们,带走父亲与哥哥一般…………你这吃人的魔…………你要害死我…………害死我…………”

陆焉沉沉道:“你疯了——”

赵妙宜原本神志不清自言自语,听见他说话,陡然间拔高了嗓音反驳道:“我没疯!我没疯…………我没有…………我只是病了…………日思夜想的都是灭我满门的仇人,被人踩在脚底下作践,却偏还要想着他念着他,真真下贱到了极点…………”

她的伤心无人理,他冷着脸,眼睁睁看着她崩溃。

她猛然摇头,一步步后退,哭着说:“我不能活了,再也不能了…………”药力发作,血气上涌,一张嘴,血从唇角溢出,一滴滴染红了雪白的裙,是茫茫雪原中开出一树红梅,是倾城绝唱,是她在人世间最后一阙歌。

头脑昏聩,腹中绞痛,她无力倒下,身子瘫软在地上,头却扬起来要望他最后一眼。但他仍坐在原处,冷冷似一尊石像,到死也未见他挪一挪脚步,问一声如何。

“只愿来世…………只愿来世再不与你相见…………”她伤心到了极点,对自己亦鄙夷到了极点,纤细的手伸向他,最终是颓然,如同她漂泊无依的命,跌落泥泞。

花开了叶落了,一人死一人活,日子平平常常转眼就过。

谁记得世间曾有一个赵妙宜?这一生都是悲歌长叹,乏人问津。

直到她闭上眼,时光似沙漏在这一刻停摆。日光疏淡如碎金,落在她染血落红的六幅裙上,他长长舒一口气,缓缓走到她身前。

从前他从未认真细看过这张脸,而今终于沉下心来,静静将她记住,她细长的眉,柔顺的眼,浅淡的唇与尖细的下颌,他记得她曾经的哭泣与挣扎,亦忆起宫中初见时她的怯弱与好奇,这一刻他终于完完整整认出她、牢记她。

“妙宜——”他轻轻叹,带着陌生的怜悯,将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抱在怀中。恍然间耳边想起了阿姊的哭声,软软绵绵羊羔一般无力,却在最后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凤卿,凤卿,阿姊,别丢下凤卿——

阿姊零落飘零,死后蒙尘,就如他怀中的赵妙宜一般,淹没在党同伐异令人作呕的争斗里,花开花落,无人知其姓名。

他静静的,静静的抱着她,如同抱拥着一个满目疮痍的过去,这一身仇,这满腔恨,要往何处去,他心中有愁肠百转无人诉。

他想毁天灭地,又想要默然归去,誰能懂他宿命。

门外毛仕龙欢呼雀跃,找到永平侯与白莲教往来通信,叫嚣着这一回还不做实谋逆大罪,诛他九族!

杀人,被杀,争与不争,都是宿命。

到底,她的死才是今生最彻底的放过。

坤宁宫,太子爷得了永平侯下狱的消息,头一个奔去找母后,好话说尽,只想将他万般不中意的徐家姑娘换成未婚夫获罪的汝宁郡主,好说歹说,皇后一个字不松口,末了作结,“景辞那个臭丫头,你想也不要想。至于徐阁老的孙女,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行了,别在本宫这里耍横,太傅吩咐的功课做了没有?你父皇大病未愈,前朝后宫都只盯着你一个。可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只想着女人!本宫都替你害臊。”

太子铩羽而归,却并不甘心,埋了一腔噪郁在胸膛,迟早要寻个出口。

恰恰有人说:“先将生米煮成熟饭,箭在弦上还能不发?”

他那软绵绵的家伙便膨胀起来,登时抓来个奉茶的丫鬟,就在坤宁宫偏殿,拉拉扯扯解决。

荣肃父子身陷囹圄的消息传来时,景辞的嫁妆已准备大半,老夫人叹一句“作孽,真是作孽啊…………”过后饮茶、用饭,不再言语,二老爷不许景彦多打听,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幸而女儿还未出嫁,不然谁知国公府会否牵连。

绣好的嫁衣再收起来,压在箱底,缀景轩的丫鬟们人人谨慎,没人敢在景辞跟前提起永平侯府以及她戛然而去的婚期。荣靖仿佛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又或是被人凭空抹去,再没有痕迹。

傍晚,从宫里出来,景彦杀气腾腾的冲进缀景轩,吓得白苏同半夏端不稳食盒,景辞叮嘱她们下去收拾。景彦见人散了,一跨步上前来抓住景辞的手,焦急道:“荣二哥如今在诏狱里让锦衣卫那帮狗娘养的东西折磨得不成人样,他说他熬不过了,临死只想见你一面,有话,只能与你见了面说。”

景辞转了转手腕,想要挣开他的手,无奈他一股蛮力,攥紧了她,半分不让。

景辞审慎打量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带我去诏狱?”

景彦挑眉,极为不耐,“怎么?你也同父亲一般要明哲保身高高挂起?旁的人我不说,荣二哥与你可是订过亲的,花轿都备好了,只等你过门,怎地荣家出了事,小满你也如此冷心冷肺?”

景辞反问道:“那按你说,我能如何?”

景彦道:“咱们跟荣二哥一块儿长大,虽说我与他有过冲突,但一码归一码,现如今永平侯府被奸臣陷害生死难测,咱们难道不该出一份力?”

景辞后退一步,狠狠将他甩开,进而问:“谁是奸臣?什么叫陷害?青岩,你昏了头了,竟敢妄议朝政!”

“我有什么不敢!”景彦一脚踏上高脚椅,高声道,“对你千依百顺的陆焉,就是当朝最大的奸臣!若不是他处心积虑处处陷害,永平侯府又怎会一夕之间沦落至此。小满,你就不怕今日的永平侯府就是明日的国公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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