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责罚

人间四月春色尽,景辞的背后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府里头下人们瞧见她仿佛都带上怜悯。夜风悄悄刮过,天地一片肃杀。

笔润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衫子小侧门上等着她,恭恭敬敬上前来,不敢抬头,“六姑娘,二老爷在书房等着姑娘。”

小羊皮鞭子捏在手里,转了又转,路上壮士断腕的勇气全散了,犹豫半晌问道:“老夫人休息了?”

笔润点头,“听说老夫人今儿休息得早。”显然不打算救她,想来也是,老夫人一贯以国公府为重,她做了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老夫人恨她还来不及,若再年轻些,恐怕要亲自处置她。

想来想去,横竖今日是逃不了了。

心底里叹一声,无路可退,只得提步上前。走过迂回弯转的长廊,心跳如擂鼓,同笔润打听,“眼下清风居都有谁呀?”

笔润道:“回姑娘话,三少爷在呢。”

“那…………教训的厉害吗?”

笔润道:“二老爷差小的到二门外等六姑娘,三少爷如何,小的确不知晓。”

“噢——”景辞呐呐应上一声,越发忐忑。

只是任谁都想着,这一回六姑娘又要同二老爷杠上,两个人都是顶顶的倔脾气,一句一句顶下去,指不定闹成什么模样。二夫人支着耳朵听动静,真真要等个热闹场面再施施然往清风居去,加一把柴,烧旺这火。

到头来笔润惊掉了下巴,白日里高头大马拿火枪逼走未婚夫的汝宁郡主,此刻再没半点威风气势,扑通一声跪在书房门口石阶下,再娇软不过的口气喊一声,“父亲…………阿爹…………女儿知错了…………”

头磕下去半点不含糊,咚咚咚听着笔润都觉得疼。景辞这厢也给自己个撞得眼冒金星,未听清里头人呵斥,连带梧桐来扶她时跌跌撞撞往外倒,得门外等着景彦的丫鬟元宵上来搭把手,两个人左右扶着才进了书房门。

里头二老爷满脸怒容坐在跟前,景彦这回也没了

“铮铮铁骨”,耸拉着头跪在堂中,恹恹认错。

没等二老爷发话,景辞先跪下磕头,外头想着要如何如何挤出眼泪来,一到近前激动起来,经无师自通,泪珠子断了线,一颗一颗饱满滚圆的砸在赤红牡丹地毯上。

“阿爹,不怪青岩,都是女儿的错。女儿今日昏了头,闯了大祸,不敢求父亲原谅,只求父亲不要气坏了身子,要打要罚,女儿都认。”

二老爷肚子里原烧着满满一肚火,太阳落山没见人回来,真真恨不得活活掐死这不孝女。现如今这精乖滑头的小丫头往他跟前这么一跪一哭,额头上还真让粗粝的石阶磨出了血痕,脸也脏了,显然是一路哭回来,真真可恨,这会子才知道害怕,早先借兵出城之时这脑子里装的什么?

二老爷长叹一声,摸着胡须说道:“你们都起来吧,我是当不起你这声父亲。往后你们一个个的,要上天入地还是杀人放火,国公府都不管了,也管不了了。”

景辞同景彦两个互看一眼,晓得父亲这一回是真伤心,双双都有几分无措。景辞连忙挪到二老爷跟前,抱住了腿认错,“阿爹,小满知道错了,真的知错了。阿爹别不要我,别再将我扔进宫里,小满日日想着阿爹呢,就盼着能有一日回府来守着阿爹。爹…………你打我吧,关我去祠堂,让我去山上做姑子都行…………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景彦原本跪着发愣,这一时终于回过神来,也扑倒父亲脚下,“爹——你要打打我,是儿子不该,胡乱撺掇小满,爹可千万别气着自己,那儿子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二老爷抬脚踹开他,“你这没脸没皮的东西,还懂什么叫无地自容?我看你就算被世人骂的脚不沾地,也能一根身子挂起来逍遥。”

再看景辞,“你哭也没用,这事儿非同小可,不是你哭几句就能敷衍过去。笔润——请家法…………”

笔润一早准备着,从匣子里取出一根三尺来长,一指粗细的红漆长棍。这是景辞太*祖爷爷当年用旧的红缨枪上摘出的实心木头,长年供奉在祠堂里,专打不肖子孙。这玩意儿景彦早年间领教不少,并不比挨板子轻松。他着急,一连声求情道:“不成不成,爹,亲爹啊,这东西打下去可真要将人打坏了,小满娇滴滴的哪里受得起,就罚她跪祠堂抄经书,再不成让她三个月…………不不不,半年不许出门,要么再让她绣花?横竖别拿这个,这个可疼死人的…………”

“你滚开!”二老爷一把甩开这个碎嘴东西,沉着脸,对着景辞说:“我今日若不将你教训明白,便是对不起景家列祖列宗,更对不起你早逝的母亲!”家法抬得高高,二老爷望着景辞倔强的脸,一字一句恨道:“我问你,你认是不认?”

若说前一刻她还存着几分侥幸,这一时撞见父亲的痛心疾首,她便愣愣无言可对,只得咬紧了牙忍住泪,“这原就是我闯出来的祸,我一时发疯犯下的错,父亲要如何教训,我都认。”

她能听见棍子破风的声音,二老爷是恨极,一棍子抽在她背上,打得她当即就要疼得晕过去,那实木棍子落在身上没个声响,却是痛到了极点,要喊都来不及张口,已接上第二下、第三下。她咬紧了牙,眼泪流了满脸,却硬顶着一声不吭。景彦看得心疼,着急上火想也没想就扑过来抱住她,连带挨了好几棍子,二老爷打他可不似打景辞,手上还留着分寸,打他便是往死里抽,半点情面不留。

景彦这人也是牛一样蛮,疼到了极点,却仍替景辞扛着,求道:“父亲饶了小满吧,她从小到大给府里出过多少力,也就闹了这一回,父亲就看在以往的份上,功过相抵吧。”

两姐弟抱着哭成一团,打人的二老爷也红了眼,最后棍子都落在景彦背上,连带着为人父者恨铁不成钢的急迫与无力,扔开了手里这根不停挥舞的家法。

停一停,景彦也如同脱力,半个身子倒在景辞背后,还在问她,“小满,你哪疼啊?哭得丑死了。”

景辞一个劲摇头,扯着二老爷的衣摆呜咽着说:“我错了,真的错了…………父亲,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二老爷重重跌坐在冷硬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一口气叹了又叹,无可奈何却又无法放手,“你怎么不想想,你一个姑娘家,若真是因着这个被退了婚,你该如何自处?罢了罢了,你自小便执拗得很,我管不了你。西院有个旧庵堂,你且去住上些时日,待风头过去,再看吧…………为父拉下一张老脸,去给永平侯赔罪…………”

景辞不敢多话,只得倚着景彦默默掉泪。这一场戏散了,二夫人撇撇嘴,恨又是雷声大雨点小,带着满心的愤懑不平,灭了灯休息。老夫人熬到这一刻亦是难得,梅仙站在床边试探着问:“要不要给六姑娘送些被褥细软过去?西院荒废久了,怕姑娘住不惯。”

老夫人道:“且等等,让着祸头子吃些苦头也好,免得他日兴起,再连累了府里。”

也没有什么情,也没有什么义,到头来一家人都是演戏,只不过有的人入戏太深,有的人隔岸观火,一一都是虚妄。

夜色正好,永平侯府被填平的定风湖已长出细小的花,攒出这新的一年春光繁盛。怎奈此夜难眠,书房内灯火通明,永平侯怒到极点反而笑出声来,自嘲道:“千算万算,未料到有朝一日竟会败在一个小丫头手上。真真可笑,可笑之极!”

“父亲!”荣靖眼中有恳切有急迫,一击不成,永平侯府已无退路。

无奈父亲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仍在摇头笑道:“我荣肃一生为家国天下舍命相报而不能,可笑可笑,一家性命全折在她一人手里,可笑苍天无眼,可笑朝廷无度,可笑我荣肃无能哪!”

恨,恨这乾坤天地,恨这惨淡人间。忠良屠尽,奸佞当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家国天下已无他容身之地。

叹一声,“往后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此这般,生有何用,死亦何惧?”

“父亲!”荣靖急急喊道,“祖母年迈,童儿才刚学会走路,如何能让他们受苦?”

“也罢也罢。”手上的佛珠不再转,永平侯道:“眼前只有一条路,明日我领了你到定国公府上负荆请罪,国公府不知内情,定然乐得顺水推舟卖这个面子。”

荣靖不解,“为何?”

永平侯道:“汝宁郡主,成也是她败也在她。她手上捏着太后陆焉国公府三条线,是我荣家最后一线生机。若要保住阖府性命,必要娶她过门。你祖母身子不好,过几日便要重病,我自然上奏太后,让你们提早完婚。”

“父亲…………”荣靖犹疑不定。

永平侯呵斥道:“大丈夫当断则断,届时娶进门来,是生是死不都凭你一句话?”

天大的口气,最最瞧不上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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