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没关门。”张美珍伸出指甲一弹门框, 她化了个烈焰红唇的妆, 头发白, 脸更白,红白对比太过强烈, 居然会让人第一眼忽略她的皱纹, 只留下个“明艳逼人”的印象, 朝着于严的方向飞了一眼,张美珍问,“警察啊?”

于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下意识地站直了:“啊……对!姨……姐……呃……这位女士……”

“叫奶奶。”张美珍拍狗似的拍了拍他的头,一点也不客气地走进来,顺手把拎的一盒草莓递给老杨大爷, “洗了, 给大伙分分。”

天天在家焚香摆谱的老杨大爷二话没说, 撸起袖子就要去, 旁边的韩东升忙不迭地接过去:“我来我来!”

老杨大爷看着他厚重的背影, 无声地叹了口气, 转过头来说:“但这也都是猜测。”

“除了那帮孙子,还能有谁?不用避讳我,金盆洗手三十年了,王九胜那个小人上位以后,他们的破事我连打听都懒得打听。”张美珍往沙发上一靠,把高跟鞋脱下来扔在一边,冲一头雾水的于严笑了笑, “我就是行脚帮出身的。”

说着,很社会的张奶奶晃了晃钥匙圈,钥匙圈上挂了一个很小的蝙蝠装饰,红得异常鲜艳,看着就像塑料的,摘下来拿在手里,才能觉出这东西有分量,是正经八百的玛瑙。

于严问:“这是什么?”

“行脚帮的五蝠令。”张美珍说,“要是拿到古代,大小也是圣物,就像你们杨爷爷那根烧火棍一样,现在么,反正也算古董,不过这种小玩意没什么意思,值不了几个钱。”

于严“呢”了半天,没发出“奶”的音,最后只好放弃主语:“……说的这个行脚帮,是干什么的?”

“古时候的行脚帮,说的是‘车船店脚牙’这五种人,车夫、船夫、店小二、脚夫、还有牙人,这些人走南闯北,有好人、也有坑蒙拐骗的,旧社会那会,都属于下九流,所以也不算什么名门正派。‘五蝠’,代表这五大行当,五大行当一开始还同气连枝,时间长了,各有地盘、各捧饭碗,难免互相别苗头,就常常内斗,所以历史上辉煌过一阵子之后,很快就没落了。”杨老帮主在旁边慢吞吞地解释说,“解放后,老行当没有了,人心更散。他们在燕宁的北舵主王九胜为了适应社会,也为了保留老传统,还开了一家送快递的公司,叫……叫什么……什么‘福’什么‘达’的。”

于严和喻兰川异口同声:“福通达!”

老杨大爷:“对!”

于严:“丢件率首屈一指。”

喻兰川:“快件当手/榴/弹扔。”

于严:“同城邮件八天才寄到。”

喻兰川:“他家投诉电话比热线还忙,我就没打通过。”

于严:“上礼拜我们刚逮了他家一个快递员,冲小女孩耍流氓来着!”

老杨大爷:“……”

民怨已经这么深了吗?

“北一舵的舵主王九胜是个什么东西,行脚帮落到他手里也好不了。现在的后辈们不但不讲理,连老规矩也没了,我看这行脚帮,就是个地痞无赖扎堆的泥坑。”张美珍冷笑一声,“这破快递公司还算是正经营生,好歹算块遮羞布,其他弟子们到处行骗的多了,他们不但不管,一旦有苦主找上门来,还要互相袒护。王九胜每次都一副‘我一个企业家,怎么会和这种下等人扯上关系’的嘴脸,反正他手下杂碎多,随便支使,你也抓不着他的把柄。”

“也就是说,那个逃跑的气功大师,现在很有可能是被同门藏起来了。”于严问,“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那个福通达的老总……呃,什么舵主,有没有可能和警方合作?给我一个他的联系方式。”

韩东升把洗干净的草莓放在桌上,几位武林前辈伸手拿草莓塞住嘴,围观说了傻话的于严。

喻兰川:“我觉得你去邮政投诉他还比较有效果。”

“那行吧,”于严一摊手,“你们有什么办法?有没有可能混进他们内部?”

“行脚帮的人很多,也乱,据说经常有人在外地犯了事,逃到另一个地方,寻求当地同门庇护,弄个假身份,以后接着混。”张美珍想了想,说,“五蝠令就是敲门砖,但是能不能成功,还得看脸。”

于严眼睛一亮:“燕宁房价贵、住宿也贵,他们应该不会有很多窝点,如果这样成功混进去,也许能摸到那个气功大师的藏匿地点。”

“呃……这个,”老杨大爷小心翼翼地看了张美珍一眼,插了句嘴,“虽然你说的这个‘气功大师’可能是行脚帮的,但是这几个老人失踪的事,还真不一定跟他们有关系。”

于严问:“为什么?”

老杨吞吞吐吐。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张美珍淡淡地打断他,“行脚帮跟丐帮有宿怨,不可能鼓捣一帮老头老太太去要饭,你担心的那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再说,那个大师是靠下蛋骗钱的,好不容易培养出一帮信徒,个个都是摇钱树,钱还没捞够,还得留着这帮老家伙们领退休金呢,哪舍得伤人。”

于严犹豫了一下:“可是现在除了这个‘气功大师’,我们也没别的线索……再说这人也确实应该拘留,他骗人花高价买他的发功鸡蛋就算了,还非得让人在‘子时’——也就是半夜十二点,一气吃完一盒!一盒那可是六个大鸡蛋!那帮老头老太太说吃完以后,觉得丹田‘气息涌动’,功力要大涨,我都服了,蛋白质消化不了产生的屁也算涨功力,他们这功练得臭不臭啊!”

喻兰川的耳朵嗅到了气味,默默地把草莓放了回去,没食欲了。

于严严肃地说:“现在还没吃出问题来,算他走运,我看出问题是迟早的事。那些练‘放屁功’的还都特别虔诚,要是放任,等他们‘大师’躲过风头再回来,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出事就晚了。”

“小民警,这不是抓一个人的事,行脚帮那些人虽然早就洗白了,但说句不好听的,以前就是黑/社/会,当年喻老还在的时候,他们就敢到一百一十号院盯梢绑架,”张美珍说,“你别想着他们不敢袭警,打废了你,你可能都没看清楚是谁干的,到时候主犯随便往哪个地方一藏,其他人互相做假证,一推二五六,你这辈子也别想抓住他们。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想想再说。”

于严皱起眉,说实话,这些地痞无赖有时候挺难办的,就像家里的蟑螂,再怎么厉害的蟑螂药撒出去,也胜利不了多久,除非小区整体灭蟑,否则过不了几天,它们又会卷土重来。

而且这些人坏归坏,但既然没杀人没放火,罚也罚不重,顶多是不痛不痒的拘留几天,还是得放回去。

从看守所出去的这些渣滓们,往往会更有恃无恐,有一些人甚至会报复办案民警。民警也是人,谁家里都有老有小,自己充其量会几手不大专业的擒拿格斗,也不会因为穿上制服就变成武林高手,有时候还真惹不起他们。

这时,韩东升忽然说:“要不,我去试试吧……”

他一嗓子出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唉,本来就是我家的事,”韩东升习惯性地赔了个笑脸,随即又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没滋没味地收了,他搓了搓厚实的手掌,“虽然功夫早搁下了,但是万一碰上什么事,想办法脱身应该还是可以的,再说我肉多,也扛揍。”

“啊?”于严一愣,断然回绝,“这肯定不行!”

民警办案,怕危险,反而让老百姓去,这像什么话?

“警察同志,不管您用不用得着我,我都肯定要去探一探的。不知道就算了,今天既然知道了线索,不管白道黑道,都得先会一会再说,没有在家等消息的道理,”韩东升依然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嘴里却轻轻地说,“我毕竟姓韩啊,不能丢祖宗的脸。”

姓韩有什么了不起?

于严这个局外人体会不到,所谓什么“浮梁月”,他也只是听老杨大爷随便提过一嘴,传奇都是上个世纪初的传奇,当年有多大的荣光,也随着时过境迁湮灭了。

何况就韩先生这么一位仿佛身怀六甲的中年男子,要是把脸遮上,在公交车上没准能混上老弱病残孕专座,他能有什么战斗力?

于严心累地说:“哎,您不要意气用……”

老杨大爷却忽然说:“小韩走一趟也好。”

张美珍笑了一声,把五蝠令从钥匙圈上摘下来抛给他。

韩东升抄手接住:“大家事先商量好,一起行动,比各干各的好,警察同志,您觉得呢?”

于严觉得相当不怎么样,只好去看喻兰川,寄期望于他们凡事拎得清的盟主说句话。

结果盟主说:“好啊,巧了,我也想会一会行脚帮。”

于严:“……”

喻兰川被人夺舍了!

不知想起了什么,喻兰川脸上露出一点冷笑,牙关里仿佛咬着一段新仇旧怨:“周末行吗?这周末我能腾出一天。”

张美珍回家的时候,甘卿正在若无其事地擦地板,她塞着耳机,一副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样子,有人进来都没抬头。

张美珍径直走到她面前,揪起她一只耳机。

“哎,”甘卿好像吓了一跳,抬头冲她笑,“美珍姐,回来了?”

张美珍定定地看着她。

甘卿:“今天口红好看,什么色号?”

但这个平时能招出张美珍长篇大论的话题,今天却失了灵。

张美珍没回答她:“十几年前,燕宁的警察抓了一伙人贩子,当中牵线的,有行脚帮里‘黑色蝠’的人,黑色蝠是‘牙人’。”

“牙人”就是买卖的中间人,大概跟房地产中介差不多,算是个挺体面的行当。

不过在古代,“牙人”的业务除了房地器物牲口外,还包括另一种买卖——就是人口。但即使是在封建社会,到了宋明之后,买卖人口也不合法了,那些职业人贩子叫“生口牙人”,基本也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行脚帮里鱼龙混杂,什么香的臭的人都要,败落成现在这副衰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黑色蝠当然要袒护自己人,但这件事已经上了新闻,当时影响太大,行脚帮北一舵的王九胜好不容易把自己洗成民营企业家,实在兜不住,把那几个涉案的交了出去,还打伤了一帮黑色蝠的人。”张美珍继续说,“黑色蝠因此不服王九胜,要把他拉下马,王九胜厚着脸皮跑到一百一,找喻老给自己撑腰,要把黑色蝠逐出门墙。黑色蝠里有些后生不知天高地厚,狂得没边,为了警告喻老不要多管闲事,居然绑走了喻老还在上中学的小孙子。”

甘卿眨了眨眼睛,装出一头雾水的样子:“您说的这是什么黑/社/会吗?早就被取缔了吧?”

张美珍没理她:“我们第二天找到这孩子的时候,发现他毫发无伤,反倒是那几个‘黑蝙蝠’,连人再狗,好不狼狈。有一条恶犬还给人开膛破肚,肠子拖出去好远,绕在了一个晕过去的‘黑蝙蝠’脖子上,那个黑蝙蝠胸口还被人用狗血写了几行字——行脚帮,王八帮,大王八管不了小王八。”

甘卿:“……”

这倒霉事依稀有点印象……她小时候有这么熊吗?

张美珍笑了起来:“这行字是喻老发现的,当时觉得这位暗中出手相助的朋友虽然仗义,但恐怕是个惹事精,怕惹麻烦,所以交给警察之前,他把这行字给擦了,但王九胜还是看见了。王九胜是苦出身,从小就在行脚帮里混,小时候别人欺负他,都管他叫‘王八’,长大以后咸鱼翻身,才自己改名‘九胜’,平生最忌讳‘王八’俩字,饭桌上有道甲鱼他都要翻脸,何况被人拿狗血指桑骂槐——只是这个人城府深沉,当时没表露出来,一直记恨在心里。”

甘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睁大了眼睛。

张美珍却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去卸妆。

“美珍姐!”甘卿猛地站了起来,一只耳机吊在胸口,“他记恨在心里,然后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张美珍说,“那位蘸狗血写字的朋友出手狠辣,一看就知道是哪家的功夫,只不过他们这一支人藏头露尾,不太好找。但王九胜在燕宁三教九流、手眼通天,狗腿子那么多,一年两年找不到,三年五年……呵,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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