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对着坐在红木沙发上的男人叫了一声“爸”。

程远帆朝他微微颔首,薄唇弯起个略显刻薄的弧度,把手里的一叠黑白照片往茶几上一扔,仿佛丢出一手弃牌。

照片像扇子一样展开,有拆毁一半的楼房,有蹲在路边舔积水的流浪猫,有背心裤衩摇蒲扇的老大爷,还有最顶上的苏淼,是在程驰房间里窗边拍的那张。

程驰的眼睛像被刺了一下:“怎么回来也不打我电话?”

程远帆笑了笑没说话。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父亲,几乎缺席了程驰整个幼年和童年,但是这几年突然发现了管教儿子的乐趣。

除了用物质奖励刺激他考学之外,他的管教还体现在一两个月来一次突然袭击。

程远帆抬起手腕,金光闪闪的劳力士像一轮小太阳。

他扫了一眼表盘,眉间的川字纹显露出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程驰知道他这么问不是要一个理由,只是为了谴责,便只是“嗯”了一声。

以他的年龄来说,程远帆保养得相当不错,皮光肉滑,眼角几道细细的皱纹不过给他增添了些成熟男人的风韵。

他的装束也很体面,马球衫西裤加意大利皮鞋,油光水滑的大背头打理得一丝不苟,不像楼下的苏老师,一到夏天就穿短袖衬衫皮凉鞋。

程远帆的相貌是属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仪表堂堂,端正的脸型,长眉深目,鼻梁高直。

然而如此周正的五官却无端给人一种“滑”的感觉,不是油滑,是那种打了蜡抛了光的滑,宛如罩着一层坚不可摧的外壳,透明而冷硬。

程驰无论五官还是气质都更像母亲,只有笔挺的鼻梁有些程远帆的影子。

程远帆看着这个儿子常常觉得不可思议,不明白他是怎么完美而巧妙地避开他的所有基因。

他的性格也像母亲,温和,内向,与人为善,但是又有种自行其是的盲目固执。

“什么时候到的?”程驰把书包放在单人位上,他站在程远帆身边,却没有坐下的意思。

“下午四点多钟。”

程驰想了想又问:“晚饭吃了吗?”

“等下回酒店吃,你要跟我一起吃吗?”程远帆问道。

这是程驰外公外婆的房子,早几年程远帆偶尔还来住住,近年来一般都住酒店了。

程驰摇摇头:“我在外面吃过了,妈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今天还在香港,明天的飞机,下午到。”程远帆神色漠然。

“是去办展吗?”程驰随口问道,看起来却是漠不关心。

“办展,见收藏家,无非那些事,我也不知道她,你妈现在比我会赚钱,”程远帆不以为然地笑笑,欠了欠身,像是要站起来,“明天等你妈到了一起吃晚饭,叫老苏家一起,我们不在的时候他们挺照顾你的,难得回来就一起吃个饭吧。”

程驰怔了怔,心里抗拒,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阻止,只好点了点头:“要我跟苏老师他们说吗?”

“不用,我打他电话。”程远帆屈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上次跟你说过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程驰摇摇头:“我还是留在这里读吧,一中的师资挺好的。”

程远帆打量了他一会儿:“我们那里也有不比一中差的学校,你的成绩要转过去不难,离得近一点你妈和我也好照顾你,两三年一晃就过去了,高三了你总不能一个人住吧,听爸爸的,早点转过去容易适应。”

“我挺好的,”程驰语气温和,但是很坚决,“我不想转学。”

“那你再想想......”程远帆话音刚落,小牛皮公文包里响起手机铃声,他拿出来扫了一眼,也不接,任由它响着:“老杨把车开过来了,楼下不好停车,我先走了。”

他边说边往门口走,到玄关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主卧的房门:“阳台上那些......是苏淼的?”

程驰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只是听见苏淼的名字眉毛一扬。

“衣服。”程远帆提示道。

“哦。”程驰恍然大悟,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虽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他就是不想对程远帆解释。

父子俩就这么面对面静静站了一会儿。

“自己注意点,别让邻居看见了说闲话。”程远帆说完转身出了门。

苏淼提着盒饭上楼,刚巧碰到下楼的程远帆。

“程叔叔!什么时候回来的呀?阿姨呢?”苏淼欣喜道。

“淼淼,好久不见了,”程远帆笑着和她打招呼,“对了正好,明天你阿姨回来,我们两家人一起吃个便饭。”

“好啊好啊,我也好久没见到阿姨了,”苏淼指了指程驰家的门,“叔叔我找程驰做作业去了,明天见。”

“哎。”程远帆风度翩翩地朝她挥挥手。

苏淼抱着书又提着饭盒,不方便掏钥匙,便用膝盖顶了顶门,程驰打开门熟练地接过她手里的一大堆东西。

“刚在楼梯上碰到你爸了。”苏淼一边把饭盒汤罐一样样摆在桌上,一边对程驰道,“哎,你怎么了?无精打采的?羊肉串吃坏了?跟你说少吃点......”

程驰望着她笑:“请客的同学太小气,害得老师没吃饱。”

程远帆讲究排场,在南林最贵的海鲜餐厅订了包房。

有多贵呢?吃一顿可以在学校炫耀两个月。

苏家三口加上一个程驰,事先都不知道程远帆订的是哪家店。

直到司机老杨把车停下,苏家人往车窗外一看,才发现这是全市最高档的五星级酒店。

餐厅在三楼。一行人走进大堂等电梯。

对着旋转扶梯罗马柱,瀑布一样从高高的穹顶上垂下的水晶灯,顾招娣傻了眼,连连后悔自己没把去年咬咬牙花了一千多块买的真丝连衣裙穿上。

再看看身边的配偶,短袖衬衫藏蓝色西裤,化纤袜子凉皮鞋,实在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程驰和苏淼都穿着夏季校服运动鞋,倒是没有那么多心思。

苏淼平时没什么机会来这样的消费场所,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地东张张西望望。

程驰则和她截然相反,对什么都兴趣缺缺。

程远帆的生意在邻省,每次回南林总要带着儿子去各种纸醉金迷的消费场所“长长见识”。

程驰对这样的环境并不陌生,也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

但是他看得出苏老师和顾阿姨的不自在,打心眼里反感程远帆的作派。

服务员把他们带到包房,程远帆夫妇还没到,程驰皱了皱眉头,先不说他妈,程远帆就住这家酒店,竟然让客人反过来等他,简直不可理喻。

父债子偿,他只好肩负起招呼客人的职责,请苏家人坐下,点了壶碧螺春,又把菜单递给苏益民让他先点。

茶水上来,程远帆也到了。

“抱歉抱歉!临出门接了个电话,耽误了几分钟,实在不好意思,反过来叫你们等我。”程远帆满面笑容,意气风发地和苏益民握手,又和顾招娣、苏淼寒暄。

“点菜点菜,都饿了吧,”他接过苏益民递过来的菜单,“程驰妈妈飞机晚点,十分钟前刚从机场出来,我们先吃,不等她了。”

“机场过来也没多久,还是等等小秦吧。”顾招娣连忙道。

“还不知道路上堵不堵,我们管我们先吃。淼淼喜欢吃什么?告诉叔叔。”程远帆身子前倾,专注地看着苏淼。

苏淼难得受到成年人一般的重视,红着脸道:“我什么都吃,叔叔您随便点吧。”

不一会儿凉菜上来,程远帆殷勤地向苏益民夫妇敬酒:“苏老师,小顾,我们家程驰多亏你们照顾,程驰妈妈和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好。”

场面话谁都会说,但是像程远帆这样说得如此浑然天成却需要天赋,苏益民这样的老实人能把自己尴尬死,于是以己度人,想当然以为程远帆也是一样。

程驰垂着头默默听着,脸上淡淡的。

突然小腿上一疼,反应过来是苏淼借着桌布的掩护在踢他。

程驰抬起头,发现苏淼在看他,是关切的眼神。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块什么东西融化了,笑意渗透到脸上。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比了个口型“我没事。”

程远帆点菜只看价钱——挑贵的总不会错。

一道道热菜上来,顾招娣暗暗咋舌,面上却越发要绷着,生怕被人笑话没见识。

苏益民却没她那么百转千回的心思,对着龙虾大惊小怪:“这么大!这是活的澳龙吧?嘶......”

话音刚落就被老婆跺了一脚。

程远帆脸上挂着浅笑,拿起分餐勺,一块接一块地往苏淼碗里堆:“来,来,淼淼多吃点。”

苏淼赶紧张开手拦住碗:“叔叔您给程驰吧,我吃不了那么多。”

“小姑娘不要怕胖,到了时候自己会......”

话说到一半被人不客气地打断。

“对不起我来晚了。”秦筝拖着拉杆箱走进包间,冷冷地乜了一眼人五人六的丈夫,撇过脸去笑着和苏家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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