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第一堂是班主任沈栋梁的数学课。

周恬恬如愿以偿把座位换到了第三排中间。

有人换过去,自然有人换过来。

苏淼的新同桌是个细眉细眼的女生,瘦,削肩,活脱脱是粉彩瓷器上的明清美人。

她的皮肤白而干,是无机物的那种白色,像粉笔或者石膏。

苏淼一转头,目光碰巧落在她的眼镜框下缘,看到成片的雀斑。

虽然是同班同学,苏淼从来没注意过她,连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同班这么多天了,开口问实在不好意思。

苏淼只好囫囵过去,冲她点点头笑了笑:“你好。”

“你好。”女生声如蚊蚋,神情尴尬,目光和苏淼蜻蜓点水地一触,立即低下头。

苏淼注意到她的脸颊变成了粉笔的粉。

女生比周恬恬也高不了多少,整节数学课都在拼命伸长脖子,尽力让视线穿过前排同学后脑勺之间的空隙。

她专注看黑板的时候,苏淼趁机瞄了一眼她课桌上堆成整齐一叠的课本和教辅书,在封面上找到和人一样纤瘦而不起眼的两个字:阮娟。

苏淼了却一桩心事,翻开数学课本,开始专心听讲。

他们用的不是教育出版社的□□材,那套书太浅,充其量只能供学生寒暑假提前预习用。

一中另有一套数理化自编教材,目录和通版教材大致相同,难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是平行班,沈栋梁发了善心,花半节课把集合的基础概念知识讲了一遍。

这章内容本来就简单,昨天程驰又帮她预习过一遍,苏淼竟然生出了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集合的基本运算就讲到这里,”沈栋梁拍拍手上的粉笔灰道,“下面我们来看几道习题。第一题,这首先是一道送分题……”

苏淼把黑板上的例题抄到笔记本上,在草稿纸上比划了几下,发现沈老师的分没送成。

昨晚上程驰一语成谶:

【数理化很简单,只要记熟了,真正理解了,你就会发现,题还是不会做。】

苏淼靠着一个晚上突击训练积累起来的自信心,就这样化成了泡影。

【没有什么捷径,只有刷题刷题刷题。】

你说得都对,小程老师,苏淼忿忿地想。

她这只笨鸟已经错过了先飞的时机,要想后来居上,就只能更卖力地扑腾翅膀。

好在苏淼有此觉悟,先把沈栋梁的板书一股脑儿全抄下来,不懂的地方下了课再琢磨,琢磨不出来晚上还能找程驰开小灶。

她打小学习习惯就不好,经常半节课不到就开始走神,像这样全神贯注从头听到尾,近十年来还是第一回。

下课铃声响起时,她几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苏淼看了看沉默寡言的新同桌,见她正对着笔记本发怔,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只见一道例题的解法空着,大概是被前排挡住了,没来得及抄。

苏淼打开自己的笔记,看了一眼,字迹还算清爽整洁,鼓起勇气轻轻拍拍她的胳膊:“我记下来了,你要不要抄?”

阮娟惊讶地望向她,好像在问,真的可以吗?

苏淼把本子摊到她桌上。

“谢谢。”阮娟一边说一边微微点头欠身,很抱歉似的。

认真听课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苏淼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一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

她揉了揉肩膀,活动了下颈椎,仿佛做了大保健一样酣畅淋漓。

“方妍,一起去吃饭吧?”

是周恬恬的声音,苏淼放在肩头的手一僵。

周恬恬是那种不管上哪儿都喜欢人陪的女生,上个厕所也要呼朋引类。

军训住同一个宿舍时,周恬恬去哪儿都要拉上她。

他们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不过苏淼作为被分手的前任,看着她亲热地挽着新同桌的背影,还是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打饭窗口前人头攒动,别人都双双对对,你排队来我占位,唯独苏淼形单影只,只能先排队再找位子。

刚打好饭,就听到程驰的声音:“苏淼——”

苏淼四处张望着找人,程驰已经穿过人群到了她跟前:“你一个人?”

“唔……”苏淼莫名觉得有点丢脸,她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人缘都特别好,竟然沦落到一个人吃中饭,实在是凄凉。

“正好我也一个人。”

这时候是用餐高峰时段,放眼整个食堂没有一个空位。

两人找了桌看起来快吃完的,往人家桌边一站。

苏淼的块头和程驰的高度都很有存在感,那两个学生实在没法忽略,三两下把饭扒完急急忙忙走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苏淼扫了一眼他的餐盘,一颗红烧狮子头只剩一半,米饭也缺了一块,显然是吃到一半,看到她一个人才过来的。

苏淼心里一暖,大方地把刚才在窗口买的利乐砖鲜牛奶往他面前一推:“给。”

“你喝吧,我再去买。”程驰又推回来。

“拉倒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家老吃泡面,”苏淼强买强卖地把牛奶塞到他手里,“叔叔阿姨每个月给你那么多生活费,要是知道你抠成这样……”

“单反穷三代嘛,”程驰不以为然,“只要再攒个半年就能买个好点的人像镜头了。”

“你就那么喜欢拍照片啊……”

“嗯,我要当摄影师。”

他说的不是想,是要,慎重又理所当然,不像这个年龄的一般男孩子,说起梦想像磕了药一样癫狂又洋洋自得。

苏淼不知怎么就想起程驰家里随处可见的摄影作品集,每一本都装着许多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抬头望了望程驰镜片后平静的双眼,模糊地意识到,这双眼睛看过许多她不知道的世界。

每当这种时候,苏淼会感到他们之间突然拉开距离,好像有一条深壑横亘在他们之间。

苏淼有点着慌。

这感觉莫可名状,有点像赶不上火车。

“三水?想什么呢?”

“啊,你说什么?”苏淼回过神来。

“我说你打算报哪个社团?” 程驰放下筷子,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每周五下午两点以后有社团活动,一直持续到高二结束,算是一中为素质教育做的唯一贡献。

苏淼咬着不锈钢调羹想了会儿。

“和我一起报摄影社吧,反正我有多的相机。”

苏淼摆摆手:“饶了我吧,完全没这天分,还是合唱队……”

话还没讲完,突然被口哨声打断。

一个胳膊却长得不成比例的瘦小男生突然用胳膊箍住程驰的脖子,挤眉弄眼:“好啊,躲这儿跟小女朋友约会呐!”

他故意把“小”字咬得很重。

程驰把他胳膊拎起来往后一甩:“是啊是啊,别打扰我们。”

没人会当真。

“约会完了快点回教室。”男生拍拍程驰的肩膀,嬉皮笑脸地瞄了一眼苏淼,端着空餐盘扬长而去。

“那人谁啊?”苏淼觉得有点眼熟,皱着眉头一想,不正是军训时看到的那个阳台猢狲吗!

“军训时候的室友,人不坏,就是有点傻,”程驰垂下眼,“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苏淼没放在心上,她和程驰走得近,小学初中都有无聊的同学瞎起哄,早习惯了。

“嗯,”她捞起一块卷心菜沥了沥油,“今晚上你家还是我家?”

“……”

“要不还是我家吧?顺便吃个晚饭,省得我提上来。”

“嗯。”程驰低着头,搞科研一样专心致志地从辣椒里找鸡骨头。

“洗完澡早点来。”苏淼不疑有他。

“……”程驰手一抖,饭勺“镗”一下敲在餐盘上:“我吃完了。”

“今天的辣子鸡很辣吗?”苏淼凑近了看看他的脸,“不能吃辣就别吃嘛,脸都辣红了。”

***

中午的教室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住宿生大多回宿舍午休去了。

苏淼回到座位上,发现课桌歪了,同桌阮娟的几本书掉在地上。

八成又是那些男生满腔荷尔蒙无处发泄在教室里打闹。

苏淼在心里骂一声傻逼,弯腰把同桌的书和笔记本捡起来。

就在她拎起化学课本书脊的时候,里面突然飘出一张纸,悠悠地落在地上。

苏淼捡起来一看,白卡纸上赫然画着一个男生的侧脸。

阮娟似乎学过素描,寥寥数笔,画上的男生形神兼备,一眼就能看出是谢沐文。

苏淼吓了一跳,赶紧把画夹回课本里,放在同桌的书桌上,定了定神,开始做上午几门课的作业。

下午第一堂是苏淼最怵的化学课。

她一吃完饭就容易犯困,何况大清早起来跑步,不知不觉中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

化学老师田胜利背过身写板书,写着写着听到背后传来鼾声,虽然只有一声,音量也不大,他还是气得捏断了手里的粉笔。

一个反应式写到一半,田胜利出其不意地转身,犀利的目光穿透老花镜片扫射众人,手里的粉笔头蓄势待发:“谁?”

苏淼瞬间清醒,心脏狂跳起来。

右后方传来又一声悠扬的鼾声,尾音像小钩子一样上扬。

有个男生绷不住笑出声来,嘴还没来得及合拢,额头正中挨了一粉笔头。

这一下快狠准,根本躲不开。

田胜利见那女生仍然趴在桌上睡得酣畅,厉声骂道:“还睡!旁边的同学推醒她!”

女生抬起头,皱着眉头打了个呵欠。

“站起来!你叫什么名字?”田胜利遥遥地指着她鼻尖。

女生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徐冉。”

田胜利像一挂鞭炮突然掉进水里,哑掉了,足足过了五秒钟才想到找补,语气软了不少:“晚上不要用功到太晚,影响白天听课。”

“嗯,知道了。”徐冉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自说自话地坐下来,趴在桌上继续睡。

苏淼一手托着脸,像其他同学一样看好戏,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弯起嘴角。

田胜利的视线不巧正好扫到她,一下子怒不可遏:“苏淼,站起来!你笑什么?考十七分很光彩?亏你笑得出来!不知羞耻!站到后面去。”

苏淼咬了咬嘴唇,拿起桌上的课本和笔记本,一言不发地走到教室后面,在那里站了一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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