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天降大雪。

雪停后,各家各户都吆喝着人手,将房顶和门前街道的厚雪铲下,顶上干净的积雪被放入大缸中做日用水,剩下则被一辆辆来回的马车送出城外。

虽然如此小心了,结了冰霜的地面依然很丝滑,年纪大一点的老人,却还是止不住出门的心,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个个小茶馆里,就着一碟炒西瓜籽,就能蹲上一大半天。

如此能吸引他们的,除了说书人的故事,当然就是最近的冠军大赛了。

“……那冉良虽才十六岁,面对一个九尺的鲜卑大汉却是怡然不惧怕,在对方一拳挥出时,一个侧身,就那么毫厘之间,闪过一记重拳,说时迟那时快,又见他眼神对电,对着敌人狠狠一瞪,那虎狼般的杀气,生生就把强敌镇住数息,他哈哈大笑两声,傲然道:如今当是让你吾冉氏绝技的时候了!便抬手一掌,只见四周风起云涌,不辨左右……”

众人听得入迷时,就见说书先生把惊堂木一拍,咳了两声,声音嘶哑,一派我累了的样子。

立刻便有想听人吆喝着茶老板上点心,加茶水,还有人就主动上前,去说书人的竹盘里丢上铁钱。

虽然茶馆里大多数人都厚着脸皮白嫖,但毕竟人多,剩下的人给的钱也够好好吃上几顿,于是说书人歇息了一下,便又抑扬顿挫地讲起来。

这茶馆里还有几位玩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一边录像,这位讲的太好了,渲染语气都是一绝,在网上都有很多云玩家追更。

当然,还有一些外地人,比如正在角落里听着自己那“决战蓟城之山巅”的英雄事迹的冉良。

他如今是夺冠的热门人物,不但拿初赛的奖励,还有很人都来巴结他,送酒送钱,就希望他能全力发挥,让他们下的注能赢回来。

当然,也有在酒肉里下泻药巴豆,想让他战败的,所以在上过一当后,冉良已经只收钱,其它的不收了。

他特别喜欢听来茶馆,除了听故事之外,说书人还会读上报纸,让他知道这天下大势,知道洛阳,知道为什么当年天下大乱,女帝又是怎么重新抚平这天下烽烟。

每多听一件,他就深恨自己没有早点出来,否则以他的武勇,又岂会还是个白身?

终于,天将暗时,说书人开始收摊,旁听的众人也纷纷离开,冉良走出茶室,便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个激灵,他回到自己租住的客房里,正好路过一间澡堂。

他向前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偏斜着走进了澡堂,在小二诚恳的微笑下付出五个铁钱。

澡池很大,冒着热气,他把衣物寄存在柜里,便舒服地缩了进去。

他第一次来这里,还是被比赛中交的朋友请过来的,他当时被这么大的池子惊呆了——自己打上一个月的柴,也烧热这一池水吧?

但那朋友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用蒸汽烧的水,是用旁边织坊的余热建起来的,烧的是煤,那蒸气的用来推机器的,热气放了浪费,用来烧水却是一举两得。

冉良不能理解那水的热气是怎么能烧水的,但这不妨碍他美美地泡上小半个时辰,再享受起搓澡师傅的刷背,出来时,感觉身上几万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要知道除了世家,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洗几次澡,洗澡水费柴禾,还容易伤寒,但这种热腾腾的澡池却没有这种担心,只要几钱,就能享受到这种生活,他是真拒绝不了。

出了澡堂,冉良在路上突然间人流拥挤起来,他在人群中不小心撞到一位少女,那少女长得娇俏美丽,让他心动不已,正想道歉求原谅顺便认识一下,却没想到,对方直接一巴掌把他拍开——那力气大得就不像这小身板可以使出来的。

冉良一时惊愕,却见少女却已经挥着手绢,对着街道中心大喊:“卫公子,卫公子——”

他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公子之名,而街道上,一辆极会厚重豪华的马车正在接受这些女子妇人的热情。

冉良心中顿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羡慕又嫉妒地看着那马车在欢呼中艰难地远去。

就在他有些不平之时,旁边传来一个声线甚是优雅的女子笑言:“唉,要不是卫玠已经有了老婆,我就把他娶回家了。”

“鸢姐姐怕是不行呢,毕竟听说他可能会是陛下的卫夫人。”旁边的十来岁少女笑道。

“有单夫人在的一天,卫玠上不了位的。”崔鸢叹息着摇头,“唉,单夫人耽误了多少少年的青春年华啊,卫公子都三十多了,美人年华,哪耽搁的起啊。”

“有道理有道理!”

冉良听得心里一阵不适,默默退到一边。

“哎,你不是冉良么?”突然间,荀灌派了这少年的肩膀,“上次你的比赛我看到了,你功夫不错啊,要不咱们练练?”

冉良也认出了这小姑娘——她也是这届比赛的黑马,一根梨花枪用得出神入化,自己遇到,都得小心那种。

他只思考了一会,就允了,他家贫,在蓟城连块练武的地方都没有,这姑娘能练武,家里必有能打之人,到时就能好好练习了。

于是一边走一边说,他也不知道面前另外一个女子就是洛阳令,只当是大户人家女儿,这些年,北方受胡风影响,男女之别不大,不一会儿,他们甚至聊起了将会开始军赛大比。

“军赛大比如今的场地已经定好了,不知冉兄选好队友没有?”荀灌好奇地问。

“尚未,听说这次比赛,还有异人参与?”冉良也想趁机探听消息。

“是的,有不少异人,说这是什么‘绝地求生’,嗨,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荀灌无奈道,“到时武器都不许开刃,且其上都会涂有彩粉,沾粉者败退,又怎么会是绝地呢?”

“比竟只有一队可胜,许多擂台上的败者,都准备在这一局中好好表现呢。”冉良说到这,略为自傲地一笑,当年他十一岁时,可就已经带着族人一路北上,沿途遇到不少匪类,经验丰足,必能夺得头筹。

“我亦如此想,这次,还有许多南人远上参赛,如祖逖家的公子,还有周坊之子周抚、郗鉴的侄我郗迈、外甥周翼……”荀灌看着冉良有些困惑的目光,补充道,“祖家、周家、郗家都是南方武将世家。”

“他们这些世家子也甘心参加这种比试?”冉良惊了,仿佛听说皇帝去扫街一样难以相信。

“这向个武将世家都是寒门出身,没有高门那么会来事,”荀灌想到自己那矜持守礼,肩不挑手不能提的哥哥,有些无奈地挥手道,“再说了,高门弟子就是来了,也打不动啊。”

“这倒也是。”冉良祖上也是牙门将(低阶武官)出生,对这些人再了解不过。

转过街角,三人进入一处宅院,护院关上院门,将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与院外的喧嚣隔开。

……

舞台后,一位青年正对着镜子卸下脸上的油彩。

汗水打湿他的鬓发,好在这剧院的后台是经过升级,铺有地暖,脱了外袍也不会着凉。

就在这时,他的心腹过来传话,说他的妹妹已经带着新妹妹去他的别院了,还带了一个陌生男子,希望主人赶快回主持大局。

“什么大局,院中好些护卫,还能伤了她们?”崔涞叹道,“再者,那两讨债鬼,一个贪图我财,一个贪图我身,我这回去,岂非羊入虎口,安有幸免之理?”

“那……是回主宅?”心腹试探着问。

“回去双亲嫌我不成亲,无子大不孝,不回。”崔涞不由得无奈,蓟城那么大,却没有他的家,这是何等凄惨,还是睡衙门吧,还是单夫人好,都给他们的衙门加班过夜准备了休息室。

凑合过呗。

“可您总要回去啊。”

“以后的事情,以后解决。”崔涞摸着那傩戏的面具,小心地收回包袱。

成亲?成了亲他还能出来跳这个么?

出了戏院,偌大的街道已经亮起灯火,行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推广了十年的种棉,如今哪怕最贫穷的蓟城人,也能穿上旧棉衣御寒,今年风雪来得早,为免贫者冻死,济困院的鸡毛房都准备好了。

以前本是他想补贴那些贫民一些柴火煤球的,但却总有人冒充冒领占些小便宜,他便索性建了十几间鸡毛房,房中铺有鸡毛,极为保暖,能免于寒冷,但毛杆刺人,睡起来并不舒服,且住鸡毛房,便要做活,以换房租和热水烤饼。

还有那些孤儿,也得抽空看看,有能入学的,考察一下,推荐过去。

还有城西准备扩建,异人们提议修筑一条从渤海连接蓟城的铁轨,以运煤铁,还说不用牛马拉动,只用蒸汽车头就好,但这投入太大,他是不支持的,如今蓟城的煤铁用船运便足够应付了,等到不够的话,这至少要等到十年后——那时,新的一代人成年,必然会要求更多的工坊和住宅,加上运河,才能满足修一条三百里的铁轨。

到那时,下一代人当多有读书者,才能管住心与手,不会损毁道路。

如今这些,还是太早了。

不过……

崔涞伸出手,接住一片从天上飘落的雪花,凝视着漆黑夜空。

这一代之后的世界,会是怎样的盛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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