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中天, 长安城内万盏花灯挂遍大街小巷,红彤彤的满街。

自董卓入京以来,这是乱世中最为繁华的一年。到处都是俊男倩女, 对月成双, 携手同游。

井字四街扯起缆绳,挂上彩灯, 东西两市商贩热闹开张。

城市中央, 翻修过的御林校场中,垒砌出顶天立地的灯树, 千万枝条婀娜延伸, 挂满五颜六色的花灯。

吕布咬牙切齿, 掀开车帘, 朝外张望:“他要和甄宓去赏灯?不对!”

麒麟与甄宓在灯树前停下。

太史慈手持一个叠灯, 于木梯上噔噔几下助跑, 高跃, 潇洒空翻, 托着灯底, 将挂绳朝铁树上一勾, 稳稳当当挂上。

“好!”兵士们纷纷喝彩。

太史慈躬身落地, 笑道:“都妥当了,大家各自去玩罢。”

太史慈直起身, 见到麒麟与甄宓。

甄宓抱着雪白的藕臂,一手团扇遮着半边秀面, 沉吟不语。

“太史兄?”凌统从后赶来。

麒麟笑道:“今儿还有点事忙,本想陪甄小姐在城里逛逛。”

太史慈怔怔看着,竟忘了接话。

吕布:“怎么是太史慈?!”

曹柔:“……”

麒麟道:“子义可愿……”

太史慈回过神,忙道:“愿意!”

太史慈手足无措, 看看甄宓,又看麒麟,道:“劳烦稍等,我回去换了布衣便来。”

甄宓柔声道:“将军一身盔甲,不也挺好看。”

太史慈俊脸微红,伸出胳膊,甄宓收了团扇,嫣然一笑,挽着他的手,二人前去游灯节。

凌统落寞地站在树前。

“这万盏花灯……”麒麟唏嘘道。

凌统沉默不语,麒麟道:“公绩,跟我来吧。”

吕布惨叫道:“怎么又是凌统了?!”

曹柔:“那个……侯爷?”

吕布催促道:“继续走,看他去何处!快快……”

麒麟拉着凌统的手,到市集外一家木匠店停了下来,领了一物,着士兵们搬到凌统府上。

“这是做给受伤将士们的木制轮椅。”麒麟笑道:“我设计的机关,只是个样品。过段时间会批量生产。”

凌统漠然打量那物,问:“推着伤者用?”

麒麟点头道:“甘宁伤还未全好,你带他去逛逛,别着凉了。”

男妾们还在西凉,甘宁孤身一人留在长安,凌统心思复杂回府,片刻后推着甘宁出来,甘宁依旧是笑嘻嘻那副痞子样,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凌统淡淡道:“想去哪玩?”

甘宁道:“去哪都可以,走走,跟着太史慈与那姓甄的娘儿们?”

凌统火起,将轮椅径直推下台阶,甘宁被一磕碰,身上伤口痛,叫苦连天,赔笑道:“不去也行,去西街看看?”

吕布马车在太史府前停下,吹了个口哨,问:“麒麟呢?”

凌统朝东市一指。

吕布汪汪汪地催,车夫驾车走了,车窗现出曹柔的凄惨一瞥。

该送作堆的都送作堆了,周围人群喧闹,麒麟孤零零地在市集中间站着,身周人来人往。

“我果然还是不属于这个时代。”麒麟喃喃道。

他抬头,看见五彩缤纷的花灯在头顶摇晃。

吕布下了车。

曹柔欲言又止:“侯爷……”

吕布道:“哦,谢了,你回去罢。”

曹柔:“……”

麒麟微笑躬身,蹲在一个小摊前,挑着面猴摊上花花绿绿的小人。

老汉头也不抬,以小绞修着手上面人,问:“客官买点什么呐。”

麒麟道:“不知道呀……你会捏啥?”

老汉摊前有莽汉,有美人,还有上古山海经里稀奇古怪的动物。

麒麟认出来点儿:“霸王,虞姬。”

老汉嗨嗨笑道:“小哥想买什么?十二生肖?你属什么?”

麒麟自嘲道:“我还不知道我属什么……”

“我想买个主公,可以么?”麒麟双眼清澈,低声笑道。

捏面人那老汉笑道:“捏个主公!成!”

老者取了刀,几下刮去边角碎面,给吕布的面人染了个白脸,又抽出两根须,小心染成金色。

老者笑道:“主公俊得很……”

麒麟比划道:“再给他骑个马。黑的,龙头鹿身。”

老者:“哦?主公的爱马哪是黑的!小哥你有所不知,那神驹叫赤兔!”

老者手里面团捏来捏去,捏出一匹马,塞到吕布的面人胯\下,几笔涂红。

麒麟没好气道:“赤兔……好吧,再捏个人,骑在赤兔上,和主公一起。”

老者:“呵呵!成!美女配英雄……”

麒麟道:“是个穿黑衣服的,照着我……”

老者吹胡子:“自古红颜配英雄,侯爷夫人可是天下第一美人貂蝉,千古佳话呐!”

说着飞快地捏了个穿丝绫的女子,衣裙染成碧绿色,骑在赤兔背上,又将貂蝉牙签般的小手弯过来,抱着吕布的腰。”

麒麟嘴角不住抽搐。

老者将竹签交给麒麟:“十文钱。”

一阵寒风咻地吹来,麒麟拿着竹签,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就崩溃了。

“啊!去你妹的貂蝉啊啊啊——!”

麒麟抓狂地把貂蝉揪下来,貂蝉粘得甚稳,揪掉时还连着吕布的半边胳膊给扯没了。

麒麟把‘貂蝉’扔到脚下不住猛踩,又把赤兔揪掉,随手扔了。一手拿着竹签,另一手抓着“吕布”,把尖头竹签不由分说地朝面人胯\下一捅,咬牙切齿地拿着面人走了。

姻缘石前,池底铺满铜钱,池上飘着大大小小,数盏莲灯。

男女成双成对,围在池边,默念数句,朝池里投钱。

“愿与小兰生生世世……”书生声音传来。

“愿与清如白头偕老……”女子轻轻的声音。

麒麟手中一枚铜钱,在指间翻来转去,从拇指弹到小指,又从小指翻回食指拈着。

“生生世世谈何容易,这一世逝去,三魂七魄如尘烟荡于天地,再寻不到当初的那个人。”麒麟缓缓道:“纵是寻到投胎转世的他,他还是他么?他还愿意喜欢你么?既是前世记忆不再,强求姻缘,又有何益?”

身畔情侣看了麒麟一眼,女孩讥笑道:“疯子。”继而揽着情人走了。

姻缘池另一侧,男人冷漠的声音:“我也想要到天荒地老,只怕求不得。”

麒麟静了片刻,开口笑道:“你知道吗,就算是仙人,也会有死的时候,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只有修仙金字塔的最顶端,这个世界上,永远不老不死的,除了圣人就是开天辟地时成型的灵兽,十个手指头能数得完。”

男人执着地说:“我不管,你想办法吧,你不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么。”

麒麟叹了口气,道:“我没有办法。”

男人失望地问:“终究还是要离开我吗。”

麒麟笑了笑,道:“我认真想过,求不得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便退而求其次,只过这一辈子,也是好的。”

男人漠然道:“一辈子……只有四五十年不是么。我们已经过了近十年……太快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够?”

麒麟极难措辞,许久后方缓缓道:“不够也没办法……凡人总是要死的。”

男人问:“死了呢,我怎么办?”

麒麟叹了口气:“死了以后,你的灵魂在时间轴中转世,上到战国,下到三千年的后世,于远古历史中穿梭,不知道你下一辈子会投成谁,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问:“那你呢?”

麒麟微一笑道:“要么我去找你?我找到转世以后的你,告诉你我们曾经相爱过,下一世不管你是男是女,是猪是狗,要是投胎成鱼,连说话都不能说了……到那个时候,嗯……沟通起来有点儿麻烦。”

男人落寞地说:“我这辈子杀了太多的人,下一世,没准就该让人杀。”

麒麟揶揄道:“投胎成个小猪?”

男人说:“不能带我去修仙?我以戟自戕,你将我魂魄带回去,此后千年万年,伴你身边。”

麒麟缓缓答:“每个人,在所有的时间点中都共用同一个灵魂,你是这个时代的人,只能留在这个时代,像伯符,他虽然有我太师父帮助复活,却依旧要遵守时间的因果规则。”

“当东皇再开天的刹那,时间轴重新开始,你们在三千年后的因果中就是不存在的。”

“所有在后世复活的人,不管是魂魄还是躯壳,一旦重生,只要离开了天女白玉轮半步,走出神器保护的虚空结界,就会化为虚无。”

“那是彻底的无,再不存在。”

男人道:“我曾在赤壁前见你太师父手持一物,将漫江英魂吸入,他也要将魂魄带回去?”

麒麟答:“太古神器昊天塔,可镇亿万英魂,但只进不出,唯一能打开它的,只有封神之战时的元始天尊,与早已身死的东皇太一。”

“太师父要将它炼化为另一道转生门,百万英魂才能前去投胎,你若成为其中之一,再入轮回,记忆就全没了,再找到你的来世,你还会爱我么?”

男人沉默片刻,答:“我不知道。”

麒麟道:“我愿留在当下,与子偕老,这心愿成不?”

麒麟抬头,瞳中映出夜空一轮圆月:“天地有情,望成全我与他。”

男人道:“你心里在想,我自私得很,是不?”

麒麟微微一笑:“金鳌岛上千载光阴,不过也是弹指一瞬,凡间几十年,算不得什么。我愿看着你比我先死去,这样还不成么?等你死了,下辈子我再去想办法找你吧。”

麒麟正要弹出铜钱,那男人却道:“罢,想清楚了,本当珍惜眼下时光,仍是照旧,该如何便如何。”

麒麟一怔。

姻缘石挡着的池子对面,吕布沉声道:“你教我的,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哪得见白头。”

“我与你,风华正茂时相识,一同征战天下,笑看江山。尘世种种,不过如是。”

吕布漠然道:“来日中原一统,你修你的仙,我坐我的江山……我心里想着你,你心里亦想着我,再无遗憾。比起白发苍苍,我更宁愿你心里永远记得的那个人,是年少时……飞扬跋扈,肆意天下的吕奉先。”

麒麟道:“我再想想办法,你……别太在意,我曾经听说过,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只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说过,到时候再说吧。”

吕布问:“什么方法?”

麒麟也说不准,更不敢多说,许久后缓缓道:“先……这样吧,来,一起许个愿,小黑和奉先,要到天荒地老。”

麒麟弹出手里铜钱,嗡的一声,飞过姻缘石。

吕布弹指,一点金芒拖着耀眼之光划了道弧线。

铜钱,金锭,同时落于对方面前的池底,激起水花。

麒麟抬头,望见对池吕布英俊的脸,深邃的双眼。

七年,他的一身悍气已洗练为隐忍的锋芒,昔时沉默时他像头不耐烦的豺,如今则仿佛是只紧盯猎物的鹰。

麒麟道:“我爱你,不想与你分开。”

吕布答:“知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上元节,姻缘池。

他们彼此默默注视,各自许了两个背道而驰的愿望,却都以为自己知晓了对方的真正心思。

麒麟还想说点什么,倏然身边一人破声喊道:“金子啊——!”

“抢啊!”

“喂!你们!”吕布忙上前抓麒麟。

不到片刻,周围的人密密麻麻涌来,你推我搡,将麒麟拱倒在地,一窝蜂冲进池里去,男人们互踹,女人们撕头抓脸,去抢吕布抛出的那枚金锭。

麒麟被拱得连番后退,好不容易才从人堆里爬出来,身上满是脚印,吕布怒吼道:“都滚——!”

太史慈的声音:“哈哈,我抢到了!”

太史慈以手握拳,带着金锭回去寻甄宓邀功请赏了。

吕布欲哭无泪,只想冲过去扁太史慈一顿。

麒麟被吕布拉着手臂站起来,吕布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又蹲下给他整理袍襟。曹柔站得远远地看着。

麒麟问:“你父如何?”

曹柔抿着唇,片刻后答:“父亲头风病逾发厉害了。”

麒麟道:“回去告诉他,那物不是收魂盒。”

曹柔没听懂,问:“什么?”

麒麟说:“原话照着交代就行了。”

吕布收拾停当起身,看了麒麟片刻,把手搭在他肩上,朝曹柔道:“回去尽孝罢,时间不多了。”

曹柔霎时眼眶红了,吕布道:“生老病死,爱恨离别终有定数,赶着回去,还能多相聚些时候。”

曹柔脸色变得煞白,吕布没有再说,揽着麒麟回府。

五日后,建安十二年正月二十。

温侯吕布将邺城来使逐出未央宫,并以文书通告天下,拒领长安太守之职,终身不娶。

此书一出,天下震动,都道吕布思念亡妻发了狂。

来使离开长安的当日,孔融拟《讨曹书》,历数曹操十七罪状,召集天下诸侯共征曹操,迎天子于长安,重振汉室。

一纸空白圣旨传遍中原大地,唯玉玺上惊心动魄的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凉州、益州、荆州、扬州纷纷举兵,麒麟遣使游说张鲁,甄宓修书至冀州。

大战前夕,虎牢关以东千里焦土,百姓再次开始迁徙,逃向荆、扬二州。

赤壁之战后,邺城如茫茫大海中的孤岛,风雨飘摇。

曹操头风病日益严重,将相位传予长子曹丕,避于宫中静养。

吕布与曹操,七年前约定的决战终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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