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六点,吴站长和几个人准时进来,吴站长面色凝重地对黄向东说:“记住,你的任务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找到‘如意计划’的资料。我们的女情报员曾经混入三条洋平家做女佣人,用半年时间在他的书房侧墙钻了个洞。有一次石井四郎来他家中拜访,两人在书房密谈,女情报员用特制的传音管透过小洞偷听到他们谈话。三条洋平对石井四郎说,他将有关‘如意计划’的所有资料都记在一个日记本里,存放在他曾经供职的地方——京都市郊日本陆军第16师团军医研究所办公室保险箱内。你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混进军医研究所,把这个日记本偷出来,交给我们安插在日本的间谍。接头方法你都知道了,如果一切顺利,你就可以找借口尽快回国,到哈尔滨后我们会暗中派人与你联络,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那个保险箱有没有钥匙或密码之类的东西?”黄向东问。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当初曾经从三条洋平身上搜出一串钥匙,上面只有两把,还不知道用途,你先把它藏在鞋底。”

“最好这里有保险箱的钥匙,不然我总不能用锤子砸开吧?”黄向东接过钥匙串塞进鞋底,很为难的样子。

吴站长道:“这仅有的情报也是我们用鲜血所换的,那名女情报员钻洞偷听的事,第二天被三条洋平发现,她因此被送到日本军部受尽酷刑,牺牲得非常惨烈。”

黄向东点点头,粗重地喘着气,双手直发抖,紧张得快要窒息了。吴站长说:“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跟着你,走出这个房间,你就不再是黄向东,而是三条洋平,直到再次见到我时为止。希望那个时候小日本已经被中国人打败,世上再也没有战争。你母亲的风湿病也会治好的,相信我。”

黄向东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嘴里卡壳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点头。铁柱用力拍了拍他前胸,道:“你这个家伙,以后学着机灵点,要是丢了命,你老娘就没人养老送终了,听到没有?”

吴站长安慰道:“没事,别紧张,全中国人民都将是你的坚强后盾,走吧。”

黄向东忽然想起一件事,“把那张照片给我。”

“哪张照片?”吴站长问。

“那张桐君被害的照片。”黄向东说。

吴站长摇摇头,“不行,要是被日本人发现照片,你就暴露了。”

黄向东倔强地说:“要是不给我照片,我就不走!”吴站长无奈,只好把那张照片藏在黄向东的鞋里。一行人左右架着黄向东走出铁门,七拐八拐走了几分钟,冷空气忽然袭来,看来是到了室外。听到吴站长的声音说:“还用拉麻风病尸体的卡车运输,大家都小心点儿,最近日本人在山里修筑兵工厂,这条路上经常有日本军车来往。你们千万小心,如果碰上了,能混就混过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动枪。”

在旁人的指示下,黄向东爬上车后厢板,又躺在一口棺材里。汽车开始启动,他闭上眼睛,紧张得竟有点想要呕吐,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透过棺材盖缝隙能看到外面的天空,现在是五月末,六点多钟天就开始发暗了。黄向东时不时地看着表,卡车颠簸得很厉害,似乎一直在山间行驶。天越来越黑,他开始有点饿了,吴站长没给他吃晚饭,这时候要是能有一大碗刚出锅的猪肉炖粉条和玉米贴饼子,那该多美。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卡车忽然慢慢停住,黄向东暗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耳边似乎又听到另一辆卡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声音停住,车门开启,手电筒的亮光来回乱晃,好像有人从卡车上跳下来,用日语喝道:“关掉发动机,全部下车!”

拉尸体的卡车也有人下来,用日语高声回答:“长官,我们是哈尔滨特别市卫生科防疫部的运输车,这车里是昨天刚死的几个麻风病患者。最近几个月哈尔滨麻风病增多,卫生科长官亲自下令,要我们防疫部把患麻风病死的人都运到林河镇集中火化,以防传染。这是我们的证件和防疫部长亲笔签署的运输证明。”

杂乱的脚步声走近,黄向东心想,吴站长说对了,果然有日本人的军车,不过之前已经遇到过一次日本兵,他们对麻风病很害怕,恨不得离远些。吴站长办事很周密,连工作证和卫生部的运输证明都有,看来问题不大。

忽听有人喝道:“巴嘎!这条路是军事禁行区,严禁通行!你们马上统统下车,把后厢里的东西全部打开查看!”

“长官,车上装的都是麻风病患者的尸体,会传染的,我们掉头绕路走好了!”

日本兵道:“不许废话,车上的人统统下车,把后车厢打开,快点!”

“你们没有防疫措施,万一被传染,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啪”的一声闷响,显然是说话的人头上挨了枪托,随后哗啦啦枪栓上膛,有人喝道:“再废话就打死你!快打开后车厢接受检查,然后统统关起来!”

有人慢慢走到后车厢处,将厢板放下,移开放在黄向东所藏棺材上面的那口棺材,以棺材板相擦做掩护,用极低的声音说:“脚下有枪。”

“你在和谁说话?”那日本兵很狡猾。

这人笑道:“长官,我只是发发牢骚,我们防疫所的上司肯定会骂我们办事不力。”

日本兵大怒,“你还敢发牢骚!”

“啪!”枪声响了,有人“扑通”倒在地上。黄向东大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啪啪啪”枪声大作,夹杂着中国话“快躲到车后面”和日本话“小心小心”、“对方都有武器”等。黄向东浑身冷汗,双脚左右挪动,果然触到一个硬物,但身体闷在棺材里,双手没法拿。想打开棺材盖,又怕被流弹打中,只好躲在棺材里忍着。

枪声从密集到凌乱,两分钟之后,就再没了声息。黄向东紧张地喘着粗气,仔细听外面,除了日军卡车发动机的低鸣声,什么动静也没有。夜长梦多,不能再拖了!黄向东把心一横,双手推开棺材盖坐起来,伸手往脚下摸索,借着月光摸到一把半新不旧的镜面匣子枪。

他左右看看,卡车周围还有没散尽的硝烟,几名黑衣壮汉躺在地上,身上鲜血直流。对面停着一辆军绿色的日军卡车,四名日本兵在车灯的照射下,一个个东倒西歪,看来也都是中枪而死。黄向东握枪的手直抖,他跳下卡车,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他连忙回头,见卡车旁边躺的一名日本兵抬起胳膊,正要努力去抓面前的南部式手枪,嘴里还直往外喷血沫子。黄向东慌了神,那日本兵已经把手枪抓到手,无力地抬起来,对着黄向东就是一枪。

“啪!”黄向东吓得连忙缩头,那日本兵受了重伤,手上没劲,这枪就打歪了。日本兵无力地抬枪还要射击,黄向东壮起胆子,举起手中的镜面匣枪对准日本兵的脑袋扣动扳机。子弹击中日本兵额头,顿时把他打死。

黄向东看着枪口冒出的硝烟,有点发傻,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他左右看了看,夜色中只有两辆卡车静静地停着,此外再无活物,黄向东弯腰逐个察看那几个中国汉子,都已气绝,没得救了。他的大脑急速思考,自己并不认识去老爷岭的路,而且没人引见,就是找到那个叫什么“六指神”的匪首,自己说的话恐怕也没人信,眼下只好先脱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钻进路旁的树林里,还没跑出几十米外,就觉身后有黑影闪过,回头去看,猛然被两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后腰,手里的枪也被收缴。有人低声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快说!”

黄向东喉咙卡了壳,一时间拿不准自己该用中国话还是日本话回答。这时又有人用日语问:“你是三条洋平吗?”

“我是、是三条洋平,你们是谁?”黄向东只好用日语答道。

对方没答话,有人迅速用黑布罩住黄向东的脑袋。黄向东怕被这些人就地打死,连忙说:“你们不要乱来——”

话没说完,有人用日语恶狠狠地低声警告:“别出声,不然弄死你!”

黄向东立刻闭嘴,两人上前在黄向东身上搜了个遍,确定没有其他武器,再把他双手反剪捆牢。有人命令道:“所有尸体全部抬上车,关掉车灯,把两辆卡车都开回去,要快!”四周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看来至少有六七个人。从声音判断,这些人七手八脚地把尸体搬到卡车后厢,再把黄向东推进卡车驾驶室中,再次发动卡车。

这次待遇好多了,驾驶室怎么也比棺材里舒服。黄向东不敢出声,紧张地盘算着所发生的这一切该怎么应付。卡车左拐右拐,后来又向上爬坡,大约两个小时过去,卡车才慢慢停下。黄向东已经迷迷糊糊睡着,有人打开卡车门把他从车里拉下来,这才惊醒。

黑布头罩被人扯掉,黄向东四下观看,借着月光,能看到有一道道土岗纵向排列,远远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两边站着几条壮汉,均用黑布蒙脸,每人脸上的黑布都用白粉笔画着一张笑着的嘴。

“挖几个坑,把抗联战士的尸体好好埋了,鬼子的尸体扔到山丘旁边,野狗肯定对他们感兴趣。”有人命令道。几个人开始动手,在地上挖了个大坑,把战士们的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坑内安葬妥当。活干完后,这些人押着黄向东走进土岗。

这些土岗宽约三米多,两侧很高,也不知是谁挖的,有很多岔路口,而且所有的路看上去都一样,有点像迷宫。脚下杂草丛生,土岗壁还有很多洞,不时有黄鼠狼和豪猪从洞内钻出窜入。这几位画着笑脸的蒙面人似乎对这种迷宫路非常熟悉,黄向东已经转得头昏脑涨,他们却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然后再左拐,轻车熟路地拐来拐去。

他们走得很快,有人对黄向东警告道:“跟紧点儿,别走错路,不然你就得重新投胎了!”黄向东顿时想起吴站长之前说过的话,说“六指神”在老爷岭的据点设了很多机关埋伏,就和《水浒传》里的祝家庄一样,看来说的就是这里。难道这些人真是“六指神”手底下的土匪?约莫半个多小时,终于走出了迷宫,前面又是一段崎岖的山路,杂草长得比人还高。这些人好像生了夜视眼,在杂草丛中左右穿梭,不多时,前面豁然开朗,夜色中只见黑压压一片大小高低不同的房屋,还有直接在石壁中开凿而成的山洞。抬头望去,山势险峻,雾气缭绕。

蒙面汉子押着黄向东来到一处山坳,夜色中看到有扇巨大的木板门,上面用白粉绘着一只大大的、有六根手指的手掌,门上镶着几十道又宽又厚的铁条,垂下一条细细的铁链,末端是个拳头大的铁环。一名汉子走到门前,伸手握住铁环,用力拽了三下。

“哗”——大门左上方高处开了个小天窗,有人露头朝外面看。拉铁环的汉子对天窗低声喊:“老万,是我们,麻将牌带来了!”

天窗关闭,不多时听到门里响起沉闷的声音,随后“吱扭扭扭”,大门上又开了一扇不到两米高的小门。蒙面人先把黄向东推进去,这才鱼贯而入,小门随后关闭,有个手提风灯的中年汉子慢吞吞地把几根铁条依次推严,牢牢锁住小门。

“直接去聚义厅吧,‘六指神’等着验货呢。”中年汉子嘶哑着声音说。

几名蒙面人押着黄向东,穿过宽大的院子朝对面的大厅走去。厅门紧闭,左右各有黑衣人把守,脸上也都用黑布蒙面,上面用白笔画着笑脸。守门的黑衣人拉开厅门,明亮的灯光立刻由里面照射出来,映亮了黑沉沉的院子。

黄向东在黑夜中待了几个小时,现在遇到光亮,顿时眼睛发酸,他连忙伸手去挡,等渐渐适应下来,才看清大厅里的摆设。这大厅足有五十米见方,几十盏牛油马灯悬挂而燃,照得厅中亮如白昼。地上铺着近百块各色兽皮,踩上去又软又厚。两侧靠墙摆着一排排的兵器架,厅中有两排雕花红木太师椅,坐了二十多个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有,每人面前都有个小方桌,上面摆着瓜果食品和酒壶。正中间尽头地上铺着两大块虎皮,上面放着一把巨大的石椅。石椅全用厚厚的兽皮包裹,椅背后的墙上用白粉画了一只巨大的六指巴掌。

有个斜坐在椅子里的壮汉手里捻着一大串紫檀佛珠串,用眼角瞥了瞥黄向东,问:“这人是谁?”

蒙面人说:“七爷,这就是抗联军吴站长说的麻将牌。”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大家都改变了坐姿。又有人问:“他就是那个三条洋平?”

“没错,就是他,和吴站长派人送来的照片一模一样。”蒙面人道。

那玩佛珠的壮汉问:“押送他来的抗联军呢?连夜回老黑山了?”

蒙面人道:“他们伪装成拉麻风病尸体的卡车在大道上遇到日本军车,双方交起火来,全都死了。这家伙被安排藏在棺材里,事发后他想逃跑,被我们捉了个正着。”

有个又瘦又高的男人站起来,慢慢朝黄向东走去。这人脸极长,上面横七竖八地有十几条伤疤,眼神阴狠,一看就是个心黑手辣的角色。这人手里揉着两只铁球,边走边面无表情地说:“为了你这个日本鬼子,我们都得大半夜不睡觉,傻坐在这里迎接你。”他把一只铁球交到左手,右手紧捏铁球,突然抡圆了就是一拳。黄向东双手被捆,没躲开,打得他倒退几步,如果不是身后有两名蒙面人接住,就得坐在地上。

黄向东嘴角又甜又痒,看来是流血了,他刚要用中国话回骂,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于是临时转成日语:“巴嘎雅路!”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对于这句话,中国人可是熟得不能再熟。显然瘦男人被激怒了,他紧走几步抡左拳又要再打,忽然厅角有人说:“五爷又打谁呢?”

瘦高男人硬生生把左拳缩回来,大家都回头去看,见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快步从厅角门走到大厅当中,穿着浅灰短褂,留着平头,笑着说:“这就是麻将牌吧,打坏就没法玩了,五爷你说是不是?”

被称作五爷的瘦男人怒道:“日本鬼子害死我妹妹,在座的哪位跟日本人没有仇?今天我非先打残他的腿不可!”

“那可不行!”男孩跨上一步,语气坚决。

五爷脸上肌肉抽搐,盯着男孩说:“你老爹还在世的时候,可没这么不通情理过!”

男孩哼了一声:“你别看我年纪小,就说我不通情理。这人是抗联军送来的重要人质,吴站长特意嘱咐不能伤了他的命,我可不想和抗联军作对。”

“我要是非和他们作对不可呢?”五爷把两只铁球交在单手,另一只手撩起衣襟,唰地抽出插在腰间的匣子枪,枪尾绑的红绸带垂下老长。

男孩笑道:“五爷,你总不能欺负小孩吧?”

五爷仰天大笑,“你也知道自己是小孩?那为什么还占着老爷岭山寨第一首领的位置?我看还是交出来吧。”

“唰——啪!”寒光闪过,五爷只觉手上一轻,低头看枪竟然没了,回头看去,那把匣子枪的绸带被一柄细小的匕首钉在屋柱上,手枪垂在下面来回打晃。

众人脸上都变了色,根本没人看到男孩如何发出的这一刀,可见其飞刀功夫之深。男孩跳到屋柱前拔掉飞刀,笑嘻嘻地来到五爷面前,把枪递给他,“对不起五爷,我年纪小不懂事,您别怪我啊!”

五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接过手枪插回腰间,既愤怒又尴尬,强忍怒火回到座位坐下。黄向东这才知道男孩居然是这些土匪的首领,他有了靠山,壮着胆子用日语骂了那五爷两句。五爷听不懂日语,但知道肯定不是夸他长得漂亮,只能用眼睛瞪着黄向东,气鼓鼓地没办法。

男孩来到黄向东面前,笑嘻嘻地打量了半天,说:“能听懂中国话吗?你就是那个从日本来哈尔滨的关东军少佐三条洋平?”

黄向东定了定神,故意挺直腰杆,假装傲慢地点点头,心想那些凶恶的土匪都对这男孩礼让三分,不用说,一定是匪首“六指神”的儿子或者弟弟。男孩笑着说:“吴站长说你值五千根金条呢,要是日本人真肯给钱,我们也能分到一半,那可不少啊,得堆半屋子吧?”

二十多个坐着的土匪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附和,“正经不少呢,足够我们吃几十年肉!”

男孩自言自语地道:“可别把两千五百根金条打坏了,一会儿让我妈出来看看。”

黄向东充硬汉,挺起胸膛,故意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为什么不让你的父亲出来?我倒很想见见大名鼎鼎的‘六指神’是个什么样子!”

那男孩先是一愣,随后厅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几个人笑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去。从厅角门又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这少妇穿一身黑色衣服,脚穿牛皮短靴,长得妩媚风骚,曲线玲珑,只是眉眼间显出一股煞气,颇有些孙二娘的气质。少妇来到黄向东跟前,问那男孩:“吴站长他们呢?”

旁边的蒙面汉子把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少妇把手搭在男孩肩膀上,指着黄向东道:“看不出来这小鬼子值那么多根金条,就是不知道日本人愿不愿意买账?”

玩佛珠的壮汉笑着对男孩说:“老大,前天日本军部那边托人送来信了,大概意思是说,让我们认真考虑局势,不要和大日本帝国的军队为敌。立刻把三条洋平释放,他们就可既往不咎,双方和睦。”

男孩双手抱在胸前,嘿嘿冷笑几声,“说得漂亮,想要我们放人,没门儿——这两千多根金条我们要定了。”

黄向东心里奇怪,那壮汉居然称男孩为“老大”?忽然他发现,男孩抱在胸前的双手竟都生着六根手指!男孩揽着少妇的腰,说:“妈,明天咱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当然得庆祝,吩咐下去,明天多宰牛羊,大家喝酒赌钱,想怎么乐就怎么乐!”少妇脸上笑开了花。大家轰然附和,个个喜笑颜开。少妇掏出一个黑铁铸的令牌,“把麻将牌押到地牢,好好照顾,千万别饿坏了。”几个蒙面人接过令牌,押着黄向东从大厅角门走出去。穿过后院,借着月光,黄向东见这里地处山腰腹地,到处都是用粗木扎成的帐篷和箭垛,还有箭靶、刀枪架和石锁。后院的边缘处建着几个高高的塔楼,上面有人影来回走动巡视。拐过两道弯,在一处石壁上开凿有山洞,两名壮汉手提风灯把守着铁门。

蒙面人出示令牌,守门的用钥匙打开铁门,两人押着黄向东穿过甬道,两侧有很多封着铁栅栏门的石室,有的里面还关着人。甬道尽头有个小方桌,墙上挂着马灯,有个老汉在桌旁的木板床上睡觉。蒙面人叫醒老汉,用钥匙把最内侧的一个石室铁门打开,解开黄向东手腕上的绑绳,把他推进石室内再锁好门,对老汉说:“老胡头,这可是‘六指神’和‘小神婆’最看重的人质,值好几千根金条呢,你得精神着点儿,千万别出什么差错,知道吗?”老胡头揉着眼睛连连点头。

蒙面人走了。黄向东看着简陋的石室,地上铺满厚厚的杂草,旁边有个盛水的瓦罐,角落有供方便用的木桶,此外别无他物。

老胡头一瘸一拐地送走蒙面人,回来站在铁栅栏门外,好奇地看着黄向东,问:“你是金子打的吗?能值几千根金条?”

“关你什么事!”黄向东没好气地用日语回答。

老胡头登时来了劲儿,骂道:“原来是他妈的日本鬼子,我肏你奶奶的!”随手从桌上抄起一碗水,从铁栅栏门的缝隙中用力泼进去。黄向东没躲开,正好洒了满脸,他大骂:“巴嘎雅路,你这个老东西,想死吗?”当然也是用的日语。他已然想通,既然走到这一步,就得努力装下去,不然前功尽弃,否则刚才开卡车那些人也就白死了。

老胡头听到“巴嘎雅路”,立刻像触电似的跳起来,骂骂咧咧地从墙角捡起一根木棒,隔着铁栅栏门打黄向东。木棒很短,黄向东左躲右闪,自然打不到。老胡头至少有六十多岁年纪,动作笨拙,他边挥木棒边骂,不小心用力过猛,脚下打滑摔了一跤,嘴唇都磕破了。

黄向东索性哈哈大笑,“你这个笨蛋,你去死吧。”他心想,反正我扮演的是三条洋平,你们恨就恨他吧,和我无关。老胡头气得呼呼直喘,掏钥匙就要开门,忽然又停住了,指着黄向东笑道:“你这个日本鬼子真他妈狡猾,想骗我开门,你好逃走是不是?想得美,我才不上你的狗当!”说完坐在床边,从桌上的大碗里抓起一块酱肘子,咬了两口。

这下可把黄向东馋坏了,不知为什么,吴站长没给他吃晚饭就出发了,到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他又困又饿,肚子开始咕咕乱叫。老胡头停住动作,听了一会儿,咧嘴笑了,“你个狗日的,想吃肉是不是?”他走到栅栏门前,捧着大碗,一口一口地撕咬酱肘子,又抄起系在腰间的酒壶咕咚咕咚地喝。

肉香和酒气把黄向东熏得直吞馋涎,他用中日混杂的协和语说:“老头,你的给我酒喝,给我肉吃,我给你金条的干活!嗯?”

“你身上有几根金条?”老胡头不屑地问,但神色之间明显动了心,露出一副贪相。

“好几根呢,你给我肉吃,我就先给你一根。”黄向东满脸堆着坏笑。

老胡头犹豫片刻,眼珠一转,说:“你先让我看看金条,我就给你肉吃。”

黄向东没想到这老汉还挺鬼,他想了想,把手伸进口袋,两根手指并拢,屈起关节顶在口袋布上,弄出一个方形的突角,“你看,金条就在我口袋里。”

老胡头两眼放光,但仍然不放心,“掏出来让我看看成色!”

黄向东走上几步来到栅栏门前,“你自己掏吧,这东西很沉,我饿得没力气了。”

老胡头四十几岁就在山上当土匪,有次与邻山土匪火拼时腿被枪打瘸,只得留在山上守监牢,一守就是二三十年,虽然吃喝不愁,但手里长期没钱,穷得冒烟,有时想下山花钱找个女人也不成。现在看到这个日本军官说有金条给他,早就心痒得不行,连忙上前伸手去掏他口袋。

等他把手伸进来,黄向东猛地抓住他手腕向里用力拽,笑着说:“你仔细掏掏!”右手一把将老汉所持大碗里的酱肘子抓在手中,这才把他放开。

老胡头气得哇哇怪叫,大骂:“肏你奶的日本鬼子,敢骗你胡爷爷!看老子今后怎么收拾你!”

黄向东压根没理他,自从做了这个替身,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这点他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个瘸老头又算得了什么?他大口大口地啃着酱肘子,顺嘴直淌油。老胡头骂道:“盐放多了吧?他妈的咸死你!”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儿还有水呢!”黄向东拿起瓦罐喝了几口水,继续吃酱肘子。老胡头气得翻白眼,在铁栅栏门外来回踱步,咬着牙直喘粗气,嘴里还不停地嘟囔:“你他妈敢耍老子,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

不管他怎么骂,黄向东自顾自吃完半个酱肘子,又喝了不少水,怎么说也算填饱了肚子。他困极了,倒头躺在草垫上就睡。

迷迷糊糊刚睡着,好像听到有铁栅栏门打开的声音,他实在困得不行,眼皮怎么也抬不起来。突然“嘭”的一声,有人用力踢在他肋下,疼得黄向东倒吸冷气,感觉肋骨快要断了。他连忙睁眼看,监牢里站着那个叫五爷的瘦高男人,手里仍然捏着铁球,“他吃完晚饭就睡觉?还没吃夜宵呢!”

黄向东用日语问道:“你要干什么?”五爷又是一脚,黄向东在草垫上打滚躲过。

“我肏,你他妈的还敢躲?我让你躲!”旁边又来了个胖子,两人拳脚相加,像雨点似的落在黄向东脸上身上。他根本躲不开,只好把身体团成球,只护住头脸和裆部要害,别的地方只好卖出去了。

老胡头在旁边幸灾乐祸,边拍手边叫好。打了十来分钟,两人才停手,骂骂咧咧地走出监牢。老胡头锁上门,殷勤地送上手巾板给两人擦汗,嘴里还补充道:“这该死的小日本就是欠揍。”

五爷哼了一声,“他妈的,如果不是能换金条,我今晚就给他点天灯!这顿打就算替我那死去的妹妹出口恶气。”

那胖子边擦汗边说:“五爷,前几天兄弟们下山劫了两个富商,怎么又没看到钱?”

“被‘小神婆’给收了,还说以后除了日本人,不许碰中国人的钱,肏他奶奶的。”五爷没好气地道。

胖子很不高兴,“咱们凭什么处处听她的?老‘六指神’在的时候她还算个人物,现在我看就是他妈的慈禧!”

五爷笑着说:“先让她威风吧,慢慢走着瞧。回去后你吩咐手下,以后下山劫到的东西直接藏在右山洞里,不许向‘六指神’和‘小神婆’汇报!”胖子连连点头,两人在老胡头的床上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酒,这才扬长而去。

老胡头隔着门大乐,“喂,小鬼子,舒服吧?哈哈哈!”

黄向东被打得浑身颤抖,眼角踢破,肋骨也断了两根,到处都是紫红,趴在地上只剩喘气的份儿,渐渐昏迷过去。

第二天晚上十点多钟,少妇来地牢察看,看到黄向东的惨相,她顿时来了火,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深究,只劈头盖脸骂了胡老汉一顿。老胡头收了五爷几块大洋,自然把嘴闭严,代人受过,反正也不是头一次挨骂。他是山寨里的老资格,少妇怎么也不会动手打他。

少妇骂累了,坐在老胡头的床上休息,一双杏眼看着老胡头,似乎另有深意。老胡头见四下无人,低声把昨晚五爷和胖子的对话向她说了,少妇慢慢点头。老胡头说:“神婆奶奶,那些人对我都没什么防备,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怀疑我。以后我保证一字不落地向您汇报!您看……”说完眼中露出色眯眯的光,直盯着少妇那鼓鼓的胸脯。

“我知道你那点儿鬼心思!过来吧,让你这老东西先过过瘾。”少妇媚笑道。

老胡头大喜过望,上前一把捏住少妇那两只丰满的乳房贪婪地揉起来。两分钟后少妇推开他,板起俏脸道:“给我好好看着这个日本人,以后再有人来打他,告诉他们收敛着点,不许打要害,否则我要他们的脑袋!”说完站起身走了。

黄向东看在眼里,惊得说不出话。老胡头也不管他,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不停地哼起戏来,显然十分快活。

深夜,黄向东在疼痛中渐渐睡去,迷糊中隐约听到种奇怪的动静,像打呼噜的声音。他爬起来向外张望,见几个人影走过来用钥匙打开牢门,黄向东心想,可能又有人要打他?牢门慢慢推开一条缝,有个矮小的黑影挤进来,还伴随着呼噜声,外面的人窃窃低笑。黄向东刚要问,忽听呼噜声就在面前响起,猛然又是两声巨大的狗吠,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特别刺耳,震得黄向东的耳膜嗡嗡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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