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极静。

中宵之月挂在瘦瘠柳梢,朦胧素淡,带着云朵的苍白之色,冷漠拂照细密网格。缝隙中透过惨白的月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它更冷清。

“冷双成,撑着点哟!我还指望你对付秋叶公子呢!”耳畔传来一道明亮的语声,轻巧如风,不含一丝情感地穿过铁栅栏。

大火仿似包裹了我全身,四肢百骸都是灼烈之感,阵阵痉挛未消,头皮顶又新起针刺疼痛,我知道,在药水的诱发之下,我体内的寒毒已经开始发作。

最痛的不是心,是头皮,我揪着袖子,不敢去抓拔我的头发,因为我怕荒玉看出异端。

紫袖清婉如寒云碧月,镶嵌着朵朵白菊,精致而细雅,如今溅上污浊水色,已显得凌乱不堪。我紧紧地拽着它,寻求一丝希翼和勇气,因为碧透对我说过,她们姐妹二人被秋叶从百花谷重金请出,仅是为了替我裁试衣衫,让我每天穿戴一新,如同紫荆,就生长在秋叶家的世子府邸里。

根根发丝似铁砧戳透我的头皮,顶端尖攒如刺,直接将一枚枚附骨之钉拍入了我的头颅内。我撑不了多久,慢慢地昏迷过去。

失去意识前,一片冷漠的月光散落我的眼睑,逐渐模糊,宛如宣纸中晕开了水墨,带动我的思绪朝四处散去。

我陷入了一团梦境里,有炽热的阳光,碧绿如带的水流,攀枝错结的密林。

我很少做梦,每日沾枕即眠,睡得纹丝不动,像是一截伸展了枝叶的榆木桩。可是有人不喜欢我这样毫无声响地躺着,多数深夜,他惊醒过来,一定要恶毒地拍醒我几次,纠正我的睡姿。

我记得很清楚,自存世以来,我只做过两次噩梦。

第一次远在青山寺,当时的我沉浮于汪洋大海,极力想逃离东海海滨,因为那里有一座神秘冰冷的辟邪山庄。第二次是在叶府寝阁里,梦见了天啸离我越走越远,我骇力追赶那个白色的背影,直至他融入了苍茫落日中……

可是这次,在青州密林里,一轮红日跃出水面时,还带来了我一直害怕的场景:秋叶持剑冷漠走来,追杀同时出现在水畔的李天啸与林青鸾。

“公子!”我大喊一声,冷汗淋漓地坐起腰身。

环视四周,月色朦胧,清风入帐,袅袅花香辗转沿纱橱渗进,哪里还有梦魇中的痛彻心扉?

这里不是我躺下的床榻,我明明记得,沐浴后我睡在了窗棂侧,轻枕一夜幽香。

茫然回首,右手边静卧一个白衣人影,他睁开了幽深冷清的眸子,波澜不兴地看着我。我瞧着他冷漠的脸,心里却如同冰川化雪,坍塌了几处粼粼脊角,温软水珠哗啦啦地滚动。

这个人,气势强悍冷冽,硬生生闯入我的生活,先是逼着我承认内心情感,再是逼着我唤他“夫君”,直至最后他将我管制得死死的,有如一方纸鸢,引线牢牢地被他牵在手里。

秋叶给我的自由,也是寥寥可数的范围。他喜欢我乖巧听话、端庄美丽的样子;喜欢我呆在他身旁,一转头就看得见我的影子;喜欢抚摸我的脸庞,亲吻我的身体;喜欢看着我不明所以地阴笑,有时候心情极好,招招手唤我过去,替我修剪新生的指甲。

只要我不逃离他,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细心程度超过了父亲,冷漠如斯、强制如斯,我却渐渐地从他身上汲取到了温暖。

只要是有关我的事,事无大小,他悉以咨之,此点真的令我感动。

众人都忌惮他,我也有一丝畏惧,尤其是他一动不动盯着我的时候。

不知为何,他的冷硬比父亲的铁尺还让我害怕,他可能也察觉到了我的抗拒,总是软下身段哄哄我,天长日久,我们磕磕绊绊地走在一起,然而在那些日子里,无知的我并不知道一个秘密。

眼下我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

今晚梦境里,面对微笑的李天啸和冷漠的他,我不假思索冲过去,抱住的是他。

我低下头看看微微抖动的手,捂住了颜面,眼泪突然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原来秋叶和我都不明白,在面临他和李天啸的抉择时,我竟然会选择他,这个冷酷狠毒的男人。父亲说过,男人要“行欲徐而稳,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声欲低而和”,这样才算得上是儒雅之士。

我透过模糊指间,趁他冷漠注视我的时候,仔细地打量他,找了好久,他身上除了如冰雪般冷漠的气息,毫无儒雅翩翩的影子。

天啸,原来我真的遗忘了你,甚至梦境中最后出现的,都是他的影子。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我的眼泪留个不停。

两根微凉的手指搭上我的面颊,一个冷漠的声音随之传来:“唤我做什么?”

秋叶看到了我的眼泪,但是他嘴擒得意笑纹,只好心地替我擦拭冷汗。

我仍是震颤地默然不语,自小所习的礼教深植于心,若是直视着一双深邃浩瀚的眼睛,正对着一张冷漠至极的脸庞,我需要很大的勇气去说出心里话。

想必往日在叶府梅林里,他面对冷漠不耐的我时,也花了很大的勇气吧?

秋叶的强硬,一直是我畏惧他的原因:我从没见他叹过气;除了我为难他,我从没见过他为任何事烦忧;从来只有他算计人,没有人能利用他……

我一边默默地回想,一边挪到了羽絮床幔一角,垂下眼眸斟酌着开口。

凉风穿透而入,秋叶将毯子包裹着我的身子,雪白的绒毛有如他的皮肤,晃乱了我的眼。

“原来冷双成的思念附骨之深,做梦也唤我夫君。”他将手背揩了半天,阴笑着逗弄我说话。

我脸颊传来温热,心里轰然一响,不会被他说对了吧?

随后他提起了我这次的江宁之行,微熹光亮落及他脸庞,侧削出一丝冷漠之色。我看着他的冰霜眉目,心中一痛,脱口而出:“秋叶,我喜欢的是你!”

话音刚落,空中除了渺渺花香,静得只听见扶风花木飒飒之声。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面容,目瞪口呆地看着空气,甚至还不敢看下他的眼睛。

秋叶缓缓地靠近他的脸庞,乌黑发亮的眸子横移了过来:“听你这意思,除了我,还有旁人?”

我暗自惊心,这人简直就是天神转世,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心里不由得懊恼地诅咒一句。

“啊!”我大喊一声,怒道,“干什么!”

一股烧灼之感猛地冲上我面容,秋叶伸出两根长指,夹着我的脸颊阴笑:“在骂我?”

“松手!怎么可能!”我拍上他的手臂,吃痛直呼。

他松了手指,弓起指背,又细细摩挲被他掐红的地方:“你那点弯弯肠子我都清楚……平时见你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骂人时眼睛就要垂下去……”

我抓下他的手掌握住,看了他一眼。

“怎么,有话要说?”微微的笑纹掠开他嘴角,他平伸了另一侧手掌,“过来。”

我挪动双膝,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胸膛。他没有我这般斯文,直接抓住我的腰身,将我反抱在怀中:“说吧。”

月夜柔和,花香阵阵,如此静美夜景,我渐渐放松了心防:“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在杀人……”

秋叶紧了紧他的手臂,并未接话,仅是亲吻下我的脸庞。我受到他的鼓励,继续说了下去:“林子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林青鸾,一个是……李天啸。”

秋叶松手揪了一下我的头发,我疼得咝咝吸气,按着发尾说道:“我真的想你知道,除了你,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低笑了起来,得寸进尺地啃向了我的脖颈,我躲避他的纠缠,认真地说:“林青鸾生性恬淡,喜爱自然风景,此点与我极为投缘,我一直待他如手足……前几日又被你折磨过,身子越发孱弱单薄,我才不遗余力想救下他……”

秋叶用唇舌四处游掠,忙得没说话。

我转过脸,凝视着身后幽清的眸子,恳求:“依你性子,你肯定会在暗中追杀他,若是找到了他,答应我一定要放过他……”

秋叶笑笑,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即使过了我这关,他那病态的妹妹也不会放过他。”

我心下愀然,知道他所言不假。

自从我遇到了秋叶,我的命运就一直和他纠缠不清,我还发现了一个令我胆战心惊的事实:秋叶可以给我炽热的情感,但是老天也在夺走我的一些东西,我身旁的亲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一缕清柔的月光透过窗纱,洒在了室内,地面上宛如镀了一层银霜。秋叶见我又沉默下来,默契地没有再提及李天啸,摸了摸我的脸颊,道:“说完了?”

他的身上有一股沐浴后的清香,如同往日那般令我安神,我回过心神,继续说道:“林青鸾对我说过,东瀛总坛里一共有数万死士,接下来的这场仗,的确不易打赢。”

“不必多虑,我自有安排。”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从江宁回来那日,你和银光关在议事阁里不要人靠近,我就知道你在安排事情。”

秋叶并未否认,持续抚摸我的面颊。我想了想,又说道:“荒玉梳雪的武功恐怕还在你我之上,没有交过手,无法探知她的底细。”

“不碍事。”他听到此处时,突然手伸向了我的衣衫,温热的唇也随之落下:“我等了这么久,想必话都说完了?”

我惊喘,伸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搁于他颈侧说了一句话,羞愧得令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秋叶,你什么时候和我成亲?”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想必秋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震惊过后,他只是加重力度手唇并用,忙得没有时间理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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