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手是被初一恭恭敬敬地请到楼上去的。

在这么多赌徒面前,败军之将还能受到对手的尊崇,吴三手拢着袖子走上木梯,神情显然很受用。

面对初一双手奉上的茶盏,他冷冷地眉头一皱:“如此污垢的茶,在下都难以入口,公子方才却面不改色地饮下一口,不像是世家子那么讲究。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初一听着他文绉绉的言语,眼皮禁不住有些跳动,他慢慢地放下茶杯说:“叫我阿成吧。”

“阿成今日在赌桌上连折两只手,我想不出除了昔日‘千手佛’再生,天底下还有谁有这般能耐!”

初一苦笑一下:“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左先生传人。”

吴三手顿时挺直着身子,将双手拢于袖中,微抬着眼睛,抑制不了满脸的骄傲。“输在千手佛传人手里,我和阿骨并不丢脸。”

“先生知道阿骨是谁?”

“阿成今天只露一手就逼走阿骨,别说你不认得他!”

初一看着桌面,并不搭话,脸色仍是沉敛。

吴三手语气一转,冷冷地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听到此句,初一才面露微笑:“吴老板果真爽快。”

“哼,赌徒么,不就是赌一把运气。”吴三手撇撇嘴皮子,有些不屑地看着初一,“你想方设法引我和你赌,在牌面上赢了我,难道没藏什么私心?”

初一离开座位,面对着吴三手恭敬地行了个礼。

“吴先生,在下无意间听到你在此地,才想了这个拙劣的计策引先生现身,绝无半点唐突之意。侥幸赢了先生半手,还请先生海涵。”

吴三手冷眼睨视初一,又冷哼了一声,但这番说辞显然让他心里熨帖了不少,他的脸面已经缓和了下来。

“请先生帮在下完成三件事,在下不敢托大,但银子还是可以凑出的,或者日后先生有任何要求,在下也一并答应。”初一诚恳地看着吴三手的眼睛,目光清澈透底。

“银子么?要看我日后是否有命花。至于要求,我光棍一个又不能要个大媳妇来……”吴三手神情淡漠,眼角冷冷地瞥向地面。

“先生但说无妨。”

“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必须收我为徒。”

初一沉下眼角,心里思索今日过后,极有可能给眼前之人带来无妄之灾,应该尽量地为他考虑周全。

“……好。”初一打定主意,一口答应。

吴三手面露喜色,转动身子便想直接叩拜。初一将袖子一挥,托起了他,着急地说:“先生若是跪拜,岂不是折杀小子了么。”

“那至少要让我喊你一声‘师傅’。”

初一犹豫了下,然后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他虚晃一礼,请吴三手坐下,两人依次走到桌边落座。

“师傅请吩咐。”

“我想请你做一张□□,给一把剑淬上花纹,还有给我做个包袱。”

初一细细地叮嘱着吴三手。吴三手仔细地听着,脸上渐渐地像是走马观花唱大戏:先是面色凝重,频频点头。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眼光,到了最后呆若木鸡恍然无语。

初一看着他的脸色,面露微笑。

“师傅岂不是自掘坟墓么?”吴三手呆呆地问,浑然不知他的言语超出了他视作“仁义礼智信”的范围。

“吴先生可要想好了,我这个师傅拜是不拜。”初一嘴角噙着薄薄的笑容,平稳地说道。

“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吴三手豪气万丈地说完,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着说,“师傅刚才托我那一手,我就知道你是个高人。但师傅动了影子冷琦,就等于动了辟邪山庄呀!”

初一双目微沉,注视着眼前杯盏,并无言语。

吴三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初一面容,迟疑地说:“师傅要的第三样东西今日不能完成。”

“无妨,我日后再来找你。”

吴三手听了后大吃一惊:“师傅要走了吗?”

初一展颜一笑,笑容似悬崖峭壁上摇曳的花,美丽而凄清。吴三手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迷离,觉得眼前的少年师傅的面目好像生动了不少。

“我去赌一场。看是否如外界传闻所说的那样,秋叶公子一剑击杀后,决不再动第二剑。”

儒州府尹丁大同这两日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四十五年来所有的喜事都在这两天被他撞上了。他的夫人嗔怪他叫他收敛些,他却正色曰:“机会来了,怎么能收敛。”

夫人问他何故。

“朝廷北相之子赵应承赵公子代主上御驾亲征,正在我府间下榻,夫人多找些伶俐的丫头,不可怠慢。”

夫人点头应允。

丁大同朝着空气哈哈大笑,笑了一会,突然又感慨地说:“就是陪同赵公子的那名公子不好伺候,派头比赵公子还大,偏偏赵公子又一力谦让维护他。哎,他不好得罪,我得去交代下面的人……”

说完,急冲冲地朝府前走去。

丁大同矮胖的身躯出现在府内各个院落,正训斥着下人不可怠慢两位公子时,一抬头,便看到了几个伫立在假山旁的身影。

居于正前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明黄斗篷少年,旁边的是名雪白衣饰的公子,神情冷漠,面容俊美。

丁大同一激灵,小碎步跑上前行礼:“见过两位公子。”

明黄衣物的少年微微一笑:“丁大人请起。”

待至丁大同颤巍巍地站定,白衣公子冷冷地睥睨他一眼,吓得他不由得低下了头,一字不漏地听着那个冰冷的公子讲:“丁大人是想在晚间设宴款待赵公子?”

丁大同微微抬头,解释着说:“两位公子舟车劳顿,请容小人聊表心意……”

众人无语之中,丁大同硬着头皮陪起笑脸说:“近日里下属们听闻公子辛劳,日间赶着训斥了一批美貌胡姬歌舞助兴……”

“好。”白衣公子立刻接口道。

丁大同松了口气,又不好在两位公子面前偷偷拭汗,只得稍微直了直身躯。

“大人要一切听从这位公子的安排。”赵公子走上前一步,手把手地搭在丁大同手臂上,这让丁大同一阵激动,大声地回答:“是。”

过了好久,丁大同抬起头,只看见几个远远离去的身影。他茫然地摸着肚子,喃喃自语:“到底谁才是御驾亲征的主帅啊……”

秋叶白衣飘飘,如雪峰天神一般在庭院回廊上行走,他的身后尾随几人,亦步亦趋。

众府卫看见远处行来的几处人影,早已远远地匍匐行礼。

秋叶在众多参拜的身躯中熟视无睹,翩然前行,脸上的冷漠一如千年不化的白雪。

走至一处转角,他突然顿步回身。“三老今夜寸步不离公子身旁。”

“是。”苍山三隐颔首作答。

秋叶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公子勿惊。”

身穿黄色斗篷的赵公子此时正落于秋叶身后三步,应声说了句“有公子照应,赵应承无忧”。顿了顿,见眼前的秋叶冷漠不语,就又微笑说道:“麻烦秋叶公子了。晚间可要好好招待王尚书的人。”

秋叶冷冷地看了赵应承身后一眼。

谢银光身着银色狐裘长袍应令走出。他抬手施礼后温文一笑:“公子说的可是朝中六部之首――王怀锦王尚书?”

“谢公子明鉴。”赵应承连忙应道。

银光细细打量了下自家公子,发觉公子脸上并没露出任何神色,他似是受了默认的鼓励,才继续问道:“公子如何能肯定?”

“王尚书的政令主张一直和家父相左,趁此督战之机,他少不得要翻云覆雨做些手段干扰家父。”见眼前面色冷漠的秋叶仍然没有举步离开之意,赵公子只得好脾气地陪站着。“秋叶公子是如何得知今晚有人行刺?”

“荒野之地,何来美艳胡姬。”秋叶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庭中一棵斑驳的翠竹。

见赵应承有些愕然地看着公子,银光又稳健地踏出一步,解释说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既然一路上都有些来历不明的小麻烦,斩也斩不断,不如布局一次将所有麻烦引来,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家公子冒昧地请赵公子配合,想请你今晚开怀畅饮,尽量做到一切行动自如。”

银光一席话说得赵应承依然云里雾里,但身旁有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秋叶身后是一条幽僻的街巷,正斜对着柳街巷后半尾,里面稀稀拉拉地立着几株榆树。

初一紧紧地匍匐在一棵榆树上,幸喜这棵在严寒北疆依然顽强生长的树木枝繁叶茂,才得以将他全身上下团团围住。这棵榆树位于驿站和州府后院之间,将两方的动静尽收眼底,但是隔着两边都有些远。

初一全身紧绑着一套青色衣裤,一动不动地低伏在树干之上,像是镶嵌在榆树上的一片大树叶。

远远见秋叶行来,他大气也不敢出,还未等到众人行至跟前,他早已屏住了呼吸,连指甲都不曾颤动一分。

银光公子那席话他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听出了赵应承还不懂的言下之意。

――秋叶加强州府守卫,不是为了保护赵应承,而是为了暴露赵应承在哪里,苍山三隐跟着他,无疑给刺杀者提供了显眼位置。

――今晚行刺之时,赵应承乖乖地不要动,因为他是靶子。

初一心思快如闪电转过,马上想到了几个问题:

这赵公子十有八九是假冒的,因为从头到尾秋叶没有替他考虑过安全;

秋叶的性子有些不待见外人,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不开口,指使谢银光讲解;

谢银光估计就是幽州谢兵部尚书之子,通晓官场利害关系;

看这两位公子都对秋叶俯首称臣,恐怕秋叶才是关键人物,不久后的北疆战局大半也是由他来掌握。

初一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冷汗淋漓的感觉,因为他也注意到了秋叶似乎随意走至他停身之处,看都不看后面一眼,但脚步从来没有离开过,似乎是起了疑心。只是他隐藏得比较好,让秋叶拿不定主意。

他还记得聂无忧说过的一句话:

――公子秋叶剑术无双又自恃甚高,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

果然,初一面前的秋叶开始动了。

只见秋叶转过身来,面对初一这边的空地,左手慢慢地摘下一片尚好的竹叶,将它扣在指尖,突一运气,“嗤”的一声弹向初一藏匿的榆树。

初一心里早已想通这点,身子依然一动都不敢动,硬生生地受了这份大礼。那片竹叶径直飞来,沉寂无声地划入了初一手背中。

初一尽量地伸张手掌,挤合伤口,不让血液流出。

秋叶目光始终如峰上白雪,一片冷淡。

他用左手抚上那支残存着几片绿叶的翠竹,细细地摩挲。过了会,又取下两片竹叶扣在指间。

初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秋叶将叠在指间的叶子弹了出去,这次却是分为两个方向探击。竹叶同样地入树无声,只簇簇地抖下一些榆树树叶。

秋叶面对初一藏匿的方向,忽然冷冷一笑。

初一看到这天雷地火的一笑,全身冰凉,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他看着手上伤口,叶子入手半寸,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不由得颇感凛然。同时心中想起了一件事:公子秋叶自恃甚高,用珍珠抵做赎命的暗器,弹指射出,俗称“一点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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