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虽在共和道上比邻而居,裴一弘和赵安邦却很少相互走动,有事不是在办公室谈,就是在电话里谈,双方家人也没多少来往。这倒不涉及个人感情的亲疏,主要是出于影响上的考虑。一个省长,一个书记,都位高权重,行事就必须谨慎,就得多少忌讳一些东西,这是中国特有的国情和政情决定的,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
常委会召开前的那个晚上,裴一弘本想在电话里和赵安邦通通气,不料,刚说了没几句,赵安邦就把他的话头打断了,说:老裴,咱们还是当面谈吧,不行就去你办公室!裴一弘看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便破例道:算了,这么晚了,干脆到你家谈吧,我还真有不少话要和你说哩!说罢,未等赵安邦回话,就挂了机。
披着初秋的月色走到共和道八号门前时,赵安邦已站在门口了,一见面就打趣说:“老裴,你怎么也不注意影响了?到我这儿夜访,就不怕人家说闲话啊?”
裴一弘开玩笑道:“说什么闲话呀?邻居之间嘛,就说我到你家借搓板!”
赵安邦将裴一弘迎进院门,“别,我家可没搓板,洗衣机都换了三代了!”
裴一弘指点着赵安邦直乐,“忘本了,安邦,你这家伙看来有点忘本了啊!”
赵安邦嚷道:“我可没忘本!老裴,今天在宁川,我原还准备骑自行车去看望白天明的夫人池大姐呢!王汝成他们硬没让我骑,还怀疑我会不会骑自行车了!”
裴一弘听王汝成说过池雪春的情况,思想上很受震撼,便建议说:“安邦,你看对池大姐的事能不能宣传报道一下呢?用这件事教育教育我们的干部嘛!”
赵安邦大摇其头,“算了,算了,咱们最好别去打搅人家平静的生活了!”
裴一弘想想也是,又觉得报道了也许会让赵安邦和王汝成难堪,便也没坚持。
进门坐下,又闲聊了几句,就谈起了工作。根据以往的经验,通气应该从立场一致的共同点开始。裴一弘便先说了说省委组织部关于公开选拔文山新市长的方案,说是选拔范围已圈定在南部发达地区和省直机关,目的就是保持省委对文山班子政策的连续性,“还是要用在南部发达地区成长起来的干部到文山搞杂交嘛!”
赵安邦赞同说:“对,钱惠人垮了,并不等于说我们以往的用人决策错了!”
裴一弘道:“也许还真有人怀疑我们用错了人哩!安邦,有个情况你可能不知道吧?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田封义和监察厅副厅长马达都来报名参加选拔了!”
赵安邦很意外,“哦?他们报名?他们全是从文山调离的啊,这才半年嘛!”
裴一弘笑道:“那你也不能阻止人家报啊,他们现在都是省直机关干部,一个副厅级,一个正厅级,省直机关这次又在选拔范围内,况且又是公开选拔!”
赵安邦讥讽说:“好,好,那就让他们公开参选吧,只要能选上!”又狐疑地问,“哎,老裴,你说,这二位的举动是不是有我们华北同志的支持啊?”
裴一弘不愿多谈,“内情不太清楚,组织部汇报时没说,应该不会吧?!”
赵安邦“哼”了一声,“不一定,对文山的班子,华北同志怕是想翻案呢!”
裴一弘就着这个话题,不动声色地说了下去,“安邦,也别想得太多,田封义是不是得到了老于的支持我不知道,马达肯定不是这个情况!前阵子,老于向我提了个建议:派这个马达到伟业国际做党委书记,我想了一下,倒觉得可以考虑!”
赵安邦差点没跳起来,“什么?什么?你大班长咋也跟着闹起翻案了?!”
这反应在预料之中,裴一弘不温不火,呷了口茶,笑道:“安邦,你别这么瞪着我啊,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问你:和白原崴打了这半年交道,滋味如何?好像不太好受吧?那8%股权不是你主动提出不再转让的吗?你也不想让他控股嘛!”
赵安邦用指尖击打着茶几,“这你知道,我担心白原崴胡来,给我们添乱!”
裴一弘说:“事实上他就是胡来嘛,社会上对他的议论传言不少,连你都扯了进去,汤教授那帮人也在叫,质疑我们和白原崴签订的股权奖励方案。在这种情况下,老于提出派马达到伟业国际,加强对国有资产的监督管理是可以理解的!”
赵安邦阴着脸问:“听孙鲁生说,这位老于同志还准备组织纪检监察部门对我省国有资产现状进行一次专项调研?重点是已完成改制的企业,包括伟业国际?”
裴一弘点头笑道:“有这事!老于专门向我汇报过,说是要看看包括伟业国际在内的这些企业在改制过程中是否存在国有资产流失问题?希望能拿到常委会上研究一下。我的意见很明确,暂不研究,但做了些沟通工作。”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安邦,“宁川、平州、省城这些发达地区的国企改制启动较早,进展较快,改制基本完成了。文山和北部欠发达地区的改制工作刚有点眉目,不能搞得风声鹤唳嘛!”
赵安邦明白了,“于是,在伟业国际派党委书记的问题上,你就妥协了?”
裴一弘笑道:“也不是妥协,我是担心你赵省长与狼共舞,被狼咬上一口!”
赵安邦自嘲说:“老裴,我何止是与狼共舞啊?也许是前有狼后有虎哩!如果白原崴是条狼,我们这位华北同志也许就是虎,只怕已张着大嘴在候着我了……”
裴一弘一怔,做了个手势,“哎,安邦,给我打住,打住,这话出格了!”
赵安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郁郁地说:“我也只是在你面前随便说说!”
裴一弘又劝,“老于派马达去伟业国际的建议也是好意,还是对你关心嘛,谁敢保证伟业国际和白原崴今后不出事?你敢保证?这些年出事的大款少了吗?”
赵安邦有些不耐烦,“这我当然不敢保证,我又不是白原崴的保姆!”
裴一弘道:“就是嘛,如果白原崴和伟业国际出了问题,把你牵涉进去怎么办?安邦,实话告诉你:我宁愿失去伟业国际这个企业集团,也不能失去一个能干的省长啊!我们派个哨兵过去,既可以起到监督作用,对你也是一种保护措施!”
赵安邦的脸色益发难看,“老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对你的意见却不敢苟同!马达这种哨兵起不了啥作用!过去说过的理由不重复了,只说一点:世界五百强和国内省内那么多成功的企业有谁去监督了?我们为什么非要对伟业国际这么做?其实,我们要做的是规范政府和市场参与者的行为,倡建先进的企业理念嘛!”
裴一弘仍努力做着自己的沟通和说服工作,“对,对,安邦,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市场必须规范,包括我们政府在内,都得按市场规则办事!那么,按市场经济规则,8%的国有股股权不再转让给白原崴,伟业国际的控股股东应该是我们省国资委吧?我们可以合理合法地派个董事长过去,为啥就不能派个党委书记呢?”
赵安邦道:“是的,不但党委书记,我们还可以凭控股权派个董事长过去,但是,结果并不美妙:白原崴会带着伟业中国和伟业控股两条旗舰离去,这是我和省国资委极力想避免的!不管白原崴有多少毛病,以后会不会出事,一个基本事实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人是为国家和社会创造了巨额财富的!这么多年,他不仅是搞投机,从文山钢铁,到平州港,到省城产业,他收购创立的企业遍及省内外!”
裴一弘说:“这个事实我没否认,所以,我才不同意收回奖励给白原崴的股权,对伟业国际重搞资产清查,更不支持查所谓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我和老于交换意见时说得很清楚:伟业国际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国有企业,不能用对待传统国有企业的政策生搬硬套。再说,我们现在不是给他派个董事长,只是派个党委书记,如果马达不太合适,换一个也成,在这个问题上,你老弟就不要再固执了好不好?”
赵安邦沉吟片刻,“老裴,如果你坚持的话,派就派吧,人选再想想!你让马达做监察厅长兼纪委副书记我都不反对,去伟业国际不合适!马达对资本市场不了解,也不具备现代企业理念,难以承担领导伟业国际重建企业道德的使命!”
裴一弘想想也是,“那好吧,安邦,这个党委书记的人选你来认真考虑吧!”
赵安邦说:“别考虑了,也公开选拔吧,选个既懂经济又有头脑的人上来!”
裴一弘眼睛一亮,“好,这主意好,最终考评时可以请白原崴一起参加嘛!”
正说到这里,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深更半夜打电话过来的竟是白原崴!
白原崴不知在电话里和赵安邦说了些什么,赵安邦嗯嗯啊啊地应着,听着,后来才简单地说了几句,“白总,这个事情来得很突然,你让我想一下好不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真要打着新伟投资的旗号另立山头,汉江省政府和省国资委都阻止不了,不过,咱们双方最好都慎重一些,我们都面临着一个很重要的历史抉择!”
放下电话,赵安邦把手一摊,“老裴,事情又起变化了,白原崴不愿放弃对伟业国际的绝对控股权,提出一个我们没想到的新建议:将他们新伟投资旗下的平州港项目整合重组后并入伟业国际,以取得对伟业国际的绝对控股权。如果我们坚持控股,不接受这种股权整合,他和他的团队将根据目前双方持股情况做一个产权置换方案,和我们进行充分协商后着手实施,友好分手!白原崴还在电话里透露说,宁川伟业国际大厦可以考虑置换给我们,他们新伟投资未来的总部将选址上海!”继而,又感叹说,“老裴,你还别说,白原崴这个整合方案符合市场游戏规则啊!平州港整合进来了,蛋糕做大了,咱们不给他绝对控股权恐怕真不行,除非分手!”
裴一弘问:“那这个控股权给不给?咱当真把这堆国有资产抱回家自己玩?”
赵安邦将球踢了过来,“你是大班长,高高在上坐船头啊,你说呢?!”
裴一弘心想,这真是个怪圈,搞来搞去,旧的平衡没实现,新的问题又冒出来了!当真和白原崴分手,把伟业国际再变成国有独资企业吗?这和国企改制的思路背道而驰,是他决不愿看到的。让白原崴把新总部设在上海,更是对汉江的莫大讽刺,势必产生消极影响,几乎不可容忍。而且,总部一旦撤离,新伟集团的资金也会相继撤离,平州港的扩建进度,文山钢铁能否进一步做强做大,都得打个问号。
这些问题赵安邦显然也想到了,“老裴,权衡利弊,我觉得老九不能走啊!我们过去的思路可能有些问题:你想着给白原崴派党委书记,我想着从股权上制约他,实际上都不是好办法!最好的办法是建立健全相关的法律法规,堵住政策漏洞,加强和完善市场监管体系!白原崴在市场风雨中学会了做资本强人,我们也要学会做市场经济的政治强人,靠制度创新保障经济的健康运行,这才是正道啊!”
裴一弘这才打定了主意,“安邦,你这个意见我赞成,不过,先不要急着答复白原崴,老于那里我再通通气吧!另外,就算白原崴控股,党委书记也得派!”
赵安邦一下子火了,离开沙发,在客厅里踱着步,数落起来,“我说老裴,你能不能不要搞平衡了?汉江省的省长是我赵安邦,不是他于华北,经济工作不在他的分工范围!又和他通什么气?再说,他也不懂经济,你累不累?我早就累了!”
裴一弘苦笑道:“我何尝不累?想干好工作就得受这种累,这没办法嘛!”
赵安邦缓和了一下口气,“老裴,你是班长,作风民主,讲求班子的团结和协调统一,这我都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你对华北同志的软弱!你说说看,迄今为止,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些事你拿到常委会上定嘛,我敢肯定我们是多数!”
裴一弘不愿争辩,手一摆,看着赵安邦,突然笑了起来,“哎,安邦啊,我问你一个问题:我们现在都住在共和道上,你知道不知道共和道的来历和含意啊?”
赵安邦想都没想,“咋突然问这个?这我还能不知道吗?共和道原来叫巡抚路,民国肇始时改的名,同时改名的还有省委前面的民主道,这没错吧?!”
裴一弘点了点头,“没错,这两条路的路名都是旧民主主义革命给我们留下的遗产。民主是多数决定论,共和就是通过权力制衡保护少数,好像是这个意思吧?”
赵安邦知识面很宽泛,以肯定的语气说:“是的,老裴,就是这个意思!英文共和就是repubic,它来源于拉丁语的respublica,主要讲上层权力的制衡,和自由的语义比较接近,关心的就是如何以权力制衡来保护少数派!”
裴一弘说起了正题,“那么,我们是不是也有个保护少数派的问题?在改革的历史实践中我们曾经都是少数派嘛!尤其是你和白天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是少数派。如果没有焕章同志和省委的保护,就不可能有汉江的今天和你我的今天!当然,多数和少数不是绝对的,在不断变化,如今我们在汉江省的领导集体里就成了多数,确实可以对老于搞多数决定论,但这不太好,会堵塞言路,形成专断啊!”
赵安邦怔住了,过了好半天才问:“老裴,你真是这样想的?这是心里话?”
裴一弘恳切地说:“安邦,这真是我的心里话!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起起落落,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我们都有了,这些经验得之不易,我们要珍惜啊!”
赵安邦思索着,“你想得很深,提出了保护少数的现代政治理念,我赞成。可问题是:我们要保护什么样的少数?改革是一场革命,任何阶段都要有人在前面打冲锋,打冲锋的同志和后面的大部队相比是少数,对这种少数要保护。而于华北同志不是这么回事,这位同志从没做过这种打冲锋的少数,说穿了只是裁判员!”
裴一弘笑着反问道:“安邦,裁判员就不需要吗?就不该保护吗?有裁判员的眼睛盯着我们并不是什么坏事嘛!权力不受监督必然导致腐败,这对权力的掌握者也不是好事!这些年在我们面前倒下的干部还少吗?一个个家破人亡了!钱惠人和焕章书记的二儿子、平州副市长刘培的问题明天又要上常委会,教训太深刻了!”
赵安邦有些吃惊,狐疑地看着他,“老裴,你说什么?刘培也出问题了?”
裴一弘点了点头,“这我也没想到,据老于昨天汇报,是焕章书记小儿媳唐婧的案子带出来的。唐婧被捕后,交代了从刘培手上批地,合伙炒地皮的事!”他叹了口气,又透露说,“焕章同志的夫人昨晚找到我家来了,又哭又骂,一口咬定于华北对焕章同志有成见,故意陷害刘培,要我为她做主!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劝走了!”
赵安邦话里有话,“你不觉得有点意思吗?钱惠人的问题这么严重,我们华北同志不主张立案审查,倒把老书记的二儿子刘培送到你面前来了,看你怎么表态!”
裴一弘淡然道:“我的态度很清楚,对钱惠人和刘培都要一查到底!”
赵安邦忧虑地问:“你就不怕人家骂你忘恩负义,爱惜政治羽毛吗?”
裴一弘想了想,“不瞒你说,当然有这种顾虑!我是焕老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现在又当着省委书记,焕老尸骨未寒,我就动他儿子,肯定要被人骂嘛!在钱惠人的问题上,你也要挨骂的!可挨骂也没办法,有华北同志盯着,我们不公事公办行吗?!”略一停顿,又说,“安邦啊,于华北这类同志存在的意义就在这里嘛,他们的存在使我们的权力受到了限制,不敢为所欲为,也不能为所欲为啊!”
赵安邦摇了摇头,“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也牵制我们干正事!”
裴一弘道:“有些牵制也正常,任何人干任何事都不可能不受到某种牵制,就是你在宁川主持工作时说的,戴着镣铐跳舞,有形的和无形的镣铐。我们不但要跳,还要跳得出彩,要争取获得来自人民和历史的掌声,这是一门政治艺术啊!所以,对于华北这类裁判员,一定要有雅量,要看到他们的作用,碰到问题,发生了争执,先退一步也无妨!历史就是在退退进进的过程中完成螺旋型上升的嘛!”
赵安邦不服气,“老裴,你别偷换概念!我觉得,在同样的领导岗位上,有些人是领导者,有些人只是管家。什么叫领导者呢?就是有思想、有思路,敢于根据本地区本部门的客观实际大胆试、大胆闯的人,独树一帜的人,这些同志哪怕失败了,也给后来者提供了经验教训。管家只会照章办事,不愿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当然,这没风险,很安全,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进步是决不能指望他们的!”
裴一弘说:“但是,安邦,这不等于不要党纪国法,长期以来有法不依违规操作的后果我们都清楚啊,你甚至说这是原罪!这种原罪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嘛!”
赵安邦哈哈大笑起来,“老裴,难怪焕老一直对你这么赏识!我算服你了!”
不论是真服还是假服,这次和赵安邦的通气仍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说心里话,在说服赵安邦的过程中,他其实也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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