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酒店见到孙萍萍和盼盼,赵安邦就想起了自己当年到刘集公社上任的情景。那是一九八三年春天,钱惠人开着部手扶拖拉机到县城来接他,孙萍萍跟着一起来了。路上,他看出了孙萍萍和钱惠人非同寻常的亲昵关系,就开玩笑问,啥时能喝上你们的喜酒啊?二人都说快了。没想到分地风波闹出了一场大悲剧,喜酒二十年以后的今天才喝上,而且,是在这么一种特殊背景下喝上的,这真令人伤感。

这个悲喜交加的夜晚,伤感的气氛却被极力掩饰着。酒店顶楼最豪华的宴会厅张灯结彩,迎门的屏风上装饰着金色的喜字。钱惠人和孙萍萍身佩大红胸花,双双侍立在屏风旁,含笑迎客。盼盼“叔叔、阿姨”地叫着,甜甜地笑着,门里门外忙着给他们这些来宾散发喜糖,脸上曾有过的那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彻底消失了。

盼盼显然不知道其中内情,当真以为从这个喜庆的日子开始,自己的噩梦就永远结束了,自己就会有一个朝夕相伴的父亲,和一个完整温馨的家了。赵安邦心里很不好受,从盼盼手上接过喜糖,当着钱惠人和孙萍萍的面,将盼盼拉到自己和夫人刘艳身边,亲昵地问:“盼盼啊,你愿不愿意做我和你刘阿姨的女儿啊?”

盼盼回头看了钱惠人一眼,笑道:“赵伯伯,我现在要做我爸爸的女儿了!”

赵安邦的心被触痛了,眼里蒙上一层泪光,面前盼盼的模样变得有些模糊,“我是说做我们的干女儿嘛!盼盼,你将来到省城来上大学吧,可以住在我家里!”

盼盼快乐地说:“赵伯伯,您别烦了,上大学的事我和我爸商量好了,以后就考宁川大学,可以住在自己家里。我爸和我说了,他现在在文山工作是暂时的!”

这时,钱惠人插了上来,不动声色地说:“赵省长,艳姐,你们先进去坐吧!”

赵安邦迟疑了一下,“惠人,我说的话是认真的,我挺喜欢盼盼这孩子!”

钱惠人努力微笑着,“谢谢你,赵省长,不过,我对未来也还充满信心!”

到这种时候了,钱惠人竟还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这不是对他的轻蔑,也是讽刺。可心里再恼火,却也不好发作,赵安邦只得笑道:“好,你有信心就好!”

参加这场特殊婚宴的客人全是当年和钱惠人一起共过事的领导和同事。人数虽然不多,规格档次却够高的。除了他这个省长兼省委副书记及夫人,还有省委常委、宁川市委书记王汝成,曾两度出任宁川市长的老同志邵泽兴。让赵安邦没想到的是,尽管没谁邀请,于华北竟也在开席前主动赶来了,这让大家人都感到很意外。于华北还带来了一份精美贺礼,是一幅裱好的汉画拓片“齐眉举案”图。

于华北让盼盼帮忙,当场打开了这幅图,面带笑容地对钱惠人和孙萍萍说:“惠人,萍萍,你们真不容易啊,二十年相爱,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尽管你们没请我,我还是来了,来给你们道贺!祝你们二位齐眉举案,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钱惠人有了些感动,“老领导,我不是不请您,是怕您忙案子,请不动啊!”

孙萍萍眼含泪水,声音哽咽,“谢谢,太谢谢您了,于……于县长!”

刘艳故意说:“哎,萍萍,县长是哪辈子的事了?人家现在是省委领导啊!”

于华北呵呵笑了,“哪辈子的事?这辈子的事嘛,我曾经就是他们的县长嘛,文山市古龙县县长!”他又指了指赵安邦,“还有安邦,不也做过古龙副县长吗?!”

赵安邦笑道:“不错,不错,当时我和老于还在县委招待所同居过哩!”

钱惠人很会作秀,马上进行政治煽情,“于书记,还说呢,如果你不做这个县长,天明书记、赵省长和我都不会这么倒霉,我们当年可被你的原则性搞苦喽!”

赵安邦戏谑道:“要理解嘛,我们于县长必须在关键时刻把住正确方向!”

于华北手直摆,“行了,行了,合伙整我是不是?你们就别抓住我不放了!”

钱惠人仍在说:“其实,于书记,你当时要是装装糊涂,我们也就过去了!”

于华北认真道:“又异想天开了吧?你们过得去吗?也不想想,一个大乡分地,不是几个人分苹果分桃子,瞒得了谁啊?就算我不出面阻止,也会有其他同志阻止嘛!安邦,这个道理,我当时是不是和你说过?”他又对钱惠人道,“不过,我可没想到会影响到你和萍萍的婚姻大事,把你们害得这么惨,这让我很痛心啊!”

赵安邦一听这话,就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觉得于华北今晚可能要做文章。

果然,开席后,于华北又满脸悲情地说了起来,是对钱惠人说的,“惠人,事过多年了,该说的我还得说,你这同志是自作自受,我真正对不起的是咱萍萍!”

孙萍萍含泪微笑着,“于书记,这……这也怪不得您,您当时并不知情嘛!”

于华北把脸转向赵安邦,“安邦啊,你是惠人的直接领导,做过刘集乡党委书记的,惠人和盼盼谈恋爱的事,你应该知情嘛,咋不找萍萍的父亲做做工作呢?”

赵安邦夸张地叹了口气,“老于,你忘了?我当时正被地委隔离审查呢!”

钱惠人说:“是的,是的,当时赵省长和我都被隔离了,刘艳姐还替我们跑过交通,传送过情报哩!如果不是刘艳姐把赵省长的话带给我,我还不认错呢!”

于华北呷着酒,“我都知道,你这个钱惠人,岂但是不认错?还死保赵省长和天明同志嘛!赵省长自己都认了账,你还在保!同和书记是要开除你的党籍的!”

这时,连刘艳都听出于华北话里有话了,刘艳看了钱惠人一眼,说:“就是嘛,惠人,你和安邦当时就该端正对组织的态度,互相揭发,让我们于书记把案子顺利办好嘛!你看看,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让我们于书记耿耿于怀哩!”

于华北用筷头指点着刘艳,笑道:“哎,我说刘艳,你搞错了吧?分地事件是我负责查处的吗?是地委书记陈同和牵头查处的嘛,我因为负有部分领导责任,也给地委写了检查哩!”又对赵安邦说,“你家夫人这张嘴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赵安邦神情坦荡,边吃边说:“老于,你还和她较真?她就是常有理嘛!”

气氛既然如此有利,钱惠人便没放弃继续作秀的机会,拉着孙萍萍向桌上的客人们一一敬过酒后,又和于华北说起了当年,“于书记,对当年的分地,我至今仍有保留,政策不是一成不变的,小岗村的农民不就把政策突破了吗?如果我们怕这怕那,连这么一点探索的勇气都没有,还搞什么改革?赵省长,你说是不是?!”

赵安邦说:“但是,惠人啊,我们毕竟不是小岗村的农民,是负有领导责任的干部,不能这样违规乱来,另搞一套嘛!我们这么干尽管主观愿望很好,其实是探索上的失误,这个失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愿承认,今天我得承认了!”

钱惠人和于华北都怔住了,估计这两个当事人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表态。

于华北呵呵笑着,举起酒杯,“安邦,为你今天的认账,我敬你一杯!”

赵安邦将酒一饮而尽,却又说:“但这也是个悖论,我承认探索有过失误,可不是否定探索,没有探索就没有今天的大好局面嘛!”说罢,亲自倒满两杯酒,将其中的一杯递给钱惠人,另一杯递给孙萍萍,“惠人,萍萍,我敬你们一杯吧!”

钱惠人挽着孙萍萍,举着酒杯,故意问:“老领导,您就没有祝酒辞吗?”

赵安邦想了想,“祝你们婚姻幸福,各自保重珍惜,恩恩爱爱,天长地久!”

钱惠人笑道:“老领导,您真有原则性,谢谢您的祝福了!”他和孙萍萍一起将酒喝了,又说,“事到如今,我没啥可后悔的,一九八六在文山我就想到会有今天了!老领导,不知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就说过,我愿为改革的探索做出牺牲……”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汝成似乎觉察出了什么,终于忍不住出面阻止了,拉着坐在身边的老市长邵泽兴,笑着插了上来,“老钱,今天是喝你和孙萍萍的喜酒,过去的事都别说了,咱还是好好喝酒吧,来,来,我和咱们的老市长敬你们一杯!”

王汝成和老市长邵泽兴向钱惠人、孙萍萍敬酒时,赵安邦出门上了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正见着于华北站在走廊上,用手机打电话。赵安邦估计于华北是在和办案同志安排隔离钱惠人的事。上午和钱惠人进行过那场无效的谈话后,他就将钱惠人的材料全移交给了于华北,于华北说了,婚宴结束后要将钱惠人带走。

果然,于华北走了过来,悄声说:“安邦,办案人员已在楼下等着了!”

赵安邦却装起了糊涂,“老于,你今天还真带人啊?就不能缓一缓?”

于华北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安邦,这恐怕不行,这场好戏该收场了!”

赵安邦一脸苦笑,“好戏?你我也是演戏啊?痛心啥的都是假话呀?”

于华北有些窘,“安邦,你什么意思嘛?这个安排我事先和你通过气的!”

赵安邦道:“今天毕竟是老钱和萍萍的新婚之夜,我已给他们定了个房间!”

于华北很意外,一下子怔住了,“安邦,你咋这么干?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赵安邦郁郁地说:“你看看,我这不正在征求你的意见吗?老于,你决定吧!”

于华北想了想,“在这里开房的事,你是不是告诉钱惠人和孙萍萍了?”

赵安邦点点头,“是的,毕竟一起共事二十年,这三天房费我替他们出了!”

于华北苦笑不止,明显有些恼火,“什么?还三天?安邦同志啊,你的意思是让办案同志在这里等上三天?我是不是也得在这儿陪着?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赵安邦毫不客气,一脚将球踢了回去,“哎,老于,这你别问我呀,这是你们的事嘛,你分管书记拍板决定就是了,你现在就下令把钱惠人带走我也没意见,真的,我让刘艳把定好的房间退掉就是!”说罢,微微一笑,转身就往宴会厅走。

于华北却把赵安邦叫住了,“哎,哎,安邦,你等等!”

赵安邦站住了,回头道:“行了,老于,快回去吧,别破坏了大好气氛!”

于华北上前两步,“安邦,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原则要坚持,感情也得讲!”

二人再回宴会厅时,宴会厅的气氛仍然很好,盼盼正在唱歌。是那首在春节晚会上唱遍中国大地的《常回家看看》。赵安邦想到,钱惠人以后怕是不能常回家看看了,心中一阵酸楚难忍。一曲唱罢,他在为盼盼鼓掌的同时,禁不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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