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说好和孙鲁生见面的人决不是喝多了,估计是因为尚不可知的原因突然改变了主意,赵安邦想,孙鲁生的分析判断基本上是正确的,钱惠人和崔小柔很可能已陷到绿色田园的黑洞里去了,陷得看来还很深,也许已经淤泥没顶不能自拔了。

敏感的警觉和深刻的怀疑,竟被孙鲁生初步证实了,赵安邦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这个很可能被腐败淤泥淹没的不是别人,是他的老部下钱惠人啊!这位同志是那么聪明能干,从文山的古龙县,到白山子县,再到宁川,是跟着他披肝沥胆一路冲杀出来的。尤其是到了宁川之后,钱惠人更是功不可没,一直主管经济工作,苦心经营着一座日渐崛起的现代化大都市。正是因为有了钱惠人这位精心负责的好管家,这十四年里,宁川经济才不断创造奇迹,排名跳跃式前移。时至今日闯过了千亿大关,比省城还多十个亿。财政收入去年是全省第二,仅次于省城不到两个亿。据王汝成汇报说,今年宁川财政收入肯定会超过省城了。

现在,这个大管家出事了,此人把宁川经营得不错,也把自己经营得很好哩!

看得出,孙鲁生的心情也很复杂,汇报过程中一直在看他的眼色,结束汇报时还带着惋惜的口气说:“……赵省长,这些情况我真没想到!老钱兼任宁川财政局长时,我还是处长,他做主管副市长时,我任副局长,和他共过事,从没听说过他有啥腐败的!下面的同志都很怕他,连客都不敢请,更没人敢给他送礼送钱!所以,我虽然这样分析,还是吃不太准,老钱是不是真的就会腐败掉?您判断呢?”

赵安邦长长叹了口气,“我估计钱惠人不会干净了,他不是会不会腐败的问题,而是怎么腐败和腐败到了啥程度的问题!老钱聪明啊,不吃请,不收礼,不受贿,所以,按常规思路去查,尤其是带着某些偏见成见去查,当然查不出什么!”

孙鲁生似有所悟,“这么说,于书记他们在走弯路?不会发现老钱的问题?”

赵安邦怔了一下,“也许最终会发现,纸总是包不住火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嘛,可这要有个过程!”他苦苦一笑,又自嘲地说,“咱们华北同志敏感啊,你说他有成见也好,有偏见也好,人家盯钱惠人还就是盯对了,不服不行啊!”

孙鲁生感叹道:“赵省长,我看您也很敏感哩,甚至比于书记更敏感,一把就点住了老钱的死穴!哎,我不明白您怎么会想到老钱会在绿色田园上出问题呢?”

赵安邦“哼”了一声,缓缓道:“基于我对他的了解嘛!钱惠人毕竟是我的老部下了,跟着我前前后后二十二年。这老兄怎么说都是个精英人物啊,对资本市场有着天生的敏感。因此,他想搞钱就不会像一般的腐败分子那样去贪污受贿,贪污受贿多傻呀,容易暴露不说,也赚不了多少钱嘛,利用职权,挪用些公款,搞点所谓的投资,甚至控制一个上市公司,那该有多大的利润啊?出了事也有回旋余地!”停了一下,又透露说,“鲁生同志,你也许不知道,在这方面,钱惠人还算我的老师呢,我关于股票和资本市场的早期知识有不少都是从他那得来的!”

孙鲁生笑着说:“这我多少知道一些,在宁川时,钱惠人私下和我说过!”

赵安邦问:“那么,钱惠人说没说过他和白原崴在香港炒恒生指数啊?”

孙鲁生摇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我知道这事,好像还给了他一个处分?”

赵安邦说:“是啊,是天明书记坚持要处分,我当时还想不通!现在看来,不但应该处分,处分得还太轻了,警钟敲得不够响啊!鲁生,不瞒你说,最初听了你的汇报,我就想到了炒恒指,就担心钱惠人从这条缝里掉进去,看来真应验了!”

孙鲁生试探道:“赵省长,那您的意思是,得公事公办,严肃处理了?”

赵安邦把脸拉了下来,“这还用说吗?如果钱惠人真像我们分析的那样,通过自己老婆崔小柔操纵上市公司绿色田园,搞业绩造假、证券欺诈,当然要严肃处理!”想了想,口气多少缓和了一些,“不过,现在还不是讨论处理的时候,必须进一步搞清情况,那个约你见面的庄家是个很好的线索啊,你要给我继续查!”

孙鲁生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先想法找到那个打电话的人吧!我估计他有可能再来找我,另外,我也可以通过绿色田园在股市上坐庄操作的痕迹主动找他!”

赵安邦颇为不安地交待说:“鲁生,你还是要注意保密啊,既不能打草惊蛇,也要对钱惠人负责。我们今天的分析判断,毕竟只是分析判断嘛,你手上的电话录音也许是证据,也许不是证据,万一搞错了呢?岂不太伤人了?尤其是这么一位跟我多年、有重大贡献的同志!所以,你目前只能向我汇报,明白吗?”

孙鲁生显然很明白,口气有了微妙的变化,“就是,就是,赵省长,就算那位匿名庄家电话里说的都是实情,也和老钱没关系。而且,崔小柔在绿色田园任职是公开的。如果崔小柔打着老钱的旗号乱来,老钱不知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安邦思索着,像似自问,又像似问孙鲁生,“钱惠人真会不知情吗?最初收购电机股份的巨额资金是从哪来的?崔小柔又怎么成了绿色田园的幕后老板了?没有钱惠人手上权力的支持,许克明和崔小柔哪来的这种呼风唤雨的巨大能量啊?”

孙鲁生仍在试探,“也许老钱真不知情呢?宁川的干部都知道,老钱怕老婆嘛,我记得有一次您还和他开过玩笑,要推荐他兼任宁川怕老婆协会主席呢……”

赵安邦没让孙鲁生再说下去,“鲁生,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这么大的事,是怕老婆的理由可以推脱的吗?荒唐嘛!”他担心孙鲁生误解了他的意思,又郑重说,“鲁生同志,你不要产生错觉啊,不要以为钱惠人是我老部下,我就会庇护他,明确告诉你:我不会这么做!不说华北同志和有关部门盯着他,就算华北同志不盯,我也不会这么做!当然,这事关系重大,也不能不慎重,我的意思是,把这些问题的线索进一步落实之后,再考虑让于华北同志和有关部门正式立案查处!”

孙鲁生明白了,“好,赵省长,那我听您的招呼就是!”说罢,起身告辞。

赵安邦也没再留,送走孙鲁生后,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发了好一阵子呆。

一时间,赵安邦想了很多,有些现实问题不能不考虑:他对孙鲁生这么安排是不是理智呢?钱惠人的问题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怀疑了,比较确凿的线索已摆在面前,他完全可以让孙鲁生拿着电话录音去向于华北汇报,请于华北和有关部门按规定处理。这么做,首先是坚持了原则,让于华北日后无话可说;其次,因为是于华北处理的钱惠人,自己也就摆脱了下属同志,尤其是宁川下属同志们的抱怨和咒骂。如今当官做人都是很难的,不对下属干部搞点保护主义,背后总是要被人骂的。

然而,真这么做了,他于心能安吗?钱惠人毕竟是自己的老部下,发生在孙萍萍和孙盼盼身上的悲剧,不但和钱惠人有关系,也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果没有文山分地风波,也许就没有这场浸透着两代人血泪的悲剧了,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不是钱惠人对不起他,而是他多少有点对不起钱惠人。因此,尽管理智告诉他,钱惠人十有八九已经完了,可他心底深处总还抱着一丝侥幸,万一他和孙鲁生搞错了呢?主动权在他手上,搞错了也没太大的关系,不会给钱惠人造成实质性伤害,而落到于华北手上,就有可能出现将错就错的局面,钱惠人就死无丧身之地了。最后,退一万步说,他还可以做做工作,让钱惠人主动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看来也只能这样做了,事到如今,十全十美的选择显然是没有的。

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是文山市委书记石亚南的电话。石亚南在电话里汇报说,许克明和绿色田园在文山刘集镇搞大豆基地的事已经查了,根据调查的情况看,不存在明显的违规,和钱惠人也没直接关系,钱惠人只是牵线介绍了一下。

赵安邦不太放心,提醒说:“亚南同志,刘集镇可是钱胖子的老家啊,你们工作一定要做细一些,不能光听他们说,要组织专家严格审查相关协议和合同书!”

石亚南道:“是的,是的,赵省长,已经这么做了!农业局、国土局的人都是专家嘛,还有财政、审计方面的同志,协议、合同都审查过了,没什么大问题!”

赵安邦紧追不放,“没有大问题,有没有小问题啊?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啊?”

石亚南说:“哦,有拖欠土地租金的情况!按合同规定,头五年的土地租金绿色田园公司必须于合同签字后三个月内交清,目前只交了一半。据镇上说,为这事,钱惠人同志倒是打过一个招呼,他们也就同意缓收了,目的是想搞好合作!”

赵安邦没好气地说:“他钱胖子乱打什么招呼啊?你告诉镇上,这种招呼不要听,让许克明严格执行合同!另外,也带个话给老钱,让他给我注意点影响!”

石亚南连连应着:“好,好,我提醒钱市长就是!”又解释说,“钱市长还是挺不错的,到文山这三个多月,和我和班子里的同志合作得都很好,工作扎实谨慎,又能摆正位置,你们当领导的也别听风就是雨,老伤害自己同志的感情嘛!”

赵安邦心想,还伤害自己同志的感情呢,只怕这位钱惠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同志了!却没说,只淡然道:“我这是为他好,他心里会有数的!”又说起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亚南同志,怎么听说这阵子你们和白原崴打得一团火热啊?据国资委的同志反映,伟业国际那位执行总裁陈光明连办公室都搬到文山去了?是不是?”

石亚南乐了,“嘿,人家这不是听您的招呼,落实省委的战略决策,为我省经济打造新的发动机嘛!赵省长,我建议您和裴书记进一步号召一下,让我省实力雄厚的大型企业集团学学伟业国际,都到文山来考察,来投资,搞一次经济北伐!”

赵安邦道:“我当然要号召,过去号召过,今后还会号召的!不过,你们也要注意,不能因此就不顾一切,大原则要把握住,对资本流向要有政策引导,别轻信白原崴嘴上的漂亮话,没有可以预见的丰厚回报,此人决不会响应我的号召!”

石亚南说:“这我当然知道,我和钱市长议论过这事,意见一致:我们就是要让伟业国际和这位白总在文山获得丰厚回报,树立一个赚钱赢利的样板,一举改变文山投资环境差的恶劣印象,同时,也加强我们的整体实力嘛!”停了一下,又说,“哦,对了,赵省长,还有个事顺便向您汇报一下:根据您的建议,我们市委前天开会专门研究了一下,准备搞个大动作,对全市科股级年轻干部搞轮岗!第一期拟定轮下一千八百多人,每人每月保证三百元生活费,全出去到宁川、平州、省城打工自谋生路,就像您说的,一来开阔眼界换脑筋,二来也是自我锻炼。干得好,两年后回来上岗任职,带一方致富;干不好,连饭都吃不上的,请他走人!”

赵安邦连声叫好,“好,好,亚南同志,你有勇气啊,到底试起来了!我坚决支持!我还有个建议:网应该撒得再大一些,不但是宁川和平州,深圳、上海、北京、苏州都可以去,有本事的甚至可以走出国门!这样的学习就不会走过场了,那是要付出血汗的!这样吧,你们尽快把材料报给省政府,我做个批示,表明态度,也帮你们堵堵某些人的嘴!你们还要注意总结经验,以便日后在北部地市推广!”

石亚南乐了,“赵省长,那我就请你当后台了,将来有人告状你可别搭理!”

赵安邦道:“我当然不会搭理,不过,你们也把握一个度,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同志就不一定这样搞了,另外,家里的工作务必安排好,要做到平稳有序!”

石亚南说:“这我已经想到了,年龄就定在四十岁,副处级以下,家里的工作没问题,现在干部超编太严重了,再拿下几千都成,吃饭财政能省下一大块哩!”

赵安邦提醒说:“亚南啊,在这个问题上,你头脑可要清楚,要注意口径:减少财政开支不是重点,重点是锻炼我们的年轻干部,让他们走向全国换脑筋!”

石亚南连连应着,又说了些措施和设想什么的,二人便结束了这次通话。

放下电话后,赵安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白原崴,心里总是不太踏实。

这个白原崴委实太能干了,简直就是资本的化身。资本的天性是对利润的敏感追逐,见空子就钻,而石亚南急于改变文山现状,就会于有意无意中为白原崴提供可钻的空子。更何况还有钱惠人摆在那里。孙鲁生提供的情况证明,此人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又懂经济、懂市场,万一和白原崴搅和在一起,问题就更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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