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惠人一直把女儿盼盼送到省城机场安检处,眼看着盼盼从艳红的小坤包里掏出飞机票、登机牌和身份证,递到一位女安检人员面前。女安检人员对照身份证看了看,职业性的目光在盼盼俊俏的小脸上停留了只一两秒钟,便在登机牌上盖了安检章。盼盼把女安检递出来的身份证、飞机票、登机牌胡乱抓在手上,冲着安全隔离线外的钱惠人挥了挥手,强作欢颜地说了句,“老爸,你回吧,我走了!”

钱惠人却不放心,大声嘱咐说:“把身份证和飞机票收好,收到包里去,只留着登机牌就行了!还有,下飞机见到你妈后,马上给我打个电话,别忘了啊!”

盼盼真是个乖乖女,当即打开小坤包,把身份证、飞机票放到包里,只拿着一张登机牌走进了安检门。通过安检门后,再次向钱惠人挥手,“爸,你回吧!”

钱惠人不愿走,眼里含着欲滴的泪,冲着盼盼无声地挥了挥手,让盼盼先走。

盼盼先走了,脚下的高跟鞋在花岗岩地面上击出一串脆响,身影一闪,消失在候机大厅流动的人群中。钱惠人眼瞳里留下的最后影像是盼盼的白色上衣和那只背在身后的艳红的小坤包。小坤包是他这次在省城给女儿买的,真正的意大利名牌。

一切都过去了,该澄清的都澄清了,噩梦总算做到头了。开车赶回宁川的路上,钱惠人倚在后座上佯装打盹,心里默默咀嚼着在省城这两天一夜的痛苦经历。

赵安邦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这位老领导不可能对他和盼盼的悲伤遭遇无动于衷。于华北那里本来没想去,赵安邦非让去,也只好去了,没敢带盼盼——他真怕一场不可避免的难堪,再次刺激女儿那颗已饱受刺激的心。

没想到的是,于华北的态度竟也很好,吃惊过后,便叹息起来,一再说孙部长当年不该做《西厢记》里的崔母,硬把张生和莺莺给拆散了,闹了这么一出当代爱情悲剧!于华北再三交待,要他在各方面多关心盼盼,还很动感情地说,“盼盼没啥错,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把欠她的爱都还给她,让她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

然而,于华北毕竟是于华北,他该说的全说了,谜底摊开了,于华北仍没就白小亮一案透露任何信息。他再三说向白小亮借款时打了欠条,人家就是不接碴,既没说有这张欠条,也不说没有。因此,他就不能不警惕:于华北说让盼盼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是什么意思?当真是出于同情和善意吗?是不是想把他拖到阳光下晒晒?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有个私生女,能公开吗?真公开出去,家里闹得一塌糊涂不说,社会上也会议论纷纷!别说上什么副省级了,只怕这个厅局级的市长也没法当了!这事适当的时候还得和赵安邦提一提,让老领导找于华北再做做工作。

借款的事倒不怕,就算真找不到那张借条了,白小亮也不会不负责任地瞎说一气,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谁也不能认定他就是受贿!事实也是这样,到目前为止,不论是于华北还是省纪委,都没找到他头上,况且,这四十二万他正在想法还。赵安邦提醒得对,这事是不能再拖了,就是再困难,也得想法先了结,看来,必须和老婆动一次真格的了,这还没着落的十五万她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老婆崔小柔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从结婚那天起,就把他的生活全管起来了,吃喝穿戴,都用不着他操心,舒服倒是舒服了,却也把他管死了。尤其是有了盼盼这档事,他就受大罪了,每年总要贴补盼盼一些钱的,连贪污公款的心都有……

正这么在车上胡思乱想着,手机突然响了——竟是赵安邦打来的电话!

赵安邦很不客气,开口就问:“钱胖子,那个绿色田园又是怎么回事啊?”

钱惠人没任何思想准备,以为赵安邦要了解许克明什么情况,便说:“赵省长,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您不是见过吗?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很有想法……”

赵安邦打断了钱惠人的话头,“我问的不是许克明,是你老婆!你家崔小柔是不是这家公司的董事?是不是还持有这家公司的股份啊?你给我说说清楚!”

钱惠人这才明白过来,“赵省长,你说这个啊?那我汇报一下:绿色田园是老上市公司电机股份重组过来的,崔小柔和我结婚后,从深圳调到宁川电机厂,后来电机厂改制上市就按规定持股了,最初是三千股,配了几次股,现在大约有七八千股吧?如果您老领导认为这影响不好,我……我马上让小柔把持股全退掉就是了!”

赵安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这样,倒也不一定退股,但董事最好不要当!你钱胖子做着宁川市长,你老婆是上市公司董事,总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嘛!”

钱惠人郁郁道:“好,赵省长,我听你的,让小柔退出董事会就是了!”又说,“现在的情况你清楚,有些人就是要整我,是不是又有人做小柔的文章了?”

赵安邦口气缓和下来,“这你别瞎想,是我对你严格要求,你理解就是了!”

钱惠人想:肯定又有什么人跑到赵安邦那瞎嘀咕了,官场险恶,人心难测啊!

因此,当晚从省城回到家,钱惠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对崔小柔郑重交待说:“小柔,你明天就到绿色田园去,告诉许克明:你这个执行董事不能再当了,手上的那点股票也转给其他董事,或者干脆卖掉,和绿色田园公司彻底脱离关系!”

崔小柔很意外,“老钱,你发什么神经?我是公司老人了,为啥要退出?”

钱惠人一声长叹,“还不是为了顾全大局嘛,安邦省长好心提醒的啊!”

崔小柔益发意外,“安邦省长咋这么敏感?该不是谁又背后打黑枪了吧?”

钱惠人压抑不住了,发泄道:“那还用说?人家该出手时就出手嘛!”

崔小柔发起了牢骚,“那他赵安邦就不说话?又想牺牲你了?老钱,不是我挑拨离间,我看你这位老领导就是滑头!论能力,论贡献,论关系亲疏,你都不该在王汝成之下!他倒好,对裴一弘言听计从,让王汝成做了书记,让你做市长……”

钱惠人不悦地打断了崔小柔的话头,“行了,行了,过去的事还说啥啊?再说,这种事要省委常委会决定,也不是安邦省长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们得理解!”

崔小柔说:“理解?怎么理解?我算看透了,这种滑头领导,你不跟也罢!”

钱惠人心烦意乱,“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怕我还不够烦啊?!”略一停顿,又说,“哦,对了,还有个事:你给我到银行去一趟,取十五万回来,我有急用!”

崔小柔不悦地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又不少你吃,不少你喝!”

个中隐情没法说,钱惠人只能耍野蛮,“啰嗦什么?让你取你就去取嘛!”

崔小柔才不吃这一套哩,“叫什么叫?实话告诉你:银行没钱,那些存款我都转到股市上去了,证券部的同志正帮我炒绿色田园,都涨40%了,还有得涨哩!”

钱惠人手一摆,“这我不管,反正我明晚必须拿到这十五万!”又警告道,“小柔,我重申一下:股票不能再炒了,你一定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注意影响!”

崔小柔这下火了,俊俏的大眼睛里溢上了泪,“钱胖子,那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当市长,我既不能在市委、市政府任职,又不能当上市公司的董事,还不能炒股,那让我以后干什么?当家庭妇女?靠你养活?你挣几个钱啊?养得起吗?!”

钱惠人也觉得有些过分了,想了想,妥协说:“要不,你就在许克明手下搞点行政事务性工作吧,反正别再在董事会呆着,这对我确实有消极影响啊!”

崔小柔抹去眼中的泪,“这我听你的,那你也说清楚,要十五万干什么?”

钱惠人却不说,“你别问,反正这个钱我必须尽快拿到,你别逼我犯法!”

崔小柔大概知道事情比较严重,口气缓和下来,有些可怜巴巴,“老钱,你总得说说是啥事嘛!十五万咱们不是拿不出,可你别让我这么提心吊胆好不好呢?”

钱惠人心里一动,马上顺水推舟,一声夸张的长叹过后,表情极是沉重,信口开河道:“知道我为什么去省城吗?省纪委领导找我谈话了,麻烦怕是不小啊!”

崔小柔马上想到了于华北,“是不是那个姓于的家伙又做你的文章了?”

钱惠人“哼”了一声,“这还用说?天明书记的儿子白小亮不是进去了嘛!”

崔小柔这才有些怕了,见他不说具体情况,也没敢再追问,次日上午便提了十五万现金出来,装在一个服装袋里交给了他,他当晚便带着钱去了池雪春家。

池雪春拿到钱很高兴,透露说:“钱市长,你放心,听说那张欠条找到了!”

钱惠人眼睛一亮,“真的?池大姐,快说说,在哪里找到的?谁告诉你的?”

池雪春说:“听纪委一位熟悉的朋友说,是在小亮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找到的,夹在一本日记本里,确实是四十二万,欠条上的日期是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三日。”

钱惠人道:“这就对了嘛!我记得也是十二月,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又苦笑着抱怨说,“这个小亮啊,差点害死我了,这张欠条找不到,我可就说不清了!”

池雪春真诚地说:“那也说得清,我就从没怀疑你会受小亮的贿!这话我也和安邦省长说了,不过,盼盼的事我话到嘴边还是没敢说——这你交待过的!”

钱惠人叹息道:“池大姐,你为我保密,没和安邦省长说,我可全坦白了,不但找了安邦,还被安邦逼着去见了于华北!欠条找不着,不说清怎么行啊!”苦涩地一笑,“再说,我也很不应该啊,这款一借就是一年多,总是个错误嘛!”

池雪春感叹说:“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一年多还不了钱,正说明你清廉!”

钱惠人眼睛一红,泪水差点下来了,“有你这句良心话,我就知足了!”

池雪春又想了起来,“哦,对了,钱市长,还有个好消息哩:小亮挪用公款炒的股票叫什么绿色田园,这支股票挺好的,这阵子突然涨起来了!证券公司说,他们趁机把股票全给卖光了,小亮账上的亏空其实也没多少,最多不超过五十万!”

钱惠人大喜过望,“池大姐,这……这可太好了!只要没造成巨额亏损,将来小亮也不会判多重的刑,这么一来,我……我这心里也会多少好受些!”

池雪春说:“不过,也有些遗憾。股票卖得早了些,听证券公司的同志说,如果绿色田园这两天再卖的话,小亮账上不但不会亏钱,还能赚上个几十万哩!”

钱惠人道:“池大姐,这你就别遗憾了,股市上的事说不清楚,风云变幻啊,涨起来很快,跌下去也很快,能落得目前这个结果就算万幸了!”

池雪春倒也挺想得开,“就是,就是,钱市长,我这也不过是随便说说!”

从池雪春所住的二区五号楼一路往一区十号自己家走时,钱惠人心彻底放下了:欠条到底找到了,四十二万还清了,自己今夜可以及早睡个安生的好觉了。

没想到,这晚,文山市常务副市长马达偏偏跑来了,他进门时,马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崔小柔说着什么。见他进了门,马达触电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上前拉着他的手开玩笑说:“哎哟哟,我的钱大市长,您可披星戴月回来了!怪不得你们宁川搞得这么好,那是因为有您这么一位不知劳苦的人民公仆啊,佩服,佩服!”

钱惠人一把打掉马达的手,“别肉麻了,真佩服我,就把你们文山搞搞好!”

马达仍是一副半真不假的样子,反客为主地拉着钱惠人在沙发上坐下,“是的,是的!钱市长,我今晚来,还就是想和你说说文山!文山是我的管区,也是你的老家,搞不上去对谁都不好!对我来说是没政绩,对你来说是脸上无光嘛!”

钱惠人脸一沉,“笑话!文山的常务副市长是你,市长没准马上也是你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宁川搞好了我脸上就有光了!说吧,说吧,是不是又要宰我啊?”

马达直笑,“钱市长,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这次找你,既不涉及两市之间的合作项目,也不涉及融资借款,就是路过宁川,想你了,来看看你,放心了吧?”

钱惠人不敢放心,“马市长,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呀?说你的事吧!”

马达想说却又没说,看了看坐在对过的崔小柔,“哎,崔女士,您能不能先回避一下?让我和钱市长说点私房话?放心,和爱情无关,完全是忧国忧民的事!”

崔小柔起身走了,边走边说,“别整天忧国忧民了,谈点爱情也没关系!”

马达待崔小柔进了卧房,才说起了正事:“钱市长,你可能听说了吧?于华北副书记最近去了趟文山,我估计是代表省委考察我们文山班子的,可人家偏说是来搞调研,关于文山的班子怎么调,一句口风没透,连他的老部下田封义心里都没底!”

钱惠人知道赵安邦和裴一弘对文山的班子很不满意,一直想动,可也听说于华北对现班子想保,反正都与他无关,他自己的事还烦不完呢!便敷衍说:“田封义怎么会没底?他和于华北书记是什么关系?马市长,老田只怕没和你说实话吧?!”

马达直摆手,“不是,不是!这情况我知道,于华北在几个不同场合批了我们,谁都没轻饶,包括对田封义!当然,也该批,文山这些年是没搞好嘛!刘壮夫书记三天两头住院,田封义能力太差,让我这个常务副市长怎么办?我真是孤掌难鸣啊!钱市长,咱们是老伙计了,我这一肚子委屈还真得好好和你说说哩……”

钱惠人不想听,阻止说:“哎,哎,马市长,你打住吧!你的委屈和我说什么?我又不是省委、省政府领导,你找裴书记、安邦省长、于书记他们说嘛!”

马达道:“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在安邦省长面前垫个话!你别误会,我这可不是跑官啊,我是想干事!我酝酿了一个甩卖国企、振兴文山经济的计划,可于华北听都不愿听,我估计于华北和省委不想让田封义和我进这关键的一步啊!”

钱惠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你最好别进这关键一步,你进了这一步,只怕文山还是没希望!你还委屈,从管工业的副市长,到管全面的常务副市长,你干成了啥?

马达还在喋喋不休,“钱市长,看在当年咱们在白山子的份上,你老弟说啥也得帮我做做安邦省长的工作!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咱安邦省长最听你的!”

钱惠人笑着自嘲道:“安邦省长听我的?我是中央领导啊!马市长,要我看,这事最好还是你亲自和安邦省长去说,可以说说你振兴文山的计划设想嘛!”

马达不高兴了,“看看,不够朋友了吧?不瞒你说,我已经听到风声了,省委很可能从你们宁川和平州派干部到文山去搞占领,我干事的舞台只怕没有了!”

钱惠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哦,这倒不是没可能,对文山的班子,省委一直就想动嘛!现在又把文山定成了北部地区的经济辐射中心,班子肯定要加强!”

马达说:“所以,钱市长,这忙你得帮啊!你和安邦省长说嘛,真不让我当市长,就让我换个环境,去伟业国际集团去干番事业吧!最好是董事长兼总经理,让我组阁挑个党委书记!我听省国资委的同志说了,伟业国际已经划给省里了,国资委孙鲁生他们正在接收,原来的老总白原崴又逃到海外去了,正是个机会哩!”

钱惠人心里苦笑:就冲着你想去做一把手,人家白原崴岂有不逃往海外的道理?不过,对白原崴逃亡一事,他倒真没听说,便问:“哎,谁说白原崴逃了?”

马达眼皮一翻,“没逃吗?我们文山的同志都在传嘛,说是逃到南非去了!”

钱惠人哭笑不得,“那我告诉你吧,白原崴没逃到南非,逃到月亮上去了!”

马达手一挥,“甭管它南非还是月亮吧,反正伟业国际不是白原崴的了!”

钱惠人说:“那也不是你马市长的!”说罢,又是一个不无夸张的漫长哈欠。

马达脸上挂不住了,“钱市长,你咋哈欠连天的?对老哥这么不负责任啊?”

钱惠人只得继续应付,“好,马市长,你说,你说,我这不是在听嘛!”

马达又说了下去,口气中带着戏谑的不满和抱怨,“钱市长,你别一阔脸就变嘛!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没原因的!不是你,十七年前我能拉着一个浩浩荡荡的军工厂落户文山吗?今天来你家的路上我还在后悔:你说我当年咋这么倒霉呢?怎么会在省城大众浴室撞上你和安邦省长?怎么就被你们俩骗到文山来了呢?”

钱惠人一怔,笑道:“哎,哎,马市长,打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马达实在是个活宝,摇着头发花白的大脑袋,和他坐近了一些,“我的钱市长啊,你这话就不对了嘛!怎么能让它过去呢?回忆一下过去有好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说的!”马达的脸上现出了回忆的神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老哥当时可没这么发达,只是白山子县工业办公室主任吧?安邦省长当时是管工业的副县长,是不是?你和安邦省长搞了个空荡荡的工业园,四处拉项目,拉得好辛苦啊,到省城出差连招待所都舍不得住,住洗澡堂!”称呼在不经意中变了,钱市长变成了钱主任,“钱主任,真是天意啊,历史把我们抛进了省城大众浴池,让我们遭遇了一场伟大的洗澡!我们彼此坦诚相见了,绝对坦诚哩,你、我、安邦县长,身上全都赤裸裸一丝不挂,那是真理与真理的历史性会晤啊……”

钱惠人眼前不禁浮出一片水雾蒸腾的迷蒙,十七年前的那场伟大的洗澡伴着马达不无夸张的回忆性述说重现在眼前。马达说得不错,那时,他只是文山白山子县工办主任,还是副主任,分地落下的处分没撤销,赵安邦想提也提不起来,只能让他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工作。那时真难啊,他和赵安邦若不是在真理的浴池中碰到了马达,哪会有后来几年白山子乡镇工业的起步和城关工业园的一片红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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