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侍郎此时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同时心里又生起不详的预感来。

这真的只是梦?

还是说,几年后的女儿没了他的照拂,过得真就是这样的日子?

眼前,女儿喝完药之后,三嫂已经在同她说嫁妆的事。他见女儿一副懵懂的样子,一直点头,说任凭长辈们做主。在话说到一半时,人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侄女态度很好的缘故,傅侍郎见三嫂满意地离开了内室。他本想再看看女儿如何,谁知原本眼睛闭着的女儿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侧身在窗边抠起喉咙来。

看着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呕着药水,傅侍郎顿时明白,很多事女儿不是不清楚,只是现下的情况,她只能装作糊涂,才能勉强保全自己。

越是清楚这些,他就越心疼。

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人,又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眨眼间,梦境到了深夜,外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看样子应该是在春节里头。守着的丫头婆子这时候大多都出了府,留在府里的下人也都心不在焉守着,更多的是聚在一起赌钱喝酒。

傅侍郎见到女儿穿了件小丫头的衣裳,拿了银子,转身将蜡烛滴在被子上,用火点了,这才飞快地出了院子。

这又是纵火又是穿下人的衣服,想要做什么已经很明显。傅侍郎心里很清楚,再这样待下去,迟早都是一个死字。若是能离开去寻到来送年礼的外家那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看着女儿瘦小的身影,他很期待她能从这个绝境中逃出去,同时也隐隐有些庆幸,他没有把女儿养成懦弱的性子。

若是平时,想要内院逃出去几乎不可能。但眼下正是府内最松弛的时候,加上夜里难以看清楚脸,能顺利走出去的机会要大上许多。

果然,内院一路并不算森严。毕竟除了正院和二门那边,其他的丫鬟婆子可没这么尽心。

傅侍郎见女儿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二门,却没直接过去,而是耐心等了会儿。等听到里面传来“走水了”的喊声时,她忙急匆匆跑到二门,对守着门的婆子一脸焦急道:“黄妈妈,院里走水了。二夫人三夫人都去赴宴了,现在只有国公爷在外院,得快点去知会一声国公爷才行。”

守门的婆子见远处火光闪烁,知道情况紧急,也不做多想,立即让她去,“我得守着门,你快去前面找管家。”

“我这就去。”

眼见着女儿顺利出了内院,傅侍郎就知道女儿这一行算是顺利逃出来了。

内院的丫头很少在外面露脸,外面的人大多数都只听个名儿,脸认不太全。再加上现在当家的人这个家管得实在松散,想出侧门,太容易了。

而就在傅侍郎以为女儿即将从侧门出去时,外面突然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人。他们两个打了个照面,外面来的人一愣,忙叫道:“九娘?”

一被发现,这回是想跑都跑不成了。傅侍郎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坏在这里,他看着门口抓着女儿的侄子,气得想去扯开他的手,但可惜他只能从他们身上穿过去,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切。

接下来,他只能见这女儿心如死灰地被带回了内院,然后被单独关在了一间房里,同时门口还有两个大丫头专门看着她。

“既然都病了,那就该好好养病才对。”二夫人冷笑着,让人每天定时来喂药。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上元节那天,傅侍郎见女儿吐了一大滩血。殷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滴落,她睁着眼睛,目光涣散地盯着虚空,最终闭上了眼睛。

侄女的死并没有让谁良心发现,或者说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刻。

早已经准备好的棺木装殓完尸体,便钉上了钉子,摆在这所孤寂的院子里。傅侍郎看着棺木,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女儿的逝去彻底成了死灰一团。

他看着之前不曾露面过一次的兄长们,见他们在棺木前自责落泪,心里没有半点起伏。

“是我对不起老四,老四把你托付给我们,谁知道你也会跟着他们去。”

“都是我们的不对,如果我们早点来看你就好了。”

“九娘啊,在那边好好的跟爹娘团聚吧。”

这些虚伪的话,听得让人作呕。或许正是连上天都听不下去了吧,这时傅侍郎听到棺木里传来挠棺木的声音。

“放我出去……”那声音虽然非常的微弱,但是仔细听却都能听见。

傅侍郎心里重燃起了希望,他见到旁边呆滞在原地的兄长们,相信这绝对不是他一个人出现的幻听。

九娘还没死,只好打开棺木就还能有救!你们快点开棺啊!

他在旁边吼着,然而棺木前的三人却是谁也没动。

“九娘,你好好安息吧。”

“人鬼殊途,你又何必为难我们。”

“我们回头会请大师好好超度你的。”

他们冷酷地说着,棺木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像是里面的人在做濒死的挣扎。

“爹,救我——”这一声哭腔从棺木里传来,里面就再没了动静。

傅侍郎宛如心脏被刺穿一般,痛得他瞬间从梦中惊醒。

他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牢房,心口那处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残留着,让他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九娘……

他此时突然格外想见女儿。

冲到了栅栏面前,他朝着狱卒大喊,说要见陛下见阁老,无论是谁,只要谁能让他回家,他就算是将命给他都行。

但可惜,狱卒还是之前的狱卒,并不理会他。他瘫坐在地上,看着黢黑的牢房,突然道:“傅观主,您能听到吗?”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傅观主,”他又请求道:“我想同您做交易,还请您出来一见。”

“傅观主?”

一连喊了三声都没见到人,他不抱希望地捂住了脸,痛苦道:“我就是想见见我女儿而已。”

他早该想到的,父亲年事已高,又能照顾得了九娘多久呢。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己才能给女儿依靠啊。

“不是说我不让我插手你们家事吗?”

一听到这声音,傅侍郎忙转身一看,就见他身后,一身黑裙的女人正靠着墙,手里还拿着个梨,正削着,那削下来的梨皮垂了有半尺长。

“抱歉,是我之前把话说太满了。”将眼底的眼泪逼回去,傅侍郎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他当即道:“我想同观主你做笔交易,请让我出去,无论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出去?这个简单,”傅杳还在削着皮,“但是出去不见得能让你活着。实不相瞒,你的寿命,只剩下四年了。”

“四年……”傅侍郎想到了刚刚做得梦,梦里,女儿才十五岁,他确实人不在了。难道说……

“不,我要活着离开这里,再要二十年,不,三十年的寿命。”到时候女儿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再走也不迟。

这会儿傅杳终于把梨削完了,她走到他的面前,将削好的梨子递给他,道:“吃了它,你的愿望就会实现。不过我有些好奇,你不是很讨厌这种怪力乱神的事,认为这些只会破坏这个世间的规则吗,怎么今天却愿意同我做这个交易。”

傅侍郎接过了梨子,他没有立即吃下,回道:“因为我有个可爱的女儿。只要她能过得好,我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原则。你可以说你的要求了,只要是我能给的,我都给你;给不了的,我会努力去找来给你。”

傅杳看着他周身气运之中夹杂地黑色雾霭,知道等这雾霭将他周身笼罩时,他的寿命就走到了尽头。

“我会让你长寿,”她道,“余下的一生,你就多做善事,替我搜集功德金光吧。”

傅侍郎愕然,“只要这些?”他已经想着是不是将所有的家财拿出来够不够了。

“你以为功德金光很好得?”傅杳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道,“有些人穷尽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得到一缕。总而言之,你得到了再说。”

傅侍郎犹豫着应了,再回神,面前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他看了看手上雪白的梨,张口咬了一块。梨肉一入口,特殊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口腔,让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一不留神,将梨子吃完,外面就传来脚步声。接着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

“陛下?”他连忙跪下道。

圣人是微服来的,他手里拿着折扇轻轻摇道:“关了你这几日,你可会怨寡人。”

“罪臣不敢。”傅侍郎立即道,“只是罪臣希望就算死也能死个明白。”

“关了你这么几天,你还是这么个脾气。”圣人笑了一声,干脆道:“你没罪,之所以关你,是要你帮寡人做件机密的事。”

傅侍郎没想到这柳暗花明来得如此之快,忙表忠心道:“罪臣一定为陛下肝脑涂地。”

“那倒不需要。”圣人道,“因为接下来你不再是寡人的臣子,而是一个受到挫折远走江南的失意之人。你,可明白寡人的意思?”

傅侍郎心里一动,顿时明白了。

这是让他去江南查些事情。

“草民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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