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眨眼即到。

道观里的众人也意思意思对着月亮分了块大月饼,接着就各干各的去了。

胖瘦夫妇见观主他们又要出门,虽然有心想凑这个热闹,但最后还是决定以肚里的孩子为重,留守在道观里。

“天天晚上都出门,这是去哪呢?”瘦男人嘀咕道。周围都是荒山野岭,难不成半夜是去作法?

傅杳一行人下山到秦淮河时,时间刚刚好。小月楼里高朋满座,两大歌伎比试的前奏已经过去,马上就要进入今夜的重头戏。

见到傅杳和钟离到了,认识他们的龟公立即带着他们去了老位置。那里,今秋正等着他们。

“怎么不在后面准备?”傅杳靠着今秋坐了下来,她能嗅得到今秋周身缭绕的死亡气息,这气息让她很舒服。

今秋笑道:“再准备也就这样了。与其在后面孤零零的,不如到前面来看看热闹。再怎么,也是最后一次了。”

傅杳颔首,没再说话。

这时,他们的下方,一身红衣的红珠怀抱着琵琶款款而出。

不得不说,虽然只过了三个月,但是现在的红珠和当初的小红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般,红珠的一颦一笑中,已经带了抹青楼女子都有的风情,这也标志着她已经接受了现在的身份,甚至能很好的利用自身的优势,来获得男人的青睐。

琵琶声响起,红珠的歌声也随着乐声渐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这首与当下时兴的诗词风格所不相同的秦调,搭配着琵琶独奏,又有妙龄少女柔肠千转的嗓音缓缓唱出,词中淡淡的愁绪在这月色中纷飞,慢慢捆住了楼内楼外众人的心。

这本该是团圆夜,可很多人却不得团圆。

念此,欢声笑语渐渐淡去,夜色之下,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声,与同桌举杯默饮。

等红珠一曲结束,四周安静了片刻,又轰然叫起好来。一首曲子,能把他们心中思而不得的愁情唤起,这功力已经不凡。

傅杳也有些意外,红珠能进步这么快,比起今秋来,倒是更像天生适合吃这碗饭的。

今秋看着台下的红珠看了许久,一直到红珠站起身来,两人楼上楼下隔栏相望,她这才起身,朝着楼下走去。

她们在楼梯上相遇,今秋不急着下去,而是驻足道:“虽然你确实有天赋,但今夜你输定了。没有了嗓子的黄鹂鸟,以后还是踏踏实实当个普通人吧。”

说完,她才继续朝着楼下走去。

红珠心里不服,但今秋已经走远了,只能是等结束再说。

不过结束后,她们俩中的一个会彻底离开,以后应该都再见不到了吧。

想到这,红珠上楼后没有去后台,这是在栏杆边坐了下来。

下方,今秋已经调整好弦,开了嗓子。和红珠先弹后唱不同,今秋率先清唱出声,“明月几时有……”

这一开口,起先还没什么动响,待唱到“今夕是何年”时,场中文人墨客皆都倾耳细听,在心中仔细品味了起来。就连是对这不感兴趣的钟离都被引去了目光。

被众人注视着的今秋却像是浸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一般,嗓音多了一份深沉的压抑,“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唱到这里,她情绪越来越低,眼角甚至有泪滑下,而待到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整个人又豁然开朗,像是放下了一切,最后含泪朝着楼上一笑,结束了琵琶的最后一个音节。

她这压抑着的悲意与词的美好祝愿糅杂在一起,比起单纯的情绪更令人心绪起伏。

半晌后,钟离率先抚掌赞道:“不错。”

有他开了头,周围才像回过神一般,赞声四起。

钟离旁边,傅杳同样在拍手。这一首词,将来唱的人会很多,但再不会有人像她这样,一边被死亡吞没一边还心向明月。

比试到这,结局自然不用多说。今秋成功压过红珠一筹,稳固住了她小月楼乃至秦淮河第一歌伎的名头。

红珠苍白着脸,有些踉跄地朝着后院走去。

她是想过她们中必定会有一人离开,但是她没想过最后走的会是她。

在她回到后院时,却见已经有两个人在那里等着她,而他们的手上还拎着一个包袱。

见到她来,那两人把包袱丢给她,道:“你的东西今秋姑娘已经让我们给你收拾好了。”

“什么?”红珠脸色一变,刚要回去找今秋算账,却见今秋已经和老鸨过来了。

“你怎么还没走?”今秋手里还拿着琵琶,“我们之前的赌约,你不会不打算遵守吧。”

红珠见她趾高气扬的模样,心里纵然不愿,最后还是忍住了。她缓缓跪在了地上,恳求道:“我不能离开这里……”

“这里有什么不能离开的!”今秋见她这样,止不住嘲讽道:“之前你不是挺有骨气的,说要手下见真章。现在比都比完了,你说你不能离开这,你是在耍我们?”

“不是的,”红珠见她这里行不通,转而求老鸨道:“妈妈,我可以给你转很多钱,请你不要赶我走!”

“妈妈,她要是在这,我立即就走!”今秋抢话道,“我和她,你只能二选一。还有,既然当初说了输的人就离开这里,自行封喉。你这样言而无信,只会更让人瞧不起你。”

老鸨看了看这两个,肉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红珠,“这是你的卖身契,现在还给你。你离开金陵吧,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着没有了机会,红珠只好收下卖身契,拿起地上的包袱,慢慢离开了小月楼。

从小月楼后门出来,她见到不远处的赵兴泰正在收拾摊位。她从小巷中走出,来到摊位前,对赵兴泰道:“我就要走了。”

赵兴泰看了她一眼,“我也要走了。以后大概也不会来金陵了。”

“这么巧?你不是说你在学厨艺,厨艺你都学到了?”红珠问。

“差不多了吧。金陵有名的菜色我都尝遍了,那些大厨们的菜色我无法做出,但是金陵菜的基本风味我已经在这条街上摸透了,这就够了。”赵兴泰说着,递给她一个粥碗,“最后一碗粥,要喝吗?”

红珠接过了碗,“多谢。”

……

小月楼后院,今秋已经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老鸨扶着她快步朝着她的院子走去,嘴里骂道:“真是晦气,你要死也不要死在大家面前。老娘我倒了八辈子的霉,遇到了你,银子没给我赚多少,还给我放跑了株摇钱树。”

今秋嘴角一边溢血一边笑道:“给您添麻烦了。我死之后,麻烦您随便给我立个碑就行,后事的银子就在我是梳妆匣里。”

“我呸!”老鸨唾了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那些银子全都放到了红珠的包里,你能给我剩下几个钱?最后还不是得我来做善事。”说到这,老鸨语气稍微软了一点,“你就这样走了,她以后连根香都不会给你烧,更不知道你实际是她的亲姐姐。”

“那就不知道罢。”今秋似乎有些疼,她躺在床上,眉头都皱到了一起,“我们这种人,外人看着光鲜,实际上就是随人摆弄的玩物,脏得很。她离了这,以后清清白白的过,不同我有关系更好。我本来还想着给她赎身,以后帮她想看个好人家,但我现在已经快不行了……”

手被今秋给抓的死死的,老鸨别过脸,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有机会我会帮忙照看下。你们一个个都是冤家,老娘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们的,总要给你们擦屁股。银子不给我多少,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没完!”

她骂完,许久没听到今秋的回音,她脸也没转过去看今秋,只是反手握住了今秋已经松开的手。

她们这些女人,命都苦。这样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受折磨。

……

小月楼里,傅杳看着满意地看着自己一双恢复柔嫩的双手,对钟离道:“我们回吧。”

出了楼,就见不远处红珠正在喝粥。

傅杳一边瞧着摆弄着手,一边走到了赵兴泰的摊位前,问赵兴泰:“收拾好了没?”

“马上好。”

红珠忙道:“是在等我的粥碗吗,我马上喝完。”

这时傅杳才看向红珠,道:“你以后就不是歌伎了,红珠这个名字应该也不用了吧。你原名叫什么?”

红珠将空碗放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道:“我姓刘,我没有名字,我娘叫我二丫。”

“二丫?”傅杳明白了,“那你岂不是还有个哥哥或姐姐?”

红珠别开了目光,情绪低落道:“我是有个姐姐,但是她很早就跟人跑了,不要我们了。”

“这样。”傅杳点点头,没再多问。

这时赵兴泰已经将摊位收好,“我们可以走了。”

“嗯。”

他们一行人离开了秦淮河畔,朝着城门走去。

在快到城门时,红珠却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对傅杳他们解释道:“刚才的话是我爹说的,实际上我姐姐没有跟人跑。”她吸了吸鼻子,脸上全是泪,“她是被卖了,一直到我也被卖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事。我姐姐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原本想着,我若是能闻名天下,她或许能够认出我这个妹妹来找到我。不过现在我只能换个法子了。幸好我还有银子,我会继续找下去,一直到找到她为止,告诉她,我好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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