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还在放着,插曲很轻柔,如同情人的呢喃。

黄单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才知道男人已经发现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他把浅色的唇抿上,松开了,又抿紧,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着他的不平静。

“陆匪,你别哭。”

陆匪用手捂住脸,头埋在膝盖里,哭的整个身子都在颤动。

黄单摸索着碰到男人的头发,他轻轻摸了摸,“只是暂时性的,我会好的,不要哭了。”

陆匪的喉咙里发出哽咽,一声接着一声,他的愤怒,悲伤,恐慌都在顷刻间喷涌而出,绝望在心底滋生,“嘭”地一下炸开了,五脏六腑都受不了的抽痛。

黄单的耳朵边只有男人压抑的哭声,他心里难受,莫名觉得这次的任务有一个月期限,是三哥在暗示他,时日无多了。

电影散场,情侣们从男女主人公的爱情里抽离出来,和自己的另一半腻歪着往外面走,他们有说有笑。

那种幸福的氛围跳过了一处,明显的没有统一对待。

陆匪嘶哑着声音,“手给我。”

黄单摸到男人的手臂,把收放进他宽大的掌心里面。

陆匪牵着他起身,“回家。”

黄单走的慢,每一步都走的很陌生,好像脚下的路已经不是来时走的那条,充满了未知。

陆匪扣着青年的手指,“怕就抓进我的手。”

黄单说他不怕。

陆匪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不是说自己运气好吗?这就是你说的运气好?!”

黄单说,“我只是暂时的失明,跟别人比起来,已经很好了。”

陆匪说谁要你跟别人比了?“为什么要跟别人比?季时玉,你必须要给我好起来,听见没有!”

黄单蹭蹭男人掌心里的汗,“听见了。”

他的脚边没有障碍物,却还是不受控制的踉跄了一下。

周遭人声嘈杂,黄单听到男人的声音,从他前面发出来的,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上来。”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硬实的背部。

陆匪催促。

黄单趴上去,手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陆匪背起青年,“轻点,你想勒死我?”

黄单松了手。

陆匪又发脾气,“为什么不搂着我?你想摔下去吗?”

黄单说,“陆匪,冷静点。”

陆匪重重喘气,直觉一股腥甜往上泛,“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要是瞎了的是我,你能冷静?”

黄单不说话了,他的嘴唇摸索着碰到男人的后颈,落下安抚的痕迹。

陆匪泪如雨下。

一天,两天,三天……黄单的视力都没恢复,他知道自己完全看不见了。

失明对他来说,是一次从未体会过的感受,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像是有一盏灯坏了,或许很快就能维修好,也有可能永远都无法修复。

在那个黑色的世界里面,有个声音陪着黄单,有双手牵着他往前走,给他温暖的怀抱。

陆匪不去公司,一颗心都在黄单身上,只想做他的眼睛,做他的手脚。

黄单起初只是眼睛看不见,后来手也出现了问题。

那天晚上,陆匪把黄单带到卫生间的水池边,给他挤了牙膏递过去,他伸手去接,发现手不听使唤。

黄单在一片死寂中唤了声,“陆匪。”

陆匪哑声说,“我在。”

黄单的眼睑动了动,“明天带我去医院吧。”

陆匪说好,他举起牙刷,“陆太太,张嘴。”

黄单乖乖张嘴,有薄荷味冲进齿间,他任由男人给自己刷牙,声音模糊的说,“这是我第一次让别人给我刷牙。”

陆匪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也是我第一次给别人刷牙。”

他抹掉青年嘴角的牙膏沫子,“陆太太,你先生这辈子就没这么伺候过谁。”

黄单说,“我知道的。”

“光知道还不够,你要记着,别给忘了。”

陆匪把漱口杯递到青年嘴边,“漱漱口。”

黄单的唇齿碰到杯口,他咕噜咕噜漱口,“我会一直记着的。”

陆匪总是压着的唇角勾了勾,“知道我的好了吧?怎么样?感动到了没有?”

黄单心说,第一次听的时候就感动到了。

有时候,从天堂摔下来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摔进地狱,摔进深渊。

陆匪在医院里发火,要不是黄单阻止,他能把人办公室给砸了。

生死由命,强求不来。

黄单再努力锻炼,都控制不了那些脑出血带来的症状,他半夜会醒过来,在枕边摸到人才能安心。

因为陆匪前几天半夜都在外面抽烟,一晚上抽几包,中间不带停的,他在慢性自杀。

直到黄单夜里要摸到他,他才没有再偷跑出去抽烟。

陆匪全世界的给黄单找医生,寻方子,就想他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黄单什么时候都配合着,他怕自己哪天不能说话了,就总是找话跟男人说。

陆匪看出来了,一边嫌他唠叨,一边回应,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睛。

“你天天醒来就跟我扯闲篇,嗓子有没有事?”

黄单说,“你忘了,我不痛的。”

陆匪咒骂,“妈的,谁忘了?你不会痛,其他感觉总有的吧?别他妈的不把自己当回事,季时玉,你是我的,全部都是!”

黄单抽抽嘴,“好哦,我是你的,全部都是。”

陆匪的心一下子就疼了起来,疼的无法呼吸,他死死皱着眉头在床前踱步,又走回去,俯身在青年没有血色的唇上碾||压,啃||咬。

黄单的脸上沾了一滴温热的液体,他伸手去摸,摸到男人湿湿的眼睛,“哭了?”

陆匪的舌头探进去,将青年嘴里苦涩的药味卷走了吞咽下去,他的额头抵着青年,沉沉的说,“被你气的。”

黄单对他笑,“别气了。”

陆匪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似是哽咽,“你让我别气了,我就能不气吗?”

话落,陆匪就把青年拉起来,一手扣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手臂,“多走动走动,别老躺着,你乖乖的,就不生气。”

黄单嗯了声,“我乖。”

陆匪侧低头凝视着青年苍白的脸,他扯扯嘴皮子,冲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哪怕他看不见。

眼看都入冬了,儿子还不回家,陆父陆母就找了过来。

他们一进大厅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家里的生活用品都是双人的,但是就没见那个孩子的身影。

陆母问道,“他呢?”

陆匪说,“睡了。”

“大白天的就在房里睡觉?年纪轻轻的,一点都不上进。”

陆母打量着儿子过于消瘦的脸,“你怎么回事?这才多久,怎么就瘦的没人样了?”

陆匪没给回应。

陆母盯着儿子,“你不说,爸妈也能查得到。”

她想到了什么,脑子里有血块,压迫了神经,好不到哪儿去的,却能坏到难以想象。

“人是不是瘫了?”

陆匪欲要端茶喝,被他爸给拦下来了“你妈问你话呢!”

他淡淡的说,“就是那样。”

陆父陆母听到儿子的答复,他们满脸骇然。

瘫了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琐碎的事多起来能让人崩溃,他们不能理解,儿子跟那孩子非亲非故的,怎么还能这么淡定的把人留屋里。

“你有什么打算?手术呢?能做就给他做了,风险大是肯定的,就算不幸死在了在手术台上,也总比一天天的痛苦下去好,那种折磨没人受的了。”

陆母说,“要是他不愿意,就把他送到最好的医院去,那里会有专业人员照顾。”

陆匪还是那种语气,“他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住着。”

陆父拍桌子,“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你以为自己是谁?不是医生不是护士,让病成那样的人住在这里,你是想他早点死吗?”

陆匪说,“爸,你跟妈别一口一个死的,我听着刺耳。”

陆父看儿子深陷下去的眼窝,快瘦到皮包骨的样子,他心里就堵得慌。

有一瞬间,陆父都在想,算了算了,只要人挺过来,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可是老天爷的心思谁能猜的到?

陆母跟老伴交换了一下眼色,老两口没走。

下午陆母就等到了机会,她趁儿子分不开身,立刻推门走进卧室。

黄单的眼睛是闭着的,他看不见,一边的耳朵还能听,“伯母,是你吗?”

陆母惊讶他的敏感程度,“小季,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黄单没说话。

陆母握住他的手,“医院是怎么说的?做手术的话,有几成把握?”

黄单摇了摇头,“做不了。”

陆母语重心长,“为什么做不了?是风险太大了,陆匪不同意你做?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小季,即便手术成功的几率只有一成,也比你这样恶化下去好。”

黄单说,“我想多陪陪他。”

陆母的耐心还在,“你现在的状态是什么样,自己应该很清楚,能撑多久也不会不知道,继续留在他的身边,只会拖累他。”

黄单说的比她更直白,“在我死之前,我不会离开。”

陆母的双眼睁大,她的耐心瞬间消失干净,一把就将青年的手甩开了,“之前我觉得你天真,现在才知道你最厉害的地方是自私!你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为什么还要拖着他?”

说到后面,陆母不顾形象的呵斥,她失态了,这个孩子的内心她看不透,爱不是无私的吗?不是只要对方过的好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紧扒着不放?

黄单在这个世界学会了依赖的同时,也学会了自私,纯碎的自私。

他变成了自己陌生的样子,却不能排斥,也不想去排斥。

“伯母,我不会放手的。”

陆母气疯了,她抬起一只手就往青年脸上挥下去,被冲进来的陆匪给抓住了拨开。

陆匪不言语,也不咒骂,不发怒,只是看着他妈,用的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目光。

陆母伤了心,头也不回的摔门出去。

房里安静了下来。

黄单的精神很差,他轻声问道,“天黑了?”

陆匪看一眼窗外,阳光明媚,他的喉头滚动,“嗯。”

黄单说,“布丁怎么没叫?它该吃晚饭了。”

陆匪揉揉他的头发,“盘子里有狗粮,它饿了就自己去吃的。”

黄单哦了声,就慢慢的睡去,他从始至终都没提陆匪爸妈的名字。

日子不多了,别人的事黄单不想去费心思,他就想在这个世界多待一天,就多跟男人说说话。

时间流逝的有多快呢,黄单只觉得下了几场雨,刮了几夜大风,他就有了要离开的预感。

夜里黄单说,“陆匪,我要走了。”

陆匪蹭着他的脸,“走哪儿?”

黄单说,“走了就是走了,你别找我,找不到的。”

陆匪猝然抬起头,眼睛猩红一片,“谁他妈的说要找你了?走吧,快点走!”

黄单难过的说,“我不想走的。”

陆匪趴在青年的心脏部位,听着一下一下的心跳声,“没良心……季时玉你真没良心……说不想走,为什么就这么轻易的放弃?”

他抓住青年的手放在唇边,“我知道你坚持不下去了,我都知道的,季时玉,再坚持一下,算我求你了,求你了……”

黄单睡着了。

第二天,黄单一边的身子就没了知觉。

雪后放晴,从外面看,城堡华丽而又壮观,谁也不知里面如同一座坟墓。

最严重的后果还是发生了。

黄单的身体不能动,听不见,看不见,说不了话,吞咽困难,他的意识是清醒着的。

陆匪的情绪越来越暴戾,他把家里砸的一片狼藉,而自己就蹲在那片狼藉里面痛哭。

没人骂他,他也就无所谓了。

柴犬都不敢从陆匪身边经过,老远就绕开了。

小年夜那天,陆父陆母接到陈秘的电话,才知道出了大事,他们二老急忙从家里赶了过来。

陈秘把事情说了,无非就是有个生命没了,

陆母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陆匪呢?我儿子人呢?他在哪儿?”

陈秘说在楼上。

陆母跌跌撞撞的跑上楼,陆父在她摇晃时及时扶住了她,“慢一点。”

“老板不开门。”

跟过来的陈秘欲言又止,“他的样子很不正常。”

陆母慌了神,“什么叫不正常?”

陈秘回忆前不久的一幕幕,心底依旧发凉,她带着几个医生过来,到这儿时,人已经死了。

老板却硬是说他怀里的人没死,还有气,他大声吼叫,当时那模样,像极了疯子。

做了次深呼吸,陈秘书描述了一下看到的情形。

陆母闻言,整个人都炸了,她扭头看老伴,布满皱纹的眼角湿润。

“那孩子最初像模像样的叫我给他一年时间,前段时间我让他离开,他不肯,现在这算什么?自己命薄享不了福走了,为什么还要祸害我们家?他到底是什么居心?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陆母大力拍着门,气的浑身发抖,“陆匪,你给妈把门打开!”

陆父叹口气,“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干什么?”

陆母瞪着他,“你没听陈秘说吗?儿子连个人样都没有了!”

陆父抹把脸,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说什么。

那孩子就是再有什么不是,也怪不上了。

人死如灯灭,生前的事,多说少说都没区别。

陆母在门外来回踱步,“老陆,我们虽然对他不满意,可也没有真的怎么着他,这都是他的命。”

陆父开了口,“你的意思是说,这也是儿子的命?”

陆母一下子就失去了声音。

三十而立的年纪才遇上一个喜欢的人,结果刚拥有就失去了,所有的憧憬跟规划都变成一堆浮光泡影。

人都不在了,想再多又有什么用?

这样巨大的打击,没有人能承受的住。

陆匪不吃不喝,也不操办后事,就那么把自己跟一具尸体关在房间里面。

陆父陆母哪儿都没去,就在门外守着,不停对门里的儿子说话,嗓子哑了,人晕过去,醒来了继续喊。

第三天,房门开了。

不是陆匪从里面打开的,是陆父终于指使动了保镖,让对方跟另外两人轮流将门踢开的。

保镖犯了大忌,没有雇主的命令就私自行动,这在业界是决不允许的,却不得不被形势所迫。

他们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硬汉,在看到房内的场景时,愣是倒抽了一口气。

头发白了大半的雇主靠坐在床头,青年躺在他的怀里,脑袋搭在他的肩头,他搂的很紧,眼神空洞,面部呈现了死灰色,浑身被臭味笼罩。

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床上不是一具尸体,是两具。

陆父的眼睛充血,老的不成样子,“我跟你妈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折腾自己,你是存心要我跟你妈活不成是吧?”

陆匪没有反应。

陆父声泪俱下,“儿子,你跟小季缘分不够,跟你跟他都没有关系,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你想开点吧。”

陆母比老伴狠,她在门外气过恨过怪过怨过,现在不想再说什么了,就指着桌角说,“陆匪,你要是不想你妈撞死在这里,就立刻把季时玉的尸体放开!”

陆父拽住老伴的手,“都这时候了,你还添什么乱啊?”

陆母直接就挣脱开了,她冷笑,“儿子人不人鬼不鬼,家也没个家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爸,妈,你们别吵到他。”

这是陆匪在青年离开后说的第一句话,喉咙破裂的厉害,每个字里都带着血腥味。

陆母忙哄道,“好,妈跟你爸不吵了,你把他放下来。”

陆父也附和着说,“儿子,把小季放下来吧,他那个姿势会不舒服。”

说完了,他就跟老伴一起屏住呼吸,希望儿子能走出来。

儿子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就这么栽趴下了。

几分钟后,陆匪抱着青年的手臂垂了下去。

就在这时,两个保镖上前,一边一个将雇主钳制。

陆匪严重脱水,这几天都在自毁身体机能,他挣扎几下就昏死了过去。

等到陆匪醒来,爱人已经埋在了地底下,他能看到的只有一块冰冷的墓碑。

从那以后,陆匪就再也没有露出绝望的表情,他的生活又变的忙碌,吃在公司,住在公司,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在消耗生命力,不想活了。

春去秋来春又回,一年在弹指间结束,新的一年在弹指间到来。

如果没有值得停下脚步的人和事,一年就是两个字而已。

章一名去公司找陆匪,隔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看他,“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就过了四年多。”

陆匪把文件整理了丢一边,“有案子?”

章一名说没有,他喝了口咖啡,自嘲的笑笑,“去年我不是中了一枪吗?腰伤到了,我爸明着还让我继续在局里干事,暗地里什么都不让我干,我就是个废人。”

陆匪说,“他是为你好。”

“我知道。”

章一名放下杯子,手撑着额头,“可是我有手有脚,让我当一个废人,这不是比死还难受吗?”

陆匪深坐在皮椅里面,面部被烟雾缭绕着,神情模糊不清,“有人照顾不好吗?”

章一名说什么好的,他脱口而出,“我又不是小季……”

话声戛然而止,章一名差点咬到舌头,真他妈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他僵硬的笑,“抱歉。”

陆匪面不改色,似乎那个姓跟称呼已经让他陌生,记不得了。

章一名看老友这样,心里不但没松口气,反而更担忧,他沙哑着声音,“陆匪,有什么都别憋在心里,会憋出问题的。”

陆匪对着烟灰缸弹弹烟身,轻描淡写道,“我能有什么要憋着的?”

章一名说,“晚上一块儿吃饭吧,挺久没凑一桌了。”

陆匪揉眉心,“今晚不行,我有饭局。”

“那算了,下回吧。”

章一名拍拍老友的肩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安慰的话在当年显得苍白,如今更是可笑。

存在过,就一定会刻下印记,不能抹去,只能交给时光啃噬。

同年四月里的一天夜里,陆匪接到了一通电话,章一名打的,他在电话里说,“陆匪,我没爸了。”

陆匪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五十,“出什么事了?你慢点说。”

章一名语无伦次,说他爸摔了一跤,脑溢血没抢救过来,“他晚上还跟我说好了,明天要给我做几个菜让我尝尝鲜,怎么这么突然?陆匪,太突然了,我……我像是在做梦……”

陆匪坐在床头,耳边是章一名的哭声,他摸到烟盒甩出一根叼住,拿了打火机点燃。

曾经信誓旦旦的说要戒烟,可如今没人管他了,就这么着吧。

陆匪沉默着吞云吐雾,一根燃尽了又去点一根,他没有安慰章一名,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别人说什么,都没有办法堵住空荡荡的心口。

那里空了就是空了,风雨冰霜都会占据每一个角落,唯独不见一寸阳光。

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命降临在这个世上,伴随着期待跟欢笑,也有人离世,却只有痛苦跟泪水。

地球一直在转动,不会因为谁降生,谁离开而停止一分一秒。

13号那天,陆匪回国参加了章一名父亲的葬礼。

天气恶劣,狂风暴雨在整个天地间游荡,墓园四周的树木疯狂摇摆,随时都会被拖拽着甩到天上去。

陆匪身着黑衣黑裤,手拿着一把黑色雨伞,他的模样一如从前,没有缺鼻子少眼,也没有缺胳膊少腿,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寒潭里的一块冰石。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这话与其说是对章一名说的,倒不是是在跟他自己说。

章一名没打伞,他双膝跪在墓碑面前,湿透的发丝贴着发白的面颊,身子被大雨冲刷的单薄无比。

“是啊,还是要过下去。”

章家掌舵人的死,让章一名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跟陆匪站在一起,就是一对被命运折磨的难兄难弟,俩人都才三十多岁,一个头发白了大半,另一个瘦的脱了形。

当天晚上,陆匪跟章一名喝的大醉,他们喝酒的时候没有交流,是闷声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的,喝完了就趴在桌上痛哭流涕。

最亲的人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种感觉太痛苦了。

可无论今天多么难受,多么绝望,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落下,再升起,日复一日,就那么熬下去吧。

会熬到尽头的,那时候生命也就终止了。

九月一号的早上,天才蒙蒙亮,陆匪就离开了家,他给父母留了一张纸条,说他要去寻找大关高中,还说季时玉在班上等他。

陆父陆母过来看到纸条,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儿子疯了,他跟那个孩子之间相差九岁,怎么可能是同班同学?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章一名接到陆父陆母的电话就赶了过去,他没有要叫人找陆匪的意思,而是说,“伯父伯母,陆匪这几年过的不人不鬼,他除了能呼吸,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就放过他吧。”

陆父陆母老泪纵横。

章一名的喉头发哽,他忍了忍,终究还是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以后我给你们当儿子。”

安抚了两个老人,章一名坐在台阶上抽烟,他抬起头仰望天空,扯出一个沧桑的笑容,“陆匪,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爸妈,尽全力让他们晚年过的好。”

一年过去,又是一年,章一名陪着老两口,再也没有见过陆匪。

陆匪在哪儿呢?也许他已经死了,死在某个角落,孤独而又悲凉,又或者没死,正在满世界的去寻找他梦里出现的那所高中,高一105班,他疯狂的坚信着,只要他走进教室,就能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爱人。

疯一辈子,比清醒着要好。

******

黄单醒来还是躺在医院的小床上,只不过给他处理伤口的不是三哥,是个护士,他的眉心拧了起来,越拧越紧。

护士抬头时满脸的错愕,“先生,你怎么哭了?”

黄单紧闭着眼睛,泪水打湿了苍白的脸颊,他的嘴唇轻微哆嗦,声音沙哑,带着清晰的哭腔,“我很怕疼。”

护士是实习生,她看青年哭的那么痛苦,心里就非常自责,连忙边道歉边放轻了手上包扎的动作。

黄单安慰道,“跟你没关系的,你做的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护士的泪点从小就很低,这位极其漂亮的先生没有任何怨言,还在肯定她,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让她鼻子酸酸的,她深呼吸,专心继续包扎。

“好了。”

护士露出友善的笑容,“先生,伤口暂时不能沾到水,多注意休息,不要吃辛辣的食物,这条腿尽量不要使力过度,祝你早日康复。”

黄单手撑着床坐起来,“谢谢。”

护士提醒黄单去打破伤风,再去交钱拿消炎的药物,还给他指明了具体方位。

两点半左右,黄单拖着受伤的那条腿走出医院,这么点路就让他疼的浑身冒冷汗,他打算开车回家躺着休息,不去参加聚会了,没心情,也没精力。

只是一个晚上加大半天而已,做不了多少事,黄单却过了几辈子。

每次彻底剥离任务世界回到现实世界,黄单都会去想,还会不会有下一次的重逢?他不知道。

但同时也无法抑制的去期待着。

万一还有后续发展呢?谁也说不准的。

黄单的车还停在超市那边,他站在医院的出租车等候区,有些心烦气躁。

不多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一个人影突然从黄单后面冲上前,丝毫不停顿的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黄单漠然的扫了眼,就没有其他反应。

天空下起毛毛细雨,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子,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已见苗头,很快就会跟大家打招呼。

黄单把大衣的扣子扣上,一手提着装药的袋子,一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比冬雨还要冰冷。

冽风肆虐而过,黄单有些不适的眯起了眼睛。

又有出租车来,这次没人插队,黄单坐进后座,他报了地址就打喷嚏。

司机是个话唠,车子开出医院后他就开始找话聊。

“小伙子哪儿人啊?我看你气色不怎么好,病了吧?哎!别开窗户啊,我这暖气开着呢。”

黄单的鼻端飘着一股子塑料味,混杂着皮革的气味,那里头还有烟味,他说开一点透透气。

司机以为黄单晕车,怕他吐在车里,就随他去了,“天气预报不准的,上午还有太阳的,下午就变天了,出门还是要穿厚实些好。”

黄单无心交谈,敷衍两句就闭口不言。

等红绿灯时,司机边听电台节目边叨唠,说什么这年头有车的不好好开车,走路的不好好走路,出门在外,脑袋挂裤腰上了。

“小伙子,你好点了没?把窗户关上吧,我这暖气开着都不起作用了。”

黄单把一小半的窗户升上去,逼仄的空间里,气味瞬间变的混浊。

要过的那条路出了车祸,司机不得不绕路,提前跟黄单知会了一声,省的误会是他故意绕着走的。

黄单随口问,“车祸严重吗?”

司机转着方向盘,“挺严重的,听报道说是五六辆车追尾了,就在高架桥下面。”

黄单,“哦。”

他不再多问什么,却没法阻止前头的司机。

“好在没出人命,都是磕破头,撞到胳膊腿之类的外伤。”

司机咂嘴,“这开车的时候,就不能接打电话,不能犯瞌睡,不能跟乘客聊天,得集中注意力,不然……”

黄单出声打断,“大叔,你一直在说。”

司机一张皱巴巴的脸登时尴尬起来,他咳了两声,安静了。

黄单侧头去看车窗外极速倒退的景物,本就模糊,被雨水一冲刷,像是分解成了无数的小点点,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来,司机的声音响起,“小伙子,到了。”

黄单问多少钱。

司机说是四十六,“下小雪了。”

黄单拉开大衣袖子看腕表,聚会是三点开始,现在已经是三点十分了,他从皮夹里拿了张一百的给司机。

“整的?没有零钱吗?你等会儿。”

司机一阵翻找,才凑齐零钱递过去,“慢走啊。”

黄单下了车就一头栽进雪中。

虽然是小雪花,可拍打到脸上时,那种寒冷依旧能让人冻的头皮发紧。

黄单低着头避开一个个的行人,忍着疼痛往停车的位置走去,他走的快,感觉伤口渗出了血,越来越疼。

坐进车里,黄单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他拿出帕子擦拭额头,脸上,脖颈里的细汗,觉得自己这状态哪儿都不适合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当黄单准备开车原路返回时,他又怪异的迟疑了,既然都从家里出来了,下午的时间也浪费了这么多,回去做不了什么,不如应约?

要去吗?

黄单后仰头靠着椅背,一下一下的揉着额头,不想去,昨天快下班的时候接到的电话,唯一还有联系的老同学在电话里说要在聚会上对女朋友求婚,希望他能过来,他答应了。

进小区没走多久就莫名其妙穿越,结束后回来又接到老同学的提醒电话,叫他不要忘了聚会的事,对方看起来很在乎他能不能到场。

唯一还有联系的朋友要求婚,希望他能去送上祝福,黄单把手放在方向盘上面,漫不经心的敲点几下,他正想着事,手机就响了,是当事人打过来的。

那头的背景嘈杂,姜龙的声音夹在里面,拔高了许多,“黄单,你到哪儿了?没到饭店吧?聚餐的地点临时改了,我们刚转到那边。”

黄单问道,“改了?”

姜龙说改到学校旁边了,“宾馆定的是东边那间一见钟情,你记得的吧,我们打算先去学校里散散步,正好又下雪了,可以拍拍雪景,完了就去105班,现在不是放寒假么,教室是空着的,到时候班主任也会露面。”

他的语气轻快,“想当年班主任出现在窗户那里的脸就是我高中三年的噩梦啊,哎黄单,我还记得你成了理科状元,他那热泪盈眶的样子,就跟自己儿子成了理科状元一样,他知道你会来,老高兴了,还说要问问你的近况。”

班主任?黄单想不起来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他说,“求婚的事都准备好了?”

姜龙在电话里笑,“那是当然,几个月前就准备好了,就等着给我家笑笑一个惊喜呢,一定要来啊,我都跟大家伙说了,你敢不来试试!”

黄单趴在方向盘上面,“大家都去了吗?”

姜龙说对啊,破天荒的约上了全班四十五人,他又说还有一个没到,“不是我说,黄单,你们俩约好了的吧?”

黄单一愣,“我们?”

姜龙没好气的说,“对啊,不就是你跟陈越吗?”

黄单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陈越是谁?”

姜龙静了半天才嚷嚷,“卧槽你不是吧,你连他都不记得了?他可是当年出了名的混混头子啊,老在最后一排坐着,架着腿抽烟的那位大爷。”

黄单蹙蹙眉心,混混头子,是那个人吗?他只是很随意的想了想,不当回事,“没印象。”

姜龙唉声叹气,“正常的正常的,你都认不全班上的人。”

他又洋洋得意起来,“嘿嘿,这些年就我还能联系上你,大家都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说是哥俩好,所以你必须来,不然兄弟我下不来台,很尴尬的。”

黄单说,“我看一下导航。”

姜龙翻白眼,“去自己的母校还要看导航,你真够可以的,下雪了你开车慢点,虽然希望你赶快来,但是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咱不争分夺秒,那什么我没有陈越的联系方式,待会儿问问其他人有没有,那就这样,我先挂了,见面聊。”

黄单把耳塞拿下来,他按按太阳穴,算了,还是去吧,早点回来就好了。

前往学校的途中,黄单又接到了姜龙的电话,他把车停在路边后将电话接通,“怎么?”

姜龙说有人已经联系上了陈越,对方出了点车祸,“说是头破了一小块皮,那小子的运气好到爆棚,现在也混出名堂了,不但在国外开公司自己当老板,还是黄金单身汉,一波女人在谈论他,好像他这次回国是为了什么收购案,又听说是为了心上人,说法五花八门,到时候聊起来了再细问问,挺多人等着套近乎呢。”

黄单心不在焉,“那不说了。”

姜龙说好,他在挂电话前喊了声,“黄单,陈越到了,就差你一个了。”

黄单按断通话,手机在下一秒就响了,是宋闵打的,他有点意外,顿了顿才接通,“喂。”

宋闵问,“到了吗?”

黄单说变了聚餐点,“我还在路上。”

宋闵说未来几天都有雪,晚上下大了不好回来,开车会不安全,“少爷,别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你的同学会理解的。”

黄单说他已经答应了同学,不好失约,“我会注意的,真不行就在宾馆住一晚上。”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黄单看看手机屏幕,还在通话中,他动动眉头,等了两三分钟等到一声答复,“好吧。”

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的声音之后,是一串嘟嘟声。

二十分钟左后,黄单的车出现在母校门口,他降下车窗,冷风裹着雪花一股脑的往车里扑,又被车窗残酷阻挡在外。

黄单把车开进去,随着雨刷的摆动,他视野里的一排香樟树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再往里开,有车辆停在树底下,路旁,东一辆西一辆,散漫而又任性。

停好车,黄单先迈出右腿,然后慢慢把受伤的左腿放下去,他扶着车门出来,反手将车门搭上,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那上面还留有没覆盖上的鞋印,提示着前不久有多少人从这里踏过。

黄单吸一口气,他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105班在哪栋楼,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第二层,还是第三层。

进了楼道,黄单拿出手机给姜龙打电话,问班级在哪一层楼。

姜龙在那头夸张的嚎叫,“四楼啊祖宗。”

黄单愣了愣,“知道了。”

四楼?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黄单扶额,他不在意的人和事真的太多了,没有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丁点的痕迹,自然就记不住。

黄单一层层往上爬,抵达四楼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听到了杂乱的声音,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哄笑,有人在背诵课文,奇怪的是,那些声音都很年轻。

有歌声从走廊一头的教室里飘了出来,往黄单的耳朵里钻,音质一般,带着点咯吱声响,他不知道是什么歌,却隐约听出来了歌词。

你哭着对我说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意识到了什么,黄单的身形猛地一下滞住,他转身一个阔步趴到走廊那里往下看,热风扑面,天空中没有一片雪花,停车的位置放着垃圾桶,还有三四排新旧不一的自行车。

楼底下也不是静悄悄的,有零零散散的学生在走动,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清一色的穿着迷彩服和黄球鞋。

黄单看看自己,他身上也是迷彩服,汗味往鼻子里钻,真实的让他太阳穴发涨。

又穿越了。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黄单垂放的手有点抖,渐渐抖的厉害,他把一只手抬起来放到嘴里咬了一下,很疼。

“三哥?你在吗?”

没有回应。

黄单又喊了陆先生,也没回应,他抿嘴,“系统先生?”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黄单的眉心皱了皱,怎么回事?他的确是穿越了,为什么没有系统工作者来接管他?是不到时候,还是另有原因?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高亢的歌声让黄单没法再去思考,他一步步往前走,发现自己的左腿行动自如,没有伤痛,浑身上下都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黄单站在105班的后门口,他扭头往里面看,见到了一张张青春飞扬的脸庞,所有的男生女生都穿着迷彩服,被抽了骨头一样在椅子上东倒西歪着。

后门左边放着一张课桌,有个男生把两条腿架在课桌上面,他懒懒的双手抱胸,后仰上半身靠着椅背,脸上盖着本破破烂烂的《故事会》,嘴角痞气的上扬着,唱歌时的自我感觉良好。

青春长了双翅膀,飞远了,又飞回来,沿着原来的轨迹飞到了黄单的眼前。

黄单回到了高一那年夏天的尾巴上面,回到了军训的第一天,他高中三年的生活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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