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做梦也想回到数月之前,回到他第一次向萨伊堪伸手的时候,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叫那厚厚一叠银票迷了眼,他一定不会半推半就接过,并且还在心里称赞对方明理懂事。

那会儿胤禩想着,身为妾室,没在爷们身上刮油水不说,反而还能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这多难得!

还是因为萨伊堪出身好,哪怕父亲以及叔伯长辈之中少有成器的,可齐佳氏毕竟是有底蕴有修养的旺姓大族,从这种门庭走出来的女子眼界就比丫鬟上位的高出不少。旁的小妾第一想着争宠,第二想着生儿子,第三想着往上爬,第四想着为娘家捞好处……在萨伊堪的对比之下,她们有够不上台面,胤禩还反省过,当初惠妃一眼相中萨伊堪,并且说服了皇阿玛将人指他府上,他那时有些不快。

盖因胤禩看重名声,而萨伊堪那会儿名声很差。

等她一抬小轿进了府,胤禩就感觉这人没外头传的那么不堪,到后台萨伊堪小产,胤禩狠狠心疼了一把,再加上送钱的事,有段时间胤禩对她的满意程度甚至超过了对福晋郭络罗氏。

不过胤禩这个人,瞧着对谁都和气,实则跟谁都不交心。他感动是真的,那感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得知送来的银票是萨伊堪她额娘利用掌家之便私下运作而来的,胤禩就感觉不妙,他还没想到好法子事情已经捅穿了,紧接着老太太佟佳氏重病卧床,他顾不得数落萨伊堪办的这些糊涂事,第一时间想要挽救,冲喜又不幸将人冲死了。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缝。

胤禩的遭遇就印证了这个说法。

不利于他的传言风风火火席卷过皇城,上至康熙至宫中妃嫔,下至朝臣至平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康熙都没脸替他洗白,只是将人传到御前教训了一通,同时明摆着告诉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没可能。

胤禩不服气,很不服气,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不上老大老二,除了出身。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后来继位的也不是老大老二,他会提前出局其实不是因为出身不够高贵,而是大婚之后就迫不及待的暴露出野心,先前拉拢老九老十的手段还没那么粗陋,后来同老十四搅和上目的就太强了。做皇帝的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指望各个儿子都出色,等上了岁数,就生怕儿子优秀过头按耐不住想夺他皇位,他能接受老九胡搞瞎搞,不能接受老八肖想皇位。

胤禩第一个出局,出局之后有段时间非常消沉,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萨伊堪怀胎满三月,小腹有些凸起,怀孕早期的反应却丁点也无。

她根本没想过自己没怀上,没想过那么赶巧诊出喜脉是胤禩做的一个局。

当时是为了拯救即将扫地的颜面,结果没救起来,后来胤禩一身颓废,只顾着埋怨天老爷不公平,怪皇阿玛无情,完全忘了萨伊堪的肚子。

萨伊堪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按照嬷嬷说的进补,仔细呵护着能让自己翻身的宝贝蛋。

日子一晃二晃来到她怀胎四个多月的时候,这时,有经验的嬷嬷感觉出不对了。

是很不对。

早先格格胃口极好,很闻得荤腥,丁点没受孕吐折磨,那时她们还道小阿哥懂事,没出娘胎就知道疼人。当时会那么想也不是没根据,虽然多数妇人在怀上之后都有种种不适,反应不大的也有,只是很少。再加上伴随着怀孕的消息而来的是她日渐丰腴的体态,这更是给了跟前伺候的人信心。

三个月的时候你可以说宝宝还小,看不出实属正常,到四五个月,按理说腰腹要胖一圈,她还是那样,小腹只不过微微凸起,瞧着同三个月时没什么差别。

萨伊堪也感觉不太对,不过她没经验,说不出个具体来。跟前伺候那几个交换了好几回的眼色,终于忍不住在私下里咬起耳朵。

“格格这胎,我瞧着不大对,掐指一算得有四个半月,咋没长呢?”

“是啊,要不是咱们手把手伺候的,我都怀疑是不是喝错了汤药。”

说到这儿,两人心里同时一跳。

想着该不会是叫人钻了空子吧?当日,她们就同萨伊堪提了一嘴,说:“格格这胎实在重要,是不是请个靠得住的大夫来看看,别让人钻了空子还不知情。”

萨伊堪作为八贝勒府的格格,要做什么都得经由福晋同意,要请到清清白白没让人收买的大夫实在很难,好在哪怕手里没先前那么宽裕,在子嗣问题上,她从来不抠,几番打点,终于得偿所愿。

人请来了,问题也跟着来了。

萨伊堪让大夫仔细看看,她腹中孩儿可好。

大夫隔着帕子将三指搭上,不多时他就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恕我直言,格格您是平脉,不见滑脉啊。”医书上说,妇女无病而见滑脉,这是怀孕之相,而平脉,就是无病无痛的正常脉象,大夫一搭手就感觉萨伊堪身子骨挺好,比大多数妇人都要好,但这和怀孕扯不上关系啊!

起初,萨伊堪还没听明白,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大夫说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没怀孕?这不可能!”

要是疑难杂症就算了,寻常切个脉还遭遇质疑,做大夫的能高兴?老大夫就准备告辞,他连诊金都不要了,临走之前还甩了句话:“那就是在下才疏学浅,格格另请高明吧。”

早先,谁也没想过她根本没怀孕这种可能,这会儿经大夫一提,边上伺候的几个都心惊肉跳,她们想起来格格从诊出有孕至今,从不见怀孕的征兆,她小腹没阵痛过,也没有睡不好觉,更没有孕吐和抽筋……难道说是太医误诊了?

想想也没可能,他还能误诊四个半月?

几个奴才恨不得自己存在感更弱一些,生怕在这当口做了炮灰。萨伊堪没她们想的那么脆弱,哪怕再没有经验她也多少感觉到不对了,都说母子连心,这都四个半月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丁点互动。

有些情况,不经人提醒你想不到,一旦种下那颗种子,种种反常的表现就会在你脑子里不断回想,萨伊堪催着底下再请个大夫,换个人来,结果还是一样,也说她身子骨很好很健康,大夫提醒说这么健康不用过分进补,补汤可以停了。

萨伊堪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站稳,嬷嬷搭手来扶,叫她一把挥开,她撑着桌面咬牙道:“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没怀孕这三个字对她而言是晴天霹雳,一开始总想不明白,太医为什么要造这个假,他是收了谁的好处?福晋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在房里静坐了半日,直到天渐黑,才猛地想起来,自己诊出有孕实在老太太重病卧床的时候,那之后爷就替她求了恩典,只要能生下儿子,就给她升位分,升做侧福晋。

也是这个消息成功将她娘家那头安抚下来,莫说老太爷顺了气,三房那头都消了音,唯一失算的就是老太太没那个命享她的福,才有好消息,她撒手就去了。

当时萨伊堪只顾着高兴去了,没多想,这会儿她前后一合计,心里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这该不会是八爷做的局?

他怕老太太就那么去了,怕因此遭受非议,就想传个好消息过去将人安抚下来。让老太太放宽心养病是其一,让她娘家那头别闹了是其二。

等于说自己从来就没怀孕,八爷说生下儿子就升位分就是权宜之计。如果老太太没死,之后没闹到流言蜚语满天飞,八爷完全可以安排一次事故,让她小产,再送些东西来,好言好语安抚几遍,侧福晋的位置都不用送出……

想得越多,萨伊堪就感觉浑身发冷,她只一个感受,自己从来就没认识过这个枕边人。

关键是,事已至此,回头无路。

她左思右想,实在没法子,就让人去门口候着,等胤禩一回府就将他请来。

胤禩一身疲惫问她怎么了,萨伊堪就直勾勾看回去:“爷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胤禩没想到那块儿去,顺口问:“你指什么?”

萨伊堪将嘴唇都咬破了:“我今儿个不放心,偷偷使人请了大夫来,您猜大夫是怎么说的?他说我没怀孕!从头到尾就没怀孕!”

看她这表情,再听这话,胤禩猜想她心里有数,索性不再掩饰,他自顾自坐下,端起温茶喝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说:“当初你三叔三婶闹起来,你家老太太病重,爷的处境多尴尬?原想着假传一个喜脉,让你娘家那头高兴高兴,把当时的危机过了,之后你小产了就是,侧福晋的位置爷照样许你,儿子以后还能生……没知会一声也是怕你演穿帮了,爷想到事后你得知真相会失望,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萨伊堪跟到他旁边坐下:“那现在呢?现在我该如何是好?”

“赶明你跌一跤,流了吧。”

萨伊堪还想问那侧福晋之位呢?她还没开口,胤禩将人揽进怀中,顺手在她肩膀上拍一拍:“侧福晋的位置迟早是你的,这当口不是提起来的时机,皇阿玛还在生爷的气。”

胤禩看着房里点着的烛台,眼里有两簇火苗明明灭灭。而萨伊堪,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照胤禩说的去做,本来,先前的事她也心虚,她娘家那头出的纰漏对八爷影响的确太大了。

萨伊堪这胎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叫胤禩安抚了下来,她娘家那头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这胎要是能生下来,并且生个儿子,从长远看这笔生意没做亏,三十万值得。这胎没保住,那就等于白花了钱,连点浪花都没激起来,血亏啊。

大太太担心最甚,她想着萨伊堪先前就落了一胎,这胎又没保住,这样搞成习惯往后很难生,大老爷倒是一派稳重的模样,而三房那边,已经吵起来了。

本来萨伊堪要是能生下八爷的长子并且升位分做侧福晋,这是皆大欢喜的好消息,这样丁忧三载之后,有八爷照拂也不用担心步上老太爷的后尘。偏偏萨伊堪就是不争气,假如三年之后她还是个妾,八爷凭什么为小妾娘家三叔操心?

结果就是,大太太为了萨伊堪挪用公中银钱将老太太气病了,八爷补一刀送她老人家上天,逼得全家戴孝,家里有官身的排着队丁忧。等三年后出孝,人在翰林院的崇善或许还能复职,翰林院吃闲饭的多,崇礼自不必说,他本来就是皇上的心腹之臣,并且还是九贝勒的岳父,他呢?他崇文怎么办?他能靠谁?

只要想到自己或许会走上老太爷的老路,从丁忧开始就郁郁不得志,崇文急得上火。

看他嘴上撩起泡,他福晋就问了一句,接着听他到了一箩筐苦水。

三太太原就小家子气,很爱计较,听了这话比当家的还要担心,她在屋里来回踱步,赚了好几圈一拍桌面说:“银子都让她败光了,她敢不管我们!”

“……万一呢?”

“她敢说一套做一套敷衍我们,我回头就把事情闹大了,让满京城都来看看,看看八贝勒多不要脸,我还要登闻鼓告御状!告他唆使妾室偷盗娘家家产!”

崇文从骨子里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真没想到自家婆娘这么有魄力,就小声说:“人家是贝勒爷,要拦你还不容易?”

“嘿!满京城又不是只他一个贝勒爷?我没门路我就去找你二哥,我还要去找九福晋,他们总有办法!”

还别说,三太太假如铁了心要搞胤禩,让他丢脸让他还钱,宁楚克笃定不会插这个手,但要是找到胤禟这头,没准他还真能帮忙开个路。

以前做兄弟的时候,胤禟处处维护胤禩,还求额娘出面帮他很多回。

那会儿他心甘情愿,他不计较,他觉得值当。

自从那年选秀之后,胤禟就变了,早先他有多信任老八,之后就有多厌烦,真的烦。最厌恶他虚伪的样子,知道他最好脸面就恨不得看他丢脸。

让小妾娘家堵上门去讨债,多精彩的场面,闹成那样笃定比搭台唱戏还好看,得亏胤禟不知道三太太有这样的决心,他要是知道,笃定给予支持以及肯定还要变着法鼓励她。

指望老八让你全家过好日子?还想飞黄腾达?

做梦吧,就前头那茬,他笃定恨死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弄他!

丁忧回去能不能官复原职要看命,有一样东西不用看命,就是那三十万两银子,满京城都知道八贝勒冲小妾伸手了,豁出去脸不要上门去讨债,没准真能讨回来。以老八的为人,一定没脸同他们对簿公堂,他丢不起这个人!

……

你心里盼着的好事不一定会来,你担心的坏事总是会发生。

就像先前预料的那样,守孝二十七个月后,崇善回他的翰林院去了,官职是不如丁忧之前,如今他也就是整日在翰林院里吃茶抄书,再不然就和同僚说说诗词文章,日子过得相当清闲。

有抱负的谁想清闲度日?

不过闲在翰林院总比闲在家里强。

崇礼和崇文就闲在家里头,前者是九门提督的坑被占了,康熙还在想将他丢去哪个地头,他离开官场三年了,总得先适应适应,然后再升个半阶。

崇礼丁忧之前,康熙总嫌他烦,觉得这就是个事儿逼,就会折腾。等他回家守孝去了,康熙反而不适应起来。总觉得补上来的没他能耐,总不能叫人放心,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算一算日子,咋还有那么久呢。崇礼是因为康熙还没最终确定他的去处,而崇文呢,他是无处可去。

先前的职位早叫人顶了,工部那头递了话来,说暂时没缺,叫他在家中等着。

崇文一回头,事情果然走到了他最担心的那一步。他步上了阿玛的后尘,丁忧回来就赋闲在家,啥时候能回衙门去难说。而他的希望萨伊堪呢?还是个不上台面的妾,这三年都没替八爷生下一子半女,小妾娘家亲眷有啥底气冲八爷开口?

他成日在家里唉声叹气,三太太几次想去找萨伊堪都被他拦下来。

可三太太铁了心,崇文哪能次次都把人拦住?他一个不留神,人就出府了。三太太乘上轿子往八贝勒府去,说她是齐佳格格娘家三婶,想见她。一没请帖二没拜帖,就这么空口白话谁会放她进去?崇文福晋正在上衙门和回去斟酌之间犹豫,就幸运的撞见胤禟骑马从旁边经过。

四、八、九三府离得很近的,胤禟打这边路过是家常便饭,看老八家门前停了顶轿子,他哪怕没停下来看热闹,还是瞅了一眼,这一眼就让三太太看到了希望。

“九贝勒留步!!!”

胤禟心情好,又一看还是熟人,就拽一把缰绳停了一下。

三太太往旁边看去一眼,她跟前伺候的体面嬷嬷赶紧替主子回了话,说太太是九福晋的婶子,亲婶子。

胤禟能不认识她?

交换的时候就见过好几回,虽然过了些年,样子总归是没变的。胤禟就问说有什么事,三太太既不能直喇喇说出来,又不敢让胤禟等,斟酌之下,就让嬷嬷附耳过去说给胤禟跟前的奴才听,再由那奴才传话。

既然碰到胤禟,她们就随机应变,改了口请九爷帮帮忙。

天知道胤禟从来不是个按牌理出牌的,他听完点点头:“你们府上不是有个格格跟了八哥?早先她还支持了八哥二三十万两白银,这种时候就该请八哥出面,哪轮得到爷来抢风头?”

说着胤禟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往奴才手里一丢,再然后就要迈八贝勒府的台阶。

走了两步看三太太没动静,还催她一声——

“傻立着干啥?看门狗不懂事认不得你没关系,爷领你进去!找八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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