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这阵,胤禟的情况稍有好转,除去一月间天寒地冻冷得厉害,另几样孕期反应都有缓和。至二月,气候逐渐转暖,暖和了七八日,八旗儿郎有不少都换上薄衫骑马出游,胤禟也准备解了披风褪去袄子,结果赶上倒春寒。

初九那晚,温度一夜骤降,幸而因为主子怀孕,里外伺候的奴才都很仔细,哪怕天气转好,也只是熄了炭盆并将八斤重的厚被子换成了五斤重。

又赶上怀着孩子体温比正常稍高,夜里入睡时胤禟偶尔会掀被子,每回他刚放进点儿凉气,宁楚克就把人往怀里一扣,又顺手将被子一提,这动作她都做成习惯了,哪怕胤禟脾气坏又任性,这一冬没见过风也没着过凉。有时他闷得心烦意乱想咬人,宁楚克就伸出胳膊给他咬,随他磨牙。

太医有说过,怀胎满三个月就挺稳当了,注意一些要行房也可以。

宁楚克见过她额娘觉罗氏吃苦,哪敢随便折腾?纵使已经三个多月,每天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夜里睡觉也格外当心。想着身上有点发汗都没关系,万万不敢叫胤禟冻着,风寒是可能要人命的,一着凉势必得喝药,怀着孩子又不敢随便喝药,这就矛盾了。

胤禟烦躁起来总嫌宁楚克啰嗦,心想哪怕换了个大老爷们的身子,骨子里还是个婆娘,就爱唠叨。

降温这晚,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入夜之前胤禟还说呢,又不让换薄被,还要挤上床来一块儿睡,你不嫌热?他这么嘟哝了几句,宁楚克只当没听见,胤禟近来犯懒,也没费劲去撵人,只是在心里念叨说心静自然凉,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当晚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晨起时发现宁楚克已经出门了,被子妥妥帖帖盖在他身上,房里又点上了炭盆。

胤禟掀开被角坐起来,竹玉立刻伺候他穿上袄子,又套上一条厚实的棉裤。竹玉那性子本来就挺稳,进宫这半年越发守规矩,主子不问她鲜少开口,这会儿她倒是多说了两句:“昨个儿福晋说想换薄衫,爷不许,夜里就降温了,今年赶上倒春寒,不知还要冷多久,袄子一时半会儿还脱不下来哩。”

她有些庆幸,幸好爷在这些方面格外固执,没由着福晋的性子来。

至于胤禟,也顾不得梳洗,看差不多穿戴整齐了就往外间走,他一路来到屋檐底下。

竹玉真没瞎说,今日一出房门,呼吸都带着湿冷,内院栽种的常青树叶片也是湿漉漉的,地上应是起过霜,这会儿还没干透,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被院子框起来方方正正的天,今日天色阴沉,不见暖阳。

他多站一会儿,竹玉就回屋拿上披风,胤禟倒是没接,他转身回里间去,一边走一边问说:“昨夜几时降的温?三更前后我起夜都没觉察。”

竹玉想了想,回说:“昨晚是桂香当差,奴婢歇得早,具体也不清楚,兴许就是三更之后,五更天已经很冷很冷了。”

正好桂香端着汤盅进来,就顺口接了一句:“是三更之后冷起来的,福晋还盖着厚被子,边上又有爷这个天然暖炉,没觉察实属正常。看您睡得那么香,奴婢就没进来问话,听曹嬷嬷的直接点了炭盆。”

汤羹还烫着,被桂香放在桌上,想着等梳洗过后再用正好。

近来福晋晨起很省时间,只要不见客,她既不描眉也不上胭脂水粉,只是简单梳个两把头再配几样首饰,这活儿她们都做熟手了,费不了多少工夫。

等到周身上下都收拾妥帖,胤禟坐在绣墩上享用早膳,她用到一半就看曹嬷嬷迈过门槛进来,进来之后先是例行问了几句,接着就讲起这宫里头的新鲜事。

“福晋您有所不知,今儿个一早直郡王府、诚郡王府、四贝勒府、八贝勒府的奴才在太医院撞了个正着,太医院夜夜有人当班不假,那还是不够使唤。早先王庶妃已经请走了一位,当时就只剩两位太医可用,四方为了争抢险些打起来。”

胤禟来了兴致,将汤碗都放下了,让曹嬷嬷仔细说。

听曹嬷嬷讲完,他可算把前因后果弄明白了。

冬日里各家还算仔细,如今开了春,加上京中已经晴了七八日,上至主子下至奴才都难免疏忽,昨夜骤然转冷,一下病倒了不少人。

“别看请太医的就这几家,染上风寒的其实远远不止,都想到当班的太医就那两个,怕让自个儿请去耽误了宫中贵人从而惹祸上身,有好些人都是直接去不当班的太医府上敲门,呈上厚礼请人走一趟,还有人去医馆的……”

嬷嬷还在做铺垫,胤禟就摆摆手:“说重点,老大老三老四老八府上都是怎么个情况?”

“几家的奴才在太医院倒是说了,直郡王府是弘昱阿哥,昨晚着凉烧起来了;诚郡王府是怎么个情况老奴没仔细问,四贝勒府是新进门的乌雅格格,染上风寒病倒了;至于八贝勒府嘛……”曹嬷嬷说着一个停顿,抬眼去看胤禟的脸色。

感觉到曹嬷嬷的迟疑,胤禟拿调羹在汤碗里搅了搅,漫不经心问:“八贝勒府怎么了?”

“是萨伊堪格格,她房里伺候的丫鬟不知怎的睡过去了,晨起一看,格格烧糊涂了。又因为四八两府病的是妾室,太医紧着郡王府去了,两府的奴才急冲冲折去医馆,好不容易才请回大夫,大夫看过之后直摇头,说格格怀着一个多月身孕,本来三个月前就危险,这么一病,孩子笃定保不住了。”

胤禟就懂了,嬷嬷是怕宁楚克和萨伊堪姐妹情深。

屁个姐妹情深!

无论他这个冒牌货或者宁楚克本尊,对萨伊堪都没多少好感,要形容的话就是从前有点小摩擦,不过到底是亲眷,她不折腾谁也不会去动她,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配着这段,胤禟又喝了半碗汤,心想难怪酒楼食肆总有说书的,听着故事真开胃啊。

他吃饱喝足稍微歇了一会儿,之后换了双底子耐滑的鞋,出去转了一圈。

再回来,消息就更多了。

宫里头还好,也就是十六阿哥受了凉,发现之后嬷嬷就拿姜片替他擦了后背,回身太医就来了。太医院每年要看那么多风寒,药方都是现成的,也就是考虑到阿哥尚且年幼,用药上讲究个温和。

四府在太医院大打出手的时候,胤禄这边已经准备煎药了。

宫里头是没闹起来,皇城根下就热闹了,四更天,就有好几户灯火通明,五更天,几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直郡王府以及诚郡王府主要是为阿哥在忙活,弘昱和弘晴都有些不爽利,因为他俩均是嫡出,并且是老大和老三唯一的嫡子,哪怕只是有点发热上下都很重视,郡王爷并福晋催着底下奴才那名帖请太医。

这两家情况其实不严重,仗着生病的是嫡出的阿哥将太医抢了去,四八两府急匆匆来,空手而归,哪怕去医馆请了大夫,病情已经耽误了。

乌雅氏那头仿佛只是普通的风寒,府上人人自危是因为生病的是德妃娘家侄女,就怕永和宫借机生事。

尤其福晋,从接到底下传话,她脸色就不咋的好,踌躇着要不要亲自过去瞧瞧,就让跟前的大丫鬟劝住了:“风寒可是会传染的,福晋哪怕不顾惜自己,也为阿哥想想。”

弘晖这时还很小,人就养在乌喇那拉氏的院子里,假使她染上风寒,弘晖恐怕也躲不掉。

风寒说来是小病,可也是能要人命的。

成年人感染风寒不治而去的都不少,弘晖那么小,有个万一她不得哭瞎?

弘晖啊,那就是乌喇那拉氏的命根子,可说是她如今最大的期盼和指望。

这么想,还是别去装什么贤惠大度。至于额娘那边,左右就是说上几句,自打她嫁给胤禛,挨的说还少了?每回想到爷,想到永和宫的德妃娘娘,乌喇那拉氏心里就不是滋味,尤其听说老九如何如何会疼人,将福晋当心头肉掌中宝,同样是皇子福晋她就为自己不值。

自家爷同老九真不像兄弟,他这心是冷的,有段时间疼李氏,但凡李氏恃宠而骄该打压绝不手软,对她这个福晋的确爱重,这个爱却不似男女之爱。乌喇那拉氏觉得自己没燃烧过,就过渡到不温不火过日子的阶段。

妾室给她这个福晋上眼药,爷帮她。

可要是她和永和宫之间起了矛盾,爷听永和宫的。

……

想想爷是既冷静又理智并且很有原则,他这么有原则好是好,做女人的遇上这么个相公就苦逼了。

像老九那样多好。

福晋想怎么都成,福晋说啥都是对的,福晋作夭他帮忙放风,福晋捅了篓子他帮忙善后……别人说他没出息只会围着个女人打转,站在女人的立场,满京城里有能耐的爷们多了去,会疼人的就那几个,会疼人才稀罕。

乌喇那拉氏也就是偶尔会羡慕一下,她没想过四爷有一天变成胤禟那样,要真变成那样,就不是四爷了。

初九这日,四贝勒府还算风平浪静,隔壁八贝勒府就精彩了。

前一晚,胤禩说要去萨伊堪那头,他是有话要谈,结果被福晋绊住了。要说的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想着晚一天无妨,胤禩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当晚歇在正院了。

本来互相截人再平常不过,尤其是在八贝勒府,福晋霸道,每个月都要占胤禩二十天,这晚却出了岔子。

萨伊堪固执,听说胤禩要来就仔细打扮了一番,从傍晚候到深夜,哪怕底下奴才都劝,她也不死心。

起先在院子里等,天黑之后她就进了房里,就坐在桌边,坐着坐着顺势趴下睡着了。

萨伊堪是半夜冻醒的,冻醒之后叫了丫鬟一声,丫鬟就在旁边也困过去了,这才惊醒,发觉格格不对劲,先把人扶上床去,跟着就使唤人去通报爷。

在正院一番耽搁,请太医又是一番延误,等大夫上门萨伊堪已经不好了。

胤禩有公务在身,吩咐请太医跟着就出了门,他想着忙完事情回来再去看看萨伊堪,这时真没觉得有多严重。

也就是半上午,府上奴才急冲冲找到他,说萨伊堪格格怀上了,没等他高兴,那奴才又说可昨夜染上风寒,这胎恐怕保不住。还说听他房里伺候的丫鬟讲,她听说爷会过去,就一直等,等着等着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般说来,听说自己的女人怀孕,爷们都默认是儿子,儿子不嫌多。胤禩膝下不论儿女都没有,这胎本来能给他争回些许脸面,至少能证明他行。结果就因为他临时被福晋绊住脚,失了萨伊堪的约,这样就没了。

胤禩忍不住去想,要是昨晚歇在萨伊堪房里呢,她还会遭遇这种事?

可人生没那么多假如。

萨伊堪意识都不清楚,她知道这事是在两天以后,那时孩子已经掉了。因为这件事,她在心里恨上了福晋,看到胤禩也满心复杂。

胤禩心里也有个疙瘩,总是想福晋知不知道?这事在她的意料之中吗?

这要是偶然,那说明他没儿女缘?

这要是算计,那说明他心里有点鲁莽同时也很率真的福晋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

不管哪种,对胤禩来说都是打击。

闹成这样,本以为皇上会动怒,结果没有。

康熙早年也折了好些个儿子,这种事搁他面前不算什么,一定要说两句,只能说老八拎不清他福晋也不会管家。倒是惠妃,等亲孙子弘昱无大碍以后,就同胤褆提了一嘴,让他说说老八。

甭管怎么说,老八是养在延禧宫的,惠妃不想管他,不管又不行。

本来应该是惠妃给八福晋训话,可她就是不想见八福晋,看了就头疼。想到胤褆是做大哥的,与胤禩虽然差了些岁数,至少是同辈,互相之间更能理解,胤褆说的他总能听进去。

胤褆是孝子,额娘交代下来,他转身就办好了。

能说的都说了,有没有效果那就只有天知道。

天知道并没有什么用……

胤禩非但没反省什么,反而想起那日四府奴才在太医院抢人的事。

弘昱和弘晴根本就不严重,就因为老大老三是郡王,太医跟着就去了他们府上,延误了治疗时机,等大夫上门萨伊堪都不清醒了。虽然大夫也说刚怀孕就染上风寒,这种情况多半都保不住,胤禩一听,多半保不住的意思是还有机会保住……要是太医来得及时,过几个月他可能就有儿子了。

这人偏激起来你没法说,他要钻死胡同你也拽不住。

索性胤禩还记得自己温文尔雅的人设,他状似虚心的听完了胤褆一席话,跟着叹口气说:“大哥不用担心我,我想得开,齐佳氏在这节骨眼染上风寒也是缘分没到。”

他这么说,反而将胤褆气得不轻。

他是个直肠子暴脾气神烦老八这样。

明明在意的很,非要装成云淡风轻的样子,除了哄骗自己还能哄谁呢?谁都不是瞎子,能看不出?

外头是一家比一家精彩,胤禟听着胃口都好了不少,宁楚克看他如此热衷于兄弟们的笑话,也无奈得很,只得劝说关上门乐一乐就算了,出去千万稳住,不许胡言乱语。

还说什么肚子里还揣着蛋呢,你积点德。

胤禟还在乐呵,听到这话就黑了脸。

他如今最怕听到的几个字就是“你积点德”,他正因为没好好积德才沦落致斯,这才三四个月,照太医的说法,正常情况怎么也得九个多月才能生。

最近呢,胤禟感觉小腹稍微鼓起来一点,腰腹大腿这些位置比起怀孕之前长了点肉。宁楚克倒是没多大感觉,她想的是怀孕辛苦好生补补是应该的,双身子人不多吃点咋顶得住?

惦记这茬的还是胤禟,他想了想,就这么放纵下去,满十个月宁楚克不得变成肥猪一头?

要是生完就换回来,那他坑得不是自己?损害的不是自己的利益?

如花似玉的福晋啊,绝不能砸手里了!

针对他这方面的担心,太医也进行了开解,说福晋这已经算瘦的,谁家孕妇不长肉呢?吃那么多要是不长那还吃啥?

胤禟听他说了一长串,反问说:“这么长下去生完还能瘦回来?”

“能!怎么不能?”

胤禟又问:“那不是还有一路胖下去到死也没瘦下来的,你怎么说?”

太医:……

摊上你们两口子我也是要折寿。

怎么说?管住嘴,迈开腿,生完说瘦就瘦,怎么能长成肥婆?

太医心好累,他还在斟酌着措辞,胤禟又道:“算了,我懂了,我明白了,总归要先把小讨债鬼生下来,生下来再说。”假如要是真有个万一,那他就费点心,等换回去之后每天晚上干个三五回,那么大运动量总归能瘦下来。既然是他养出来的肉,由他亲自减下去,不用宁楚克费心。

胤禟都快把自己感动了,心想老子真是个好男人,提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

另一头,他额娘宜妃正在同其余三妃闲谈。

惠妃问说,请没请林太医去看,林太医怎么说?

这林太医就是那个很会从娘胎里断男女的,惠妃提起这茬,就是想探宜妃的口风。宜妃应说:“看什么看呢?生男生女不都是一样的?本宫就心疼老九,只要是老九的种,无论是阿哥或者格格我都稀罕。”

听到这会儿,惠妃就忍不住嘴欠了:“前头伊尔根觉罗氏生下头胎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等第二第三第四胎下来,就没法这么想了,宜妃妹妹你长点心吧。”

她还拿自己举了例子,听起来诚意满满,宜妃就黑了脸,这是咒谁呢?

谁不知道直郡王是得了四个嫡女之后才有嫡子的,他福晋为了生这个儿子把命都搭进去了,前头好些年,惠妃就是个笑话,多少人拿大四喜刺过她,现在惠妃都能反过来刺别人了!

有那么一瞬间,宜妃脸色很差,她跟着又调整过来,还是那话:“别说大四喜,哪怕是五朵金花,只要是胤禟的,本宫都当心肝宝贝来疼。”

三妃:……

好了,不用再说了,都听懂了。

宜妃这脾气,竟然没当场翻脸,也没阴阳怪气顶回去,这说明什么?

说明林太医去看过了,是闺女,一定是闺女,她没底气啊。

想到这儿,三妃神清气爽,他们都盼着宁楚克能超越前头的伊尔根觉罗氏成就五朵金花的奇迹。只要想到几个月后胤禟就要迎来第一个大胖闺女,三人都没继续嘴贱拿话去刺宜妃,还顺着她说,闺女是挺好,闺女是额娘的小棉袄。虽然老九福晋这胎生在夏天,用不着穿棉袄,先备上留到冬天慢慢穿也是可以的嘛。

聊尽兴了,三人打道回府,等走出翊坤宫她们就齐刷刷勾起嘴角。

如今满京城都在追捧胤禟,又说同八福晋比起来,九福晋虽然也是妒妇,好歹能生,瑕不掩瑜。

三妃本来还在想,宁楚克这胎要是个儿子,她们还得变着法使点绊子让宜妃不痛快。

既然是闺女,只盼着她能好生养胎,平平安安生下来。等生下来之后看看老九是什么脸色,宜妃又是什么做派,是不是像他们说的当心肝宝贝来疼。

也就是一转身,九福晋怀了个闺女的事就在私下里传开了,宫里上上下下翘首以盼,恨不得时光飞逝转眼就来到六个月之后,他们等着看笑话,期待大胖闺女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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