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课那日,上书房先生果真逐页检查了宁楚克交上来的大字,她苦练狂草之余还顺便誊抄了好些诗词文章,尤其谪仙人的名篇,到她手里格外洒脱,笔势大气磅礴,通篇看来血脉喷涌狂放不羁。

先生捧着纸张的手都在抖,那是激动的,他反复品读之后,当着诸位皇子的面又一次夸赞了宁楚克。说什么看过九阿哥这笔狂草,感觉自己几十年的字都白写了,又说九阿哥天分甚高,这笔字狂不输怀素,不说苦练三十载,笔耕不辍写上八载十载定有所成。

总结一下,他想表达的就是:我们之中出了个书法名家。

胤禟改练狂草一事诸位皇子都听说了,也听说他挺有天分,有幸得见的人却没几个。掰起手指头算算,似乎也就五、十两位知道他是个什么水平,既然先生提到这茬,胤祥就说想观摩观摩也好跟她学习,胤祯也是一个意思,他单方面记了宁楚克的仇,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中听——

“我却不信老九有这能耐,他的字兄弟们还见少了?”

十四阿哥胤祯是康熙二十七年生的,年岁轻,心性不稳,宁楚克心情好的时候一般不和小豆丁计较,这话她听见了,还是托着头坐在原处,全程不发一语。胤祯再拿话刺她,上书房先生听不下去了。

被请来教导皇子的谁不是当世名儒?先生看着十四阿哥,想训斥一番,有恐怕说得太重适得其反,半晌方道:“古人有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十四阿哥听罢,面红耳赤,拱手解释说:“先生误会了……”

因为羞恼,他言辞上难免有些磕绊,看他说得这么费劲,宁楚克善心大发,决定帮他个忙:“十四弟就是觉得哥哥我天生草包。就算我是个草包,谁说草包就不能写笔好字?要是请人代笔,写成这样也真病得不轻。”

她一边说,还斜过眼瞅过去:“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十四弟听先生一言立刻想到代笔上去,这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宁楚克一边说,还取了支笔来,不疾不徐的浸上墨,而后提笔一蹴而就:

人生照镜须自知,无盐何用妒西施。

她刚撂笔,胤誐就隔着个巷道探过头来,只一眼他就看明白纸上写了啥,又愣了片刻,他笑喷出来。

损成这样,九哥到底是缺心眼还是缺德?

这么大反应也把其他皇子引了过来,跟着就是大面积的憋笑,也有笑点低实在憋不住的就破罐子破摔了,哈哈哈哈笑得肚子疼。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九哥,九哥你真幽默。”

哪里哪里,你过奖了。

“平心而论我也怀疑过,这回一定信了。”

那这两句也送给你。

等兄弟们欣赏够了,老十伸手捅捅她:“快,快题字,把印也盖上,回头裱起来送给十四弟。”

胤誐这瞎主意一出,还有人抚掌附和:“十哥说得好,这既然是为十四写的,那合该裱起来挂他房里去,日日看着以便督促自己向九哥学习。”

“十四你还傻坐那儿干啥?过来看看啊,这可是诚心诚意为你写的,字里行间都是真诚。”

“扯淡把你,统共只一行,哪来的字里行间?”

“……”

这天的早课比集市还热闹,要是平时,先生就该罚他们了,可先生这会儿还沉浸在那幅字里,恨不得立刻宣布下学,赶紧拿回家去装裱上。

复学后头一天早课就这么喧闹过去了。

晚些时候,这动静传到康熙耳中,听说老九和老十四又闹起来,他脑仁生疼,又听说老九当场为自己正名,顺带落了十四的脸,他跟着来了兴趣。

康熙八岁登基,登基之前在上书房待过两年,哪怕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坐上这位置之前,他吃过很多苦,太明白皇子们的相处之道,本来想过这里头有倾轧有不公平,反复思量几回,还是没干预过多。儿子多了互相比着是好事,这样总能激出几个能担大任的,不至于养出一笼草包。

至于有人会吃苦头受委屈,权当人生历练,也有益处。

底下人活灵活现的给康熙学了一全套,等念到宁楚克写的那句诗,康熙险些喷了茶水,缓过劲儿来才笑骂道:“这活宝!宜妃说他是混世魔王真说对了!朕还没见过这么皮的小子!”

梁九功心想您瞧多了恭敬之中带着畏惧的眼神,看九阿哥这样不挺中意?

比起那些一到御前就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连讨好都显得小心翼翼的,九阿哥难怪会合了皇上心意。

人就是这样,你讨厌他,你看他浑身上下都是缺点,走近点就臭不可闻;你若喜欢他,那缺点也成了优点,鲁莽可说成率性,任性可说成洒脱,没规矩可说成不拘小节……在梁九功看来,皇上眼中的九阿哥便是如此,虽然有些小问题,都无伤大雅。

他文章写得不好,可人家有想法,思想比堆砌起来的辞藻要难得太多。

他功课做得一般,可他写得一手好字,须知人无完人。

更别说近来他骑射还精进不少,比从前还要能抗能打……这些优点加一起已经足够了,他又不是作为储君培养的,眼下是个无忧虑的皇子,往后会是郡王亲王,看看皇城根下这些郡王亲王,还不如老九!

康熙最是护短,还自我感觉好过头,总觉得自家儿子比谁家的都强。

从前吧,太子和大贝勒胤褆最合他心意,最近胤禟迎头赶上,目前排在第三的位置,康熙对他是寄予厚望的。

亲爹这点心意远在提督府的胤禟完全没感觉到,至于宁楚克,她平常压根想不起这个半路捡的便宜爹,刚从上书房出来,没走几步右肩就一沉,老十又把胳膊肘搭她身上来。

宁楚克一眼撇去,胤誐就感觉心里发麻:“别!别!九哥你别这么看我!你这凤眼忒勾人!”

他话音刚落,宁楚克撂起就是一脚,瞄着他腿弯就踹了过去。

胤誐反应很快,直觉有危险一步跳开,险险避过这脚。

他都感觉到撩腿这下带起的劲风,避开之后还拍了拍胸口,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得亏他根基打得好,对危险有野兽般的直觉,否则腿骨都能给踹裂了:“我的娘诶,吃了什么你这么猛?”

宁楚克眯了眯眼:“你今儿个铁了心想挨一下?”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咱有话好好说,别动手,要动手也别撩腿,前次刚磕过当心又扯着蛋。”说到这里,胤誐就想起来,他四下一打量,近处没别人,就凑近些小声问说,“九哥你前次那伤可大好了?”

宁楚克当他面活动一下右臂:“丁点小伤也值得惦记?”

“谁和你说胳膊,我说鸟呢!鸟!”

宁楚克还茫然了一息,她眨了眨眼,然后猛地听懂了老十话里的意思,跟着又是一脚撩过去:“浑说什么?”

胤誐简直不敢相信,他先前走路腿都迈不开,别扭成那样,谁还看不出来呢?人家不说是因为不敢说,生怕说完摊上事。九阿哥的名声可没有他亲哥那么积极正面,逞一时之快怼了他,说不准你就要后悔半辈子……尤其那节骨眼,他就算打你个半残到御前也有说头,到时候卖一波惨,你挨了揍还得挨批,不划算。

人家当面不说,背后笑了得有十天半个月,尤其在他走姿逐渐恢复自然之后,之前那些尴尬的姿势就彻底印证了大家心里的猜测。

笃定是伤着鸟了,眼下瞧着是大好了,也不知道好没好全留没留下病根。

这一伤甚至让董鄂家纠结了一场,正黄旗都统七十还稳得住,他福晋恨不得去寺里多捐点香油钱,恳求菩萨保佑,千万别影响传宗接代,否则岂不是要苦了自家闺女?老爷都说皇上属意她闺女做九福晋,若无意外是定下了。

董鄂家的事胤誐没听说,也没想到原定的九嫂是七十家闺女,他眼下关注的是九哥这个反应。

他竟然完全不承认自己伤过鸟,他不承认!

这哪里像是好全了?

这是讳疾忌医!

胤誐让他这么一吓唬,马不停蹄跑了趟太医院,他探头进去扫了一圈,从当班的太医里头找着个熟人,他将人叫出来,附耳过去小声说了一句,年轻太医脸都涨红了,他想问十阿哥你认真的?胤誐的表情告诉他,非常认真。

“成,下官这就去给您拿药。”

年请太医让胤誐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他出来时提着个包袱:“这里头有好几种,药性都写好了,您拿回去慢慢看,挑拣着用……”

胤誐这才停下打开包袱的手,他问说:“要是不对症呢?”

“全是壮/阳补肾的好东西,对不对症都能吃,吃不坏事。”说着他还负责人的补充道,“多数见效还是慢,就有一种补得厉害,吃完不多会儿就该血气上涌,您自个儿斟酌斟酌。”

太医院开药讲究一个温和,药性平缓就算有点问题也出不了大事,是胤誐要求,年轻太医才把压箱底的宝贝给拿了出来。

听此一言,胤誐眼神就亮了,心想这个好,见效快才好,见效快他才能知道九哥到底有没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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