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无故下起雨来。

雨水打在帐篷的顶部, 啪啪作响。

南方的春季本就潮湿, 连绵的春雨一下就是好几日不见晴天, 从被褥到衣衫都是潮湿的, 让人难受。

那日甄文君行至一半忧心忡忡,有些不祥之感,只怕这是刘氏调虎离山的计谋,只待她一离开就攻她后方大营。她让年轻的先锋黄簿带兵到前线试探刘氏虚实,全权负责轻骑的部署, 更将兵符交给了另一位和黄簿年纪相当的林沐,让二人相互配合, 调度大军。

林沐是林阅嫡出的妹妹,今年二十有八, 也是当初流放被甄文君救下的林家人。林沐自小对琴棋书画没什么兴趣,却喜欢舞刀弄棍, 读过不少兵书,只是没上过战场没有经验。在林阅的举荐下甄文君便收她到军中锻炼。

林沐非常感激甄文君对林氏一族的救命之恩,虽然林氏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依旧有在背地里说她闲话之人,可林沐亲眼见到甄文君在战场上驰骋是何等的潇洒, 让她明白即便身为女子也能成为将领, 便没日没夜地以甄将军为楷模锻炼起来。

长时间的观察下甄文君发现军中和她年纪相仿的同辈人中,二十七岁的林沐和三十岁的黄簿都是大将之器,少的只是抛头露面建功立业的机会罢了。她知道培养心腹的重要性,这次前往巨鹿围剿刘氏, 甄文君势在必得,在未真正开战前锻炼一番非常必要。所以她交了一部分兵给他们,让步阶压阵在旁协助,她自己则率兵先回大营以防偷袭。

没想到一回大营便和卫庭煦对峙上,闹了个大大的不愉快。

卫庭煦等人走后,阿香缩到甄文君的怀里抽泣不已,拽着甄文君的衣衫不撒手:“幸好……幸好将军感觉到阿岭身处危险,半路折返。若是晚来一步只怕将军再也看不到阿岭,吃不到阿岭为将军悉心准备的美食了。将军……”

甄文君抚摸着她的后背宽慰道:“是老天眷顾你不让你死。以后可别再随意进我的帐篷了。”

“谁知道将军的帐篷有那么重要,平日里我进进出出送食物也没人拦啊!”阿香嘟嘴,佯装生气,“还不是看将军帐篷都乱成猪窝了才想说趁着将军在外征战时收拾收拾,等将军回来满眼的整洁干净岂不是特别开心么!没想到好心被狗咬。”

“哎,你可不许胡乱说人是狗。”

“我又没说你,嘻嘻。”

“那也不行。”甄文君嘴上如此说,但也没多严肃。阿香道:

“我刚刚死里逃生你就对人家这样凶,以后是不是不想吃好吃的了?”

“哪有凶,真是冤枉。”

两人相视一笑,阿香突然“哎哟”一声,险些摔倒。

“怎么了,腿又疼了?”

“还不是刚才被那些粗鲁的士兵弄伤的,本来就要好了。”

“来,进屋来我再帮你看看。”

这头二人进屋,那头阿竺和卫庭煦一块儿往回走,气得额头上直冒汗,双手交叠在一块儿,又叹气又跺脚,口中念念有词:“夫人这么这般糊涂,糊涂啊……”

随行的女婢也在附和阿竺:“当时奴差点儿忍不住,真想上去扇那狐狸精一巴掌!”

“就是!看那狐媚讨好的模样就生气!将军居然也吃这一套!”

“什么救命恩人,分明就是来破坏女郎和将军妻妻关系的细作!将军莫不是被迷了心窍,猪油蒙心?”

“只怕将军也想享那齐人之福?学那些男人三妻四妾……”

“够了。”阿竺听她们越说越离谱,出口呵斥。女婢们立即噤声,不敢在言语。

可阿竺知道,方才那一字一句全都进了卫庭煦的耳朵里。谁都知道她们所说的不无道理。

随后便是让人不舒服又摆脱不了的阴雨天。

阴雨天四野浑浊,正是传递情报的好时机。

阿香每日都要去山中为甄文君打猎,做一锅香喷喷的野味,大家也都知道此娘子是甄将军的救命恩人,二人交情匪浅,所以也不怎么看管她,这让她有更多机会传出密信。

阿香来到甄文君身边已经有三月有余,近距离观察甄卫二人,发现二人情感耐人寻味,看似牢固因有利益牵连,但其实亦很脆弱,过往矛盾颇多,只是在为了利益忍耐。

“二人还有离间的余地。”

姚照仪的伤经过三个月的休养已然无碍,心中记挂着阿香,每次收到阿香传来的密信,看着熟悉的字迹确定她还活着,才能安心。

阿香在信中提及,离间之计有些阻碍,但并不算难。只要给她找到合适的机会便能迅速将二人剥离。除掉刘氏并不只是卫家所想,亦是甄文君下一步重要部署。巨鹿处于如县和怀扬中间,当初甄文君北上进攻汝宁时为了节省兵力特意绕行了巨鹿。如今汝宁久攻不下,她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诸侯。只要吞并巨鹿,整个南方除了南崖之外,她便是最大的势力,到时候只怕万向之路之争姚家会占尽下风彻底落败。

所以巨鹿绝不可落入甄文君手里。

如今甄文君已经攻占巨鹿一城,一旦甄卫二人有任何龃龉,使其兵分两道,想要让失去小花的卫庭煦死在丰县并不难。甄卫两方相互依存又相互怀疑,到时候无论是直接和甄文君正面交战还是将卫庭煦的死归于甄文君,挑拨甄文君和卫家长孙家的关系,都是可行之计。

阿香便是在寻找那个最好的机会。

这些消息藏在这几个月阿香传回来的密信之间,曹翡对照着字验逐一解密,写在纸上呈给姚照仪。

“依曹公看,阿香所言有几分可靠?”

“回女郎,甄卫二贼的关系的确扑朔迷离,有过深仇大恨也有过伉俪情深,如今究竟是什么状态,只有真正接近她们的人才能看清。既然女郎让阿香娘子涉险,再怀疑她所言是否可靠的话,只怕是自打耳光。老夫觉得阿香娘子分析得极有道理,也明白女郎落入过甄卫二人的陷阱,所有提防之心颇重。说到底,只有大风险才能有大收获,女郎,该行动时还是得用上全力。”

曹翡说得没错。

燕行已经错过一次机会,这次精心部署了这么久,绝不能再错过。

林沐和黄簿在步阶的辅佐下在前线大获全胜,生擒刘氏一千两百人和大量战马。林沐当机立断直追一百余里地,又将逃兵全部歼灭,夺下巨鹿边陲小镇番里。如今已有两千兵马入驻番里,黄簿镇守城内,只待主力前往。

甄文君听到胜利的消息时大喜,烹羊宰牛再备黄金百斤烈酒千坛送去番里,大大犒赏二人。林沐和黄簿接到奖赏后全都下放给了陪着他们出生入死的士兵们。士兵们只吃肉并未喝酒,他们都知道刘家随时都有可能打回来再将番里夺走,他们必须严阵以待绝不能有半分松懈。

甄文君对林沐黄簿以及这一支先行军非常满意。如今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正是乘胜追击之时。她打算联合卫家军以雷霆之势杀向巨鹿,以番里为根据地,打刘兴文一个措手不及。

甄文君和卫庭煦步阶等人一块儿商议攻打巨鹿的计划,辎重已行,主力大军定在五日后出发。

黄簿将刘家军的情况摸了底送回到甄文君手里,甄文君阅毕之后有信心一定能赢。

可就在出发前夕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彻底打乱了甄文君的步伐。

自上次因为阿岭私自进入帐篷,甄文君和卫庭煦二人对峙之后,二人便再也没见过面。

本来一个在城中温暖的院子里,一个在城外军营之中,除非是特意前往,否则根本见不到面。

阿香一直都惦记着此事,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才导致她们二人闹别扭,成天在甄文君面前以泪洗面说自己的不是:“是我太大意了,都怪我。如果在进帐篷之前向卫女郎说一句就好了。毕竟你们二人已经成亲了,将军凡事还是要以卫女郎为主才是……”

甄文君道:“我自有分寸,倒是你,本来腿都要好了,被卫庭煦那么一折腾又有恶化的趋势。来,给我看看。”

阿香抹着眼泪道:“我不碍事的,阿岭自小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也独自一人照顾重病的阿母,什么苦都吃过了,不在乎多这一次。只是暂时没办法去上山给将军打猎做野味了。将军不开心,阿岭的心里比腿上的伤要难受多了。”

甄文君看她发肿的腿心里不好受,一边揉一边凝视着她,温柔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岭,待拿下巨鹿之后,你便随我回怀扬吧。把你阿母也接过来,从此以后你都不必再漂泊不必再受苦,我来照顾你们母女。”

“真的吗?”

“大将军,一言九鼎。”

“可是,可是你已经有了卫女郎,我又如何……”

说到卫庭煦,甄文君脸庞上的温柔很快消失不见,变成了厌倦和失望:“就算结了还能合离。本来我和她就是逢场作戏,当初也是她骗了我。”

阿香似乎受到了惊讶,暗暗“啊”地叫了一声,用手指挡住甄文君的唇:“将军可不能说这种话。”她脸上飘过一抹红晕,“否则人家该说将军的闲话了。”

“什么闲话。”

“说,说将军有了新人就将旧人忘了。”

甄文君哈哈笑:“谁敢说这种话,我将他脑袋砍下来!”

“只怕是将军也管不到的人。”

“哦?你是说卫庭煦的人?”

“可不么,毕竟将军现在还在和她合作,不好闹得太僵啊。”

甄文君“哼”一声:“要不是因为还需要合作,想要将天子送回汝宁,剪除逆党,我早也不想再忍她了。你也都看到了此人有多蛮横不讲理!不讲理都还是其次,当初她为了给她大哥报仇,竟设局让我杀死自己的亲身父亲!”

阿香脸色变,沉下声音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为了让我乖乖就范,甚至砍了我阿母三根手指。”

阿香是真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来之前就听说卫庭煦心狠手辣,没想到这女人比想象的还要可怕。甄文君有如今的威风的确是受了很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苦。不过话说回来,甄文君会跟她说这些事,的确是不把她当外人了。

“本来我已经想要努力忘记这些事,经历过诸多生死也想要和她好好合作,好好过下去。没想到此人本性难移,居然连孤苦无依的你都容不得!”

甄文君越说越气,气得脸色涨红。

阿香赶紧握住她的手道:“将军莫气将军莫气。虽然卫女郎手段狠了一些,可毕竟也是你的夫人啊。你们还有长远的合作计划,不可意气用事。若是将军以后想要将阿岭带在身边想要阿岭平安的话,还是要和她相处融洽的。更何况卫女郎对将军也是一心一意,阿岭能感觉到的。”

听完她真情实意的话后甄文君哀叹了一声:“还是阿岭娘子知我心意。”

“那你相不相信你的阿岭娘子?”

甄文君点点头。

“那便找个机会和卫女郎和好吧。”

“我太了解她,她性子刚烈,未必会轻易和好。”

“放心吧,交给我肯定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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