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君等不到天亮。

天子已死, 如今大聿格局已然天翻地覆。汝宁城内是何等惨状, 她完全不敢细想。阿母身在何处更是成谜。

她让小枭留下照顾阿歆, 保证她的安全。若是有任何要寻短见的可能, 务必拦阻。

小枭见她要抛下自己,急了:“我要和阿母一起走!阿母为何总是要让我做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甄文君看了阿歆一眼,确定她在能听到的范围之外,“那个人是我的姐姐,若是阿婆有个闪失, 她便是我唯一的血亲。”

“姐姐?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其中的关系非常复杂牵扯的利益也是如蜘蛛网状,一时说不明白。就算我说明白了你也未必能听明白。不过她对我而言是个重要的人, 这点你应当能体会。”

小枭“啊”了一声,点点头。

“更重要的是, 我生在聿长在聿,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摆脱不了大聿子民的身份, 而死去的那个人是大聿的天子,天子的尸首若是落入贼人手中便是国家之耻。你留在此处不仅是保护我最重要的人更是守护整个国家的尊严,怎么会是无关紧要之事?”

被甄文君这么一说,小枭肃然起敬。

“告诉我,你能不能办到?”

“能!阿母放心去吧。”

甄文君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 深深地看了阿歆一眼。阿歆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和李延意依偎在一起。

上马时甄文君心内不禁怅然。

阿歆和李延意悲剧收场,而真正的乱世即将到来,她和卫庭煦呢?

等待她们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就如眼前茫茫夜色, 看不见看不透。

……

受惊的马感觉到了更大的威胁,转了一半圈后停了下来。

冲晋人本就高大,骑在马上更显威武。此时负责护送太后和两位皇子的追月军已经全军覆没,几千追兵围上前,发现驾马的居然是个一脸稚气的小女孩儿,纷纷大笑起来。

车内的庚太后和牧儿惊成了两团冰雕,恭儿攥着缰绳细嫩的手发着抖,可以看出她非常害怕,但在大惊失色之后她很快镇定下来,甚至开口道:

“你们谁是首领?”

她这句大聿话几乎没人能听懂,倒是有个聿人模样的男人从后面挤了出来:“你是哪个小公主?”

“我不是公主,我是大聿的皇储!你们今日若是敢伤我,他日必定百倍奉还!”

那聿人将她的话转告给其他冲晋人,说这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是聿将来的天子。冲晋人哈哈大笑,那聿人却说:“聿已经开创女帝先河,继位者是个女孩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骑着马谨慎地靠上来问:“马车中是谁?”

恭儿道:“车中是谁你都不知道,倒是穷追不舍得起劲。孤就在此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聿人嘿嘿笑:“我倒是有些相信你这伶牙俐齿的小孩儿是皇储,不过车厢内的人也是要好好看上一看的。”

想要以命来保住太后和牧儿的计谋被拆穿,恭儿心“砰砰”地跳。

如何是好!难道要驾车强行撞出去?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冲晋人上来用挂着人肉条的马刀展开马车门槛,坐在里面的庚太后和牧儿一块儿往后缩。

聿人看了她们所穿的衣服发髻和冠,用冲晋语对大家说:“这是聿国的太后和皇子!”

起哄的声音四起,恭儿心凉如冰,抬起头想要最后看一眼她最喜欢的月色,却见群鸟齐飞树影摇摆。她惊异地“咦”了一声,冲晋人也察觉到了危机。

有大部队正在迅速靠近!

喊杀声汹涌,那聿人立即上前要将恭儿抓住,一支箭破空而来射穿了他的手掌,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聿人哀嚎了一声,忍痛将箭□□丢到地上。根据箭射来的角度想要找到对方的位置,他想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居然敢远距离放冷箭,就不怕有个闪失射杀了太后和小皇子吗!

那人含着怒气回头,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怒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难以置信。

射箭之人在天上。

呼啸的北风之中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天而降,他们穿着奇怪的衣衫,犹如一只只巨大的蝙蝠。风让他们飞得极快,手中的箭如雨一般地射向地面,无处可逃的冲晋士兵被射成筛糠。

大批的兵马倒地,那些“蝙蝠”还未落地又杀出数万的黑甲骑兵。这些骑兵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也不像是大聿正规军。

他们是谁!

甄文君听到前方喊杀声不断,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此地距离汝宁最近的渡口不远,想必是逃亡之旅和冲晋碰上了。能引起这么大规模的对阵想必是位高权重之人,除了庚太后恐怕也没有别人了。

甄文君赶到时大战已经要进入尾声,从草地到河道遍地尸首,其中冲晋人更多,让她精神为之一震。

山坡之后还有喊杀声,甄文君悄悄靠近,忽然有人大喊:

“文君妹妹!”

甄文君吓了一跳,回身望见一男子头顶珍珠鎏金冠身披锦绣披风,骑着白马而来。这一身装束和坐骑分外显眼,不像是来作战,却似唱戏。再认真一看,竟是长孙悟。

长孙占颖什么时候品味开始向他妹妹看齐,实在让人不解。

“妹妹怎么来了?不是去了平苍?”长孙悟悠然自得的模样实在不像是身在战场之上,看来他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机会,势在必得。

“原来如此。”甄文君道,“卫子卓将四个县的兵马交给你了,让你趁乱挟持太后和皇子。”

“妹妹怎么说得这般难听,这五万兵马虽说是长孙家和卫家的部曲,可国难当头,即便天子不见了该勤王还是得勤王。”

听他的语气恐怕还不知道李延意已死,此事暂时不好外泄。不过李延意能守到最后一刻想必早就有了必死的打算。

那么遗诏也肯定写好了。

甄文君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即便现在天子的死讯能掩盖一时,却不可能隐藏太长的时间。可以说卫家和长孙家不是算计,而是直奔着除去李延意来的,他们的谋划重点恐怕还是在李延意死了之后。

天子被剥离了手脚和铠甲,最终死在敌军之手,只有极少的人会去探究为何天子在临死前会如此疯狂犯下这么多错事,背后究竟是谁在主使一切。绝大多数的人只会聚焦在她乃“亡国之君”这件事上。说到底,她是无能的上位者。

此时的百姓需要的是新一任的天子来接手已经失控的帝国,扶大厦于将倾,成为发光发热的核心。

那份遗诏无比重要。

莫非卫庭煦已经写好了矫诏,传位于她自己?还是传给长孙悟?卫景安?无论给谁都太狂太假了,不可能有人会信,只怕登了帝位也是个不足以让人信服的新帝王。更何况卫庭煦要的绝不是禅让,绝不是将压垮李延意的腐朽之根缠到自己身上,她不会继续在泥潭里前行,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抛弃禅让这个较为平稳的策略,她一定会用武力将世界打破。

可能会有矫诏的存在,只是矫诏上的内容甄文君暂时想不到。

而真的遗诏又会在何处?

庚太后?目标太大。

阿隐?莫非是阿隐?

她和长孙悟一块儿翻过山坡抵达战场时,被围的冲晋军已经被杀得精光。

穿着黑甲的部曲在战场上寻找尚存一息的同伴,用板车将人拖走治疗。甄文君上过好几次战场,见挑拣伤者将其运走的全过程都有专门的人指挥,十分迅速准确。除了将伤员运走之外冲晋的马匹、武器、盔甲……能用的全都被收走。

长孙悟看甄文君盯着看,解释道:“文君妹妹也明白,这些辎重物资实在珍贵,虽然有些不体面,可我也是无可奈何。要不是这次冲晋送来这一批马刀,只怕咱们的兵器都要成大问题。可惜了这些胡子一身的蛮劲居然没带多少粮草来,否则这一仗咱们便要赚大发了。”

“咱们”这个词拉拢之意明显,甄文君不知道长孙悟是不是已经知道她购下了平苍郡和鹿角郡的私家冶炼坊这件事。

从去年年初起她便下令这两个郡超过六十家冶炼坊马不停蹄地制造宿铁,打磨兵刃。两个月前冶炼坊开始接手大批的订单,从绥川到洞春,从岱安到怀扬,更不用说平苍和鹿角本身,许多嗅觉灵敏的士族未雨绸缪,开始储备兵器。宿渡那边的粮也被两位神秘富商前后脚买去一半,剩下的一半甄文君得自己留着。

如今甄文君坐拥财富富可敌国,此事除了她阿母和步阶之外甚至连阿希和朱毛三都没说,只待时机一到,迅速招兵买马。

甄文君笑笑,并不多说一个字。不远处一辆千疮百孔的马车里有个孩童叫喊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皇祖母!你还好吗!”恭儿扶着庚太后从中走出来,另一个小男孩自己走不了,被人抱了出来。

甄文君知道她们是谁,庚太后看见甄文君和长孙悟,立即扑上来:“你们见到天子了吗!天子现在身在何处!”

长孙悟不语,看向甄文君。在庚太后看来这个眼神的意思很明显——甄文君知道天子下落。

庚太后死死拽着甄文君,等她回答。

甄文君并不上当:“太后稍安勿躁,一旦有陛下消息一定在第一时间告知太后。”

庚太后立即撒开她,想要寻匹马自己去找怀琛!可转念一想,她走了恭儿牧儿怎么办?这群饿狼必定将两个小孩儿生吞活剥了!

不能,她不能走。

怀琛必定有脱险之计,就算天不佑我怀琛有所不测,她还需保住李家后人。

庚太后万分不想怀琛有事,怀琛是她的心头肉,别说是丧命,就算是手指头破了一点儿皮都能让她难过好几日。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一旦天被捅破,她必须要为李氏庚氏甚至整个大聿撑起最后的希望。

想到此处庚太后反而冷静了下来:“如今敌军大举犯境,诸君可有破解之计?”

长孙悟笑盈盈地上前道:“草民从未领兵打仗,见识短浅,不过是眼见京师危难担忧天子和太后的安危,胡乱领了些家奴来勤王罢了,不便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太后和小殿下们无恙当真是吉人天相,后续的事儿草民也没甚主意,还是委屈太后和小殿下们随草民转移到安全的地点,再从长计议。”

庚太后还未答应,黑甲士兵们齐刷刷地围了上来。

这场面,只怕她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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