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君的回答让在场的所有女学生都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纷纷闭了嘴。

画舫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一直坐在一旁笑眯眯吃甜瓜, 欣赏这对早已拆伙的假妻妻演技的阿燎自然也发现了此刻气氛不对, 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瓜, 指向阿仓,吓了阿仓一跳。

“你,知道猛达汗吗?”

阿燎眯着眼睛粗着嗓子,充满危险地看着阿仓,仿佛在说一个夏天夜晚的鬼故事。

阿仓:“不、不知道。”

“那你知道流火国吗?”

女学生之中唯一有当武将潜质的阿极兴奋道:“我知道!猛达汗是流火国的国君, 据说是个貌若天仙的郎君!比很多真正的小娘子都要美!”

阿燎迅速且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大谈特谈当初在万向之路上遇到的重重艰险和阻碍, 还有一路上的见闻。

“原来长孙都尉也去了万向之路!”

本就对这天才都尉刮目相看的女学生们还以为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没想到还去过那么危险的地方, 长孙都尉的形象又拔高了一截。

阿燎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油腔滑调使人反感, 而她说任何出风头的事都将自己放置在极低的位置上娓娓道来。把险象环生的场景铺设好后,再让插科打诨的自己在其中“不小心”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从而力挽狂澜稳住了局面,也能博得听者的好感。

阿燎不仅能研制出旷世机巧,这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漂亮脸蛋汇聚在一个人身上, 加之天生情种的个性, 难怪能让一车青鸾娘子无怨无悔地追随她。

阿燎说她的阿诤已经回来了,猛达汗找到了他的如意女郎,乃是追月军中最高大威猛器宇轩昂的中军将士阿由。二人没有任何媒妁之言,竟是实打实的自由恋爱。万向之路马上就要初步贯通了, 他在大聿待了这些日子开始思念故土,打算带着阿由回流火国完婚。

甄文君曾经是追月军的中军校尉,对部下阿由是有印象的,此人是中军最高的将士,比她还要高出一头。阿由虎体熊腰豹头环眼,砂锅大的拳头砸哪儿都是一砸一个坑。即便这般强壮,阿由却是个腼腆的娘子,和陌生人说话时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不知道这“自由恋爱”背后有多少良家妇女的辛酸泪,更不知猛达汗强取豪夺的本事有没有退步,不过,从阿燎这番说辞中甄文君得到一个特别重要的信息——万向之路要初步贯通了。

这条路甄文君亲自走过,其中的山长水远她最是明白。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就将万里险路铲平,看来李延意的确是投入了巨量的劳力和钱财。

想到此处甄文君望向卫庭煦。卫庭煦挺了挺有些发酸的腰背,和女学生们你来我往地随意聊上几句。

从前只知卫庭煦谋略了得,一向着眼大局让人想象不到。一起走到了今日,放眼大聿全境状况、未来走势和各方矛盾的暗暗涌动,甄文君不寒而栗——她才知道卫庭煦真正的可怕之处。

这次讨伐诛邪教时甄文君在聿中和聿西的近十个郡来回奔波,见识到了国内平民的惨状。

自神初六年那场席卷整个歧县的流民暴-乱开始,流民之患就一直没能彻底清除。部分的流民、灾民被编入世族大家的户籍之中,或是被充入军籍。被编入奴籍和军籍的人数量庞大,说到底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中的一小部分人。

大聿名门士族的问题由来已久,全都是因为当年太-祖建立大聿之后没像一般开国皇帝一般对功臣们痛下杀手,而是夺了他们的权,让他们全部远离中枢,到地方去逍遥快活,度过余生。久而久之,他们的后代继承了爵位,又再次通过铨选进入中央,成为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

从武帝开始,所有的大聿皇帝做的最多的两件事,一是和冲晋打仗,二便是想着如何在削弱和利用地方士族的力量上做权衡。这些士族因祖上功勋卓越拥有非常实在的特权,那便是不用缴税。

士族们不光他们自己,按照爵位的高低,从九族到三族都可以沾光免于缴税。当初因为消化不了数量庞大的流民们将他们塞到了士族之中,导致中枢损失了一大笔的税金。若不是万向之路带来了滚滚财富,李延意想要从民间榨出税钱来恐怕得掉一地的头发。

中央无法有效地征收税赋本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可在卫庭煦的万向之路所带来表面繁荣的掩盖下变得没那么明显,亦变得没那么迫切去解决。

可归根究底,地方势力才是最大的隐患。

万向之路带来的商贸繁荣首先是地方繁荣,巨大的资金先入的是地方太守和士族的腰包,其次才是国库。也就是说万向之路最大的受益者是地方诸侯,而为了修建万向之路而下令增加劳役的却是中枢,民怨所向也是天子李延意。

甄文君猜测,万向之路正是卫庭煦为天子和百姓之间制造致命矛盾的一步妙棋。

当初万向之路的最初想法虽然不是卫庭煦提出的,但即便没有万向之路,卫庭煦也会提出别的能够赚钱的浩大工程来吸引李延意的目光,加大民间和中枢的矛盾,且让真正的蛀虫一点点将大聿蚕食。

这只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数量更为庞大的流民没有成为士族的家奴也没有进入军籍,而是成为了行踪不明无法管理的“浮浪人”。这些浮浪人不仅不会缴税,还会加入黄巾义士、诛邪教这一类对抗朝廷的民间组织,甚至成为领头人。

看似在慢慢前进的大聿,实则根基早就被挖空了,卫庭煦还在帮李延意装饰着华丽的空中楼阁,让它看上去金碧辉煌,仿佛可以住一辈子。

大聿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诸多弊病早就显露却没有有效的改革和措施能够将历史悠久的问题彻底解决。从征税难这个问题上就能看出,李延意从李举手里接过的是极为烫手的山芋,祖祖辈辈留下的问题在一点点将大聿压垮。即便是再务实再有能力的天子,想要挽回如今的大聿只怕比登天还难。

画舫滑到了岸边,阿燎在众娘子的簇拥上登了岸,卫庭煦起身时动作有些缓慢,大概是跪久了有些不适。腿疾本就没有完全好,加之甄文君那当胸一剑,如今卫庭煦能在此游河已是恢复得十分迅速了。

阿燎被小娘子们缠得忘乎所以,登岸片刻后才想起老友还在画舫之上。拨开人群,正想去扶卫庭煦时看见卫庭煦已经被甄文君一臂捞了起来。

“多谢夫人。”卫庭煦淡淡地道谢,甄文君没说话,二人的目光落在各自的方向,走下了画舫。

此时两岸的树木花草已经被修剪完毕,夏日的清新之气更加浓郁。

阿仓依旧领着头在岸边走,卫庭煦说她来请客,请大家喝茶。

一阵欢呼声中甄文君看着卫庭煦的背影,思索着她会以何种方式篡夺江山。

前朝不乏有篡位之人,篡位无非有两种方式,一是权势熏天,加九锡之后逼天子禅让。在阿母讲述的前朝故事中甄文君发现,一般禅让得来的江山都无法太长久。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亲眼所见大聿种种乱象,各地起义不断,外族贼心不死,天子想要推行的改革也未必能真正落地民间,诸多矛盾都将导致和平接手之人将弊病一块儿继承。

只有将这个存在了两百年的王朝彻底打碎,在战火之下将其重组,构建一个全新的帝国,才有可能让这艘大船开得更长远。

卫庭煦也是这样想的吗?

甄文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卫庭煦一步步、脚踏实地的力量,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慢慢酝酿着,即将迎来全面喷发的时刻。

一直到傍晚日落时分卫庭煦才回到府中,她和甄文君依旧是坐着各自的马车从两扇门进入府内,走在曲折的浮桥上难免面对面。

卫庭煦向她淡淡一笑,没有再找任何的话题,离开了。

甄文君回到院中,将今日所见所想都告诉给阿穹,阿穹道:

“你所思虑的有理,不过李延意是否有在暗中采取策略,你我都不知晓。更何况如今卫纶濒死,只要他一死只怕卫氏一族将会分崩离析,由卫氏和长孙氏建立起的庞大党群也会遭到致命打压。现在她们谁都不会把王牌亮出来,都还在蓄势待发。阿来,咱们也要加快脚步了。”

甄文君道:“这次铲除诛邪教虽没能将阿希争取到山海都尉的位置,不过现在买官卖官的乱局依旧,想要安□□的人于朝堂之中并非难事。如今步阶已经去邀那燕行名士了,而我在南崖还有一位旧友,他一心想要回到中枢,只不过在南崖待得太久中枢没有太多的关系。若是我助他一臂之力,他必定会记得这份恩情。”

阿穹点了点头。

“你曾说过你在南崖还有土地?”

“是,当初在南崖买了五万顷便宜的薄田,这些年在步阶的合土勤耕下已经变成了肥沃之地,不仅产量增加,步阶还将其扩张了十倍有余。”

“也就是说现在有五十万顷地,这些年储备下来,足够一支十万大军长线作战的口粮了。”

甄文君道:“不仅是粮草,我已在剿灭诛邪教时秘密购下了平苍郡和鹿角郡的私家冶炼坊,这些冶炼坊能够用灌钢法制造宿铁,宿铁乃是最炙手可热的兵器原料,在市面上一直很抢手。一旦诸侯并起逐鹿中原,粮食将会迅速短缺,兵器也会供不应求。到那时候无论是自行消化还是向外买卖都非常可观。”

阿穹道:“我曾经说你目光不够长远,如今看来我们阿来的确长大了。其实谁也不愿被卷入战争,可我们阮家身份特殊。如你所说,只要这江山一日还姓李,咱们都逃无可逃。即便那秘卷……”

甄文君用眼神阻止阿穹继续说下去,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非常轻微,停在了门口,门外之人似乎想要听屋内的动静,发现屋内安静无声之后才开口:“将军、夫人,该用晚膳了。”

这是那阿巧的声音。

“就来。”甄文君应了一声,阿巧离开后甄文君道,“阮家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无论是对当初明帝还是对现在的李延意。阿母放心,至少现在咱们已经知道提前防备。我会筹备好一切的。”

甄文君和卫庭煦都有各自的算盘,李延意却已经开始痛下杀手。

随着万向之路初步贯通,商队往来更加频繁,李延意在早朝之上大大夸奖了功臣薄兰和卫庭煦,并重赏了二人。

薄兰的名字排在卫庭煦之前本就有些不对劲,当李延意开始询问卫庭煦最近的身体状况时,早朝之上的群臣心中都不禁一叹——天子果然要向卫家开刀了。

卫庭煦的身体不好众所周知,也没什么好撒谎,李延意便以此为借口让卫庭煦在秘书署安心修史调养身子,万向之路的后续事宜交给薄兰便可。

升为将军的甄文君好不容易进入太极殿参与早朝,站在一群高品大臣之后听到了这样的话,心中难免有气。

谁都知道修史何等辛苦,并不比在风雨之中盯着万向之路轻松多少,也需要四处走访收集史料。一旦修撰有任何的纰漏都可以直接问罪。李延意这是已经将刀架在了卫庭煦的脖子上。

长孙曜暗暗回首,瞧了卫庭煦一眼,只见卫庭煦神色自若地向李延意谢了恩。

李延意定定了看了卫庭煦片刻后,散了早朝。

一整日甄文君的脑子都在飞速地转动着,待散班之后离开禁苑,远远地,她看见卫庭煦的马车停在了禁苑之外两条街的街角。

卫庭煦从马车上走下来,站在一个女乞丐面前问了几句话后便走了。随后又有一辆马车到了那女乞丐面前,马夫让她上车。

甄文君认得,那是卫家的马车。

卫庭煦为什么要秘密接走一个乞丐?甄文君盯着那乞丐看,待她转身进入车厢之内时,甄文君看清了对方的脸。

她认得此人,此人便是在孟梁一直跟随在阿歆左右的阿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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