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是幽山最有名的画师, 阿雍的兴趣却不在画术上, 反而对药理着迷。阿父说行医者需要大量诊治经验, 只圈在一个小地方恐怕无法成长, 便鼓励她出外游历。

那时候还没有大规模的饥荒,整个大聿正是承平盛世,只要沿着官道走经常能和各郡巡查的刺史军相遇,不怕被山匪强盗袭击。

和救命恩人分道扬镳之后,阿雍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平安, 没想到再收到回信却是阿父的死讯。

阿雍匆匆赶回家,穿过满目的白幡踩着一地的纸钱慌慌张张地来到里屋, 里面有两口棺材,一个是阿父一个是阿母。

阿雍拽住身边哭得稀里哗啦的几个家奴追问她阿父阿母为何会死!家奴们说, 两个月前有几个人来找梁公,说听闻梁公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画师, 最擅长画肖像,有一件急事需要他帮忙,且事成之后有重金酬谢。梁公正好闲着没事儿,正值旱季河里也没鱼可钓,便应承下来, 随那些人走了。

这一去就是两个月, 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

主母见到梁公的尸首后悲痛欲绝,悬便梁自尽了。

谁都没能想到梁家竟会遭此横祸,没有任何准备,年少阿雍父母双亡, 她甚至不知道凶手是谁!

沿着家奴所提供的蛛丝马迹去找阿父曾经去过的地方,那处府宅已经人去楼空。阿雍发了疯一般到处去寻访,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要找到凶手的信息!

若是不能为父母报仇,她此生枉姓梁!

为了找到凶手,阿雍在世间流浪着寻找着,刻苦钻研医理。渐渐地,她被各种致命的毒药吸引。

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阿雍明白,论腿脚的武功和气力她是个绝对的弱者,但世间能取人性命之力不只在腿脚。

当她开始为复仇研究剧毒时,曾经的阿雍已经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怀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仲计”。

唯有以身试毒方知毒性的烈性和在身体内部游走的规律,她在尝试每一种毒之前都会准备好解药或者解毒的方法才服用,一直都没什么性命之忧,直到误服了一种不知名的毒。

服下这种毒药后,仲计的外貌开始变化,短短的几天时间矮了一寸,面容也越来越年轻。当一个叫晏业的谢家谋士找到她时,她已经貌若十岁孩童。

“你是梁同的女儿?”晏业问她。

彼时仲计正抱着两个药罐子埋头研究,什么时候来了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在说什么她完全不在意,直到他说:“听说你一直在找当年害死你父母的凶手。”

仲计回头,看见的是一位白面儒生。

“晏业是谢扶宸得力帮手,很多事谢扶宸并不亲自露面,都由他来操办。我就远远地见过谢扶宸一次,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加入谢家大局。”

小花道:“犹记当年谢扶宸率领所谓清流一派想尽一切办法企图派遣细作到女郎身边,伺机行刺,一直都未成功。你也算是沉得住气,一直到谢扶宸死了才动手。”

“不。”仲计说,“我其实早就有机会杀了卫庭煦。只要在为她治疗腿伤的寒团内加入一点儿致命毒素,她早也死了。”

“那你为何迟迟不动手?”

仲计痴痴地笑,白白的牙上沾着血:“自然是因为……你……谁能想到,我一直在寻找的恩人和我痛恨的仇人竟是主仆关系。看你对卫庭煦的忠诚便明白,一旦卫庭煦死了你肯定也活不了。可我岂能因此不杀她!她害我家破人亡,我必要取她性命!”

“所以你才一直骗我。你早就知道鬼鸠之毒如何化解,却不真正为我解毒,而是用药控制着我,让我没办法为女郎办事。”

“没错……我的确打算用药控制你,以为这次的散骨丸能彻底将你制住,就算你知道卫庭煦已死我也可以保你一命。待你冷静一段时间再将鬼鸠之毒清除,到时候说不定你可以清醒自爱一些……”仲计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也越来越费劲。

“你全然不必做这些无用之事。”小花道,“自我进入卫家大门服侍女郎开始,我这条命就是女郎的了。生是她的人,即便到了阴间地府也是她的随行小鬼。若女郎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会苟活于世?”小花朗声道,“女郎所谋的是宏图大业!不是尔等凡夫俗子可以明白的。”

“宏图大业?”仲计看着眼前这滩血,咯咯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的宏图大业与我们梁家有什么关系?我阿父为何要因她的大业而死?你倒是告诉我!”

小花没说话。

“我的一生,梁家所有人的一生都因卫庭煦而改变,这笔账我能不与她清算吗?在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杀死无辜之人的那刻起,她就应该明白终有一日会有人来取她性命!我今日即便死于此处也丝毫不后悔……只怨、只怨我自己能力不济,没办法……为梁家……”仲计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咳嗽时却地动山摇一般。血越咳越多,小花上来将她扶起来:

“你别说话了。药在什么地方,我去给你拿。”

仲计双眼发直,仿佛一具脱相的尸骸,张了张嘴,一时间没力气说话,颤抖的指尖冲上,指了指腰间。

小花从她的腰带里摸出一瓶药。

“这是你的药吗?”小花打开了瓶子要喂她,仲计摇着头,她迫切地想要说什么,急得直流泪。

小花靠近她的耳边,听清了虚弱到不能再虚弱的声音:

“这药……是,鬼鸠……解药。你说,你今生为了卫庭煦而活,可若是没我为你吊着一口气,你早死了……如今,我将解药给你……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给的。”

小花:“你别再说了,留些力气。”

仲计一把抓住小花的手,伸直了脖子:“我要你,为自己而活。”

小花想要反驳,一口气刚提起来,仲计握着她的手忽然泄了力气,垂直坠了下去。小花一愣,见怀里的人不会眨动的双眸还在看着自己。

“仲计?”小花唤了她一声,她没有任何的回应。

不会再笑话她也不会再质问她,所有的机灵和神秘全都收拢回了这双发直的眼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小花静静地看了她很久,手掌抚过她的脸,将她的眼睛合了起来。

小花想要抱一抱仲计,却发现拥抱这件事如此的别扭,她不会。

二月初九一大早雪就停了,阳光洒在银色的汝宁城中,吸引了一群藏了整个冬日的汝宁百姓出门见见阳光。

卫庭煦醒来时前所未有的晕眩,头痛欲裂,似乎被谁打了好几闷棍子。幸好胸口的伤更痛,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几度想要咳嗽的感觉抓在她的喉管上,她不敢放肆咳嗽,只怕一咳便会牵连伤口,引发剧痛。

房内有些奇怪的气味让她很在意。

卫庭煦对于自身所在的环境非常敏感,何况是在卧房。只要有一点儿特殊的气味都会让她绷紧神经。

“小花。”

坐在床边的小花道:“女郎,我在。”

“谁来过我的房间。”

“女郎放心,我已经处理好了。”

“谁。”

“……是仲计。”

卫庭煦转头看着她。

“仲计已经死了。”

卫庭煦沉默了片刻道:“仲计是谢家细作?”

小花点了点头:“是,她都交待了。”

“谢扶宸已死,余威至今。”卫庭煦看着床沿四周挂在金色挂钩之上还未取下的红色帷帐,“而我竟没能及时将她杀了,实在可笑。”

小花垂着头,没有应声。

“想说什么便说吧。”

卫庭煦如此了解小花,知道她所有的沉默中都藏着情绪。

“仲计是幽山梁画师的女儿,她是为了给亲人报仇才找上女郎的。”小花只想说几句和仲计相关的事。

卫庭煦重新合上眼睛:“梁画师?”

“对,女郎不记得了?正是当年绘制‘甄文君’肖像画时的那批画师之一。”

卫庭煦道:“死于我手之人何其多,如何可以一一记得。文君呢?”

“据说甄文君去卓君府收拾了些衣物,带着小枭离开了。离开时有一辆马车将她接走,追踪的暗卫回报,她们去了临安坊的一处宅子里,那儿好像是谢氏阿歆的私宅。”

“嗯……”卫庭煦鼻音长长地沉叹一声,半晌,小花以为她又重新睡着时,她又开口:

“不久她会再回来的。”

“女郎是说,她会再回到秘书监府上?”

“差不多。小花,卓君府和秘书监府中间的那处墙,你早日砸了。”

“是。”小花不知道卫庭煦在想什么,不过她知道女郎所说的话一定有她的道理,不用疑惑,只要执行就好了。

小花就要离开,听见卫庭煦道:“你的容貌有了几分最初的模样,仲计死之前将鬼鸠之毒的解药交给你了?”

“是。”

“那便好。小花,你要保护好自己。我只有你了。”

听见卫庭煦如此说,小花心中大动,立即伏地道:“奴此生此生愿为女郎肝脑涂地!永不后悔!”

卫庭煦笑道:“说这么重的话做什么?我不要你肝脑涂地,我要你好好活着。我要你跟我一块儿活着,见证我亲手拔掉大聿腐烂的根,见证这山河改姓的那一日。”

小花知道,熟悉的卫庭煦回来了。

甄文君这一剑斩碎了很多东西,最让小花庆幸的是,连带着卫庭煦唯一的那么点儿游移也一块儿不见了。

阿歆的私宅名叫“积学府”,这名字听上去似乎挺有学问,到了才知道里面藏的全都是各式各样的武器,光是不同种类就有六十多把。

若在平时甄文君必定一一把玩,可今日她实在没有任何精力,将小枭安顿好之后与阿歆再谈话时,甄文君只觉得魂魄飘在头顶之上,几乎要昏厥过去。阿歆让她安心去睡,其他的事她会交待家奴去做。

甄文君将沾血的脏衣衫脱了,丢在凳子上,倒头便睡。梦里她在战场上厮杀,手中的重剑一挥,血流成河。

敌军在前,混乱的沙场无法看清他人的面貌,只能由衣着判断谁才是自己的同伴。战鼓点点敲在她的心上,让甄文君热血高昂。她杀入人群之中想要取敌阵首领的首级,终于抓到了对方,一剑贯心。

剑上的触感有点儿奇怪。

但凡在上战场谁不是穿一身能够保命的坚硬铠甲?铠甲之下也都是锻炼多年的坚实身躯,可这一剑刺得轻轻松松,仿佛刺在一块脆弱的软肉上。

甄文君错愕地抬头,发现被她刺穿的不是别人,却是卫庭煦!

甄文君大惊之下将剑抽了回来,血流得更多。卫庭煦虚弱地倒在地上,看着她,充满了怨恨。

“子卓!子卓!”甄文君吓坏了,立即冲过去抱她,“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治!”

卫庭煦却说:“不用了。”

甄文君大惑:“什么?”

卫庭煦变成了巨蟒,巨大而修长的身躯将她牢牢地卷在其中,越收越紧。甄文君痛苦不堪,翻来覆去地想要挣扎却无法摆脱。

甄文君拼命叫喊着,她已经知道自己陷在梦中,只想快点儿醒来。

凶险的梦突然变得平和,是阿母救了她。

一定是太想念阿母,甄文君居然梦见了阿母就在眼前。

她握着阿母失去手指的手掌,哭道:“对不起……阿母,是孩儿没用,无法保护你。让你经历这些磨难,都是我的错。”

阿母眼中含着泪,抚摸她的头:“怎么是你的错呢?我的儿,若是可能的话阿母只想替你承受所有的痛苦。是阿母连累了你,上天让你投身在阮家,当真苦了你了。”

甄文君想要宽慰阿母一番,忽然一惊坐了起来。

这不是在做梦。

“阿母?”

这是阿母,这是她的母亲!

“是我啊,阿来。”

甄文君不敢相信日思夜想的阿母居然就在眼前!

阿母的头发全白了,看上去憔悴不堪,但她是真实的,不是梦,不是梦!

甄文君用力抱住阿母,心几乎要跳出来。

快十年了,自她十二岁和阿母分别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面,甚至曾经一度以为阿母已经不在人世。如今人间重逢,一时无言,唯有满襟热泪可表思念和喜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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