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枭这一口下去用了狠劲, 虽没见血, 卫庭煦手掌小指方向一圈牙印发紫却是没跑, 看上去很可怕。

甄文君将药粉小心翼翼地撒在她的伤口上, 包好。

“明天可能还会有点疼,再过一日就没事了。”

卫庭煦没说话,躺在床上。

甄文君跟了上去,发现床有些发凉。

天气越来越冷,早就该换掉夏季的床褥铺上温暖的毛毯, 卫庭煦一直都很怕冷,这点甄文君也是知道的。一般人即便到了冬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甄文君自己的话是不必换毛毯的。可是卫庭煦不行,夏季时变个天都容易让她染病, 更何况已经是深秋,若不好好保暖只怕要生大病的。

以前都是小花在做这些事, 什么季节该吃什么用什么从来都没有让卫庭煦操过心。没想到到她这儿却时常忘了。

将暖烘烘的毯子铺好,又生了火,甄文君含笑回头:“来休息了子卓。”

在一旁候着的卫庭煦没什么表情,头微微垂着,似乎是累了。

坐在床上, 甄文君蹲下帮她脱鞋袜。

“这些日子腰腿还酸吗?”

卫庭煦点点头。

“寒团已经用完了, 明日我就去卫府找仲计再要点儿回来继续帮你按一按。你说我怎么会如此粗心,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记得。你该提醒我才是。还有这毯子,不该放得那么高谁都不好拿。明儿我便将府中所有东西都整理归置。”

“文君的心思放在其他地方,旁人提醒也枉然。记下的都是愿意记下的。”卫庭煦的声音很小很细, 若是不仔细听话中的内容,还真以为她在说什么柔软的情话。

甄文君将鞋放好,坐到卫庭煦身边。

卫庭煦已经躺好裹紧了被子,感受了片刻令她舒心的温暖之后才缓缓睁开眼凝视着甄文君。甄文君回望她被纱灯映成琥珀色的瞳孔,想起方才她那句“我离不开你”,心窝里仿佛被谁用力拧了一把。

甄文君想要说点儿好听话,可神奇的是这几日的她格外笨口拙舌,逗人的俏皮话或是宽慰的情话搜肠刮肚半晌也找不到一个字来。卫庭煦正看着她等待着她开口,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卫庭煦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抬起手点在她下巴上:“露出这副表情作甚?知道你一直都在习武练拳,小花教给你的那些功夫全都没落下。我书房里的书也都看了不少吧?你将心思放在这些上我自然没什么可埋怨的。天子想让你入仕,想启用你来牵制我,我能理解。我们文君是也要建功立业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宅子里种花剪草,那才是埋没你了。”

甄文君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卫庭煦直言不讳地提到此事,她倒是很想听听卫庭煦如何看待此事,便疑惑地“嗯?”了一声。

“天子忌惮我们卫家,生怕我们卫家功高盖主,无可厚非。但凡功臣都会被猜忌,也怪我一时没转过弯来,还觉得她是长公主,还以为她会念在我们卫家兢兢业业为她打下江山的份上对我们有所不同。但凡为君者身负重任,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所以多疑;为臣者虽有辅弼忠心,却无法将赤胆真心剖出来给君一瞧究竟,所以才要费尽心思消减君主猜疑,让君主安心。如今是我卫家做得不够,天子是想要亲近你提拔你,最好你能为她所用,有朝一日你我成亲也算是制衡我的手段之一。若是我没想错的话,天子应该会给你个在禁苑中甚至就在天子身边的职位。”

“用我来制衡你?”

“平日里文君这么机敏,怎么竟没想到这一层么?这可不像你。将你放在身边一是能够再提一位女官上来稳固海纳变法的根基,对于稳固她的帝位有利无害,这是其一。其二么,天子自然是知道你我感情深厚,以你作为威胁的话我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有朝一日我卫家想要做什么不利于大聿的事儿,她也能立即将你拿下,逼我就范。”

“当真君心难测。既然如此那我便要好好找个借口推说不去了。”甄文君道,“司马懿装病躲避曹操征辟,而我也可以想个病症出来不入仕。”

“傻孩子,天子都已经亲口对你说了,即便没有真的传一道正经的圣旨下来那也是天子之命。天子一言九鼎,你敢违抗那就是死罪。如今天子心中如何想咱们卫家谁也不知道,若是借着你违抗圣命直接对卫家下手也不是不可能。你装什么病,人家太医过来给你探脉一诊便知。”

“那……”

“文君莫怕,我说的这些只不过是天子的帝王之术而已,我们卫家一心为大聿,怎么可能有反意?既然天子想要一枚定心丸,那便只好委屈你去将大聿之海稳稳定下了。只要我们卫家一心护主天子也不会为难你。”卫庭煦抚摸着甄文君的脸道,“你我一向心有灵犀,文君你早也看出了天子的心思,也知道我会怎么做,觉得我又会将你往外推,让你身陷危险,所以才与我赌气吧。”

甄文君没想到卫庭煦竟是这样想的。

“这几日你老是避开我,我看着难过却也无奈。天子视吾等心思洞若观火,知道文君你就是我最大的软肋,拿捏住了你便觉得能稳住整个卫家,所以我……”

“不用说了子卓。”甄文君打断她,“我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而且我也并非不想入仕。能够进入朝堂中枢一展抱负,黼黻皇猷燮理阴阳,乃是天大的好事,也是身为臣子的责任。如今无论中枢还是边疆武将依旧奇缺。更何况能和子卓一同辅佐天子开创盛世,真是求之不得。”

此刻的甄文君是愿意相信卫庭煦的。

一方面她肯定要揭开所有疑惑,想要还卫庭煦一个清白;另一方面她亦做好了准备,准备面对最残忍的真相——那便是卫庭煦的确算计了她,的确利用她向谢扶宸复仇。

在查到真相之前任何的苦恼都是庸人自扰。

她需要证据,需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能解释所有疑惑的证据。

卫庭煦说得非常在理,甄文君会答应入仕的确也是想要稳住李延意对卫家的猜疑。而在她内心深处还有另一种担忧。

她和卫庭煦曾经共处的坚固堡垒之上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缝,邪风争先恐后地从裂缝中往里灌,让甄文君不安的是这个不起眼的裂缝便是怀疑的种子。它或许有一天会突然无法阻止地变大,裂痕爬满堡垒之时若她没有能力及时逃走的话便一定会死在倒塌的废墟之中。

所以她需要一架保命的车。

一旦有生命危险,起码她可以长鞭一扬逃离此地,救自己一命。

李延意正在递上这柄长鞭,甄文君此刻心中对长鞭的倾向几乎是出自于本能。

理智而言甄文君知道这样做是绝对正确的,可看见卫庭煦安静入睡时还握着她的手,她又对二人竟会突然走向猜疑而感到万分的难过。

曾经她花了多少的心思好不容易走到了卫庭煦身边走到了卫庭煦的心里,她不想从幸福之中走出来,她只愿意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卫庭煦还是那个与她一致对外的爱人。

铺了毛毯之后热得甄文君睡不着,掀开被子一角喘气,一抹脑门,都出汗了。

甄文君即将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精气神儿处于巅峰,还是个习武之人且经常喝酒,不用借助芙蓉散,寒冬腊月也能一件薄衣在冰天雪地里飞檐走壁,全然不会觉得冷。她健壮,受不了卫庭煦这一床又厚又沉的被褥,轻轻地下床,生怕吵醒了卫庭煦。

为了不让卫庭煦有感染风寒的危险,屋里的门窗都是关着的,一丝风都透不进来。甄文君感到又热又闷,倒了杯水出门,反正也睡不着,出去透透气儿。

走到回廊之上看见不远处小枭的房间还亮着灯光,莫非她还没睡?

甄文君忽然想起好几天前小枭跟她说大聿这儿比草原可怕,草原都是没遮没拦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能够一眼看见。可大聿不一样,走两步是花是树是假山,再走两步是柱子是屏风是照壁。每当夜晚降临之时小枭都觉得那些来自阴间会索命的孤魂野鬼都藏在这些事物之后,趁人不备之时就会扑上来咬人。在草原的话她可以看得到,能够第一时间跑走,可是在大聿不行,还没发现就会被吃了。

“你别想这么多行么?这世上哪有你说的那些东西。没什么好怕的。”甄文君在听完她的长篇大论之后随口敷衍,之后小枭就再也没说过。

已经成年的甄文君当然不怕,可回忆一番,她像小枭这么点儿大的时候阿母不回来她便不敢灭灯,非要摸着阿母的耳垂才能睡得着。

她十岁的时候和小枭一样是个粘人精。

拿了条毯子和包罗万象往小枭房里走,站到小枭房门口,轻轻叩门。

没人应答。

“睡了吗?”甄文君问道。

还是没人应。

“那我直接进来了。”

甄文君推门进屋,见油灯快要燃尽了,火光忽闪忽闪着,犹如一间鬼屋。小枭背对着她紧紧抱着被子,她坐到床边拍了拍小枭的肩,小枭还是没动。

甄文君往前探了探身子看清了,扁了扁嘴道:“是不是后脖子给你捏疼了?来给我看看。严重的话我要给你拿药去。”

小枭还是不吭声,甄文君只好把她衣领往外翻,想要查看一番。

“别碰我。”小枭回手将她推开,灯光之下可以看见她满脸的眼泪和不甘的眼神。

“你受伤了,需要治疗。”

“我不痛。”

“不痛也要治疗,不然不容易好。你过来。”

小枭摇头。

“不听我的话吗?”甄文君学着阿母的模样冷下脸,假装生气。

小枭果然被唬住了,她看了甄文君半晌道:“你真的会听那个坏女人的话,将我送回骨伦草原吗?”

“你不可以这样说子卓。”甄文君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你若是这样,恐怕我也不会再理你。”

小枭不敢再说,只好忍着眼泪认错。

甄文君本来心里有火,这口无遮拦的小毛孩儿是该好好晾她一晾她才会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

可是见她迅速服软认错的模样甄文君又厉害不起来了。将心比心,她这样一个孤儿是会调皮一些想要博取关注的,当年她也不过十二岁就被迫离开阿母身边,九死一生。对和她有同样经历的小孩,甄文君没法真的狠心。

气也生够了,甄文君还是打算认真和她聊聊。甄文君并不想把小枭当成个无知孩童一般或骂或哄,她打算和小枭讲道理。

甄文君问小枭为什么要对卫庭煦那么无礼,卫庭煦不仅是长辈还是这宅子的主人,若不是卫庭煦,只怕现在她们二人在汝宁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

“我不喜欢她。”小枭说,“她也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我看得出。”

年纪小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可能不谙世事,直觉却是很敏锐的。

甄文君宽慰她道:“你子卓姨姨并不是讨厌你,只不过她不喜欢笑,看上去严厉了一些。小枭,你本是孤儿和我身世相仿,我明白你心中焦虑和害怕。虽然我长你十岁而已,但你若是想要称我一声“阿母”也没什么不可,我亦会将你当成女儿培养,好好照顾你教导你。可只有一点,你必须尊重子卓。”

小枭垂着头抠床边木头的缝隙。

甄文君摸着她的头说:“你是我重要的人,而这世上另一个重要之人便是子卓。她虽然严厉却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你。你错怪了她也冒犯了她,理应向她道歉。”

小枭心中有些别扭,用手背搓红肿的眼睛,被甄文君阻止。甄文君用油纸袋子装了一袋冰凉的井水回来帮她冷敷,敷了片刻红肿消下去了一点儿。

甄文君在帮她查看脖子后的伤势时,小枭突然道:“阿母,明儿一早,我去道歉。”

甄文君喜笑颜开:“好,你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孩子。先睡吧,明天早上我来叫你起床。这包罗万象放在你房里,它很漂亮,害怕的时候就将它打开,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接近你的。”

小枭点了点头。

第二日早膳还未吃小枭就端了茶杯跪在卫庭煦面前认错,说她鲁莽冒失不该这般冲动,希望卫庭煦原谅她这一次,保证以后再也不犯。

卫庭煦也很大度上前接过茶杯并将她扶起来:“你唤文君阿母那也就是我的孩子。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同心戮力共同进退,再没有隔阂。”

甄文君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会儿阿竺来找她,说院子里有两盆盆玩倒了,问她如何处理。

甄文君和阿竺一块儿去了,前脚刚走,后脚小枭便立即与卫庭煦拉开一段距离。

小枭大聿话还不算说得特别好,可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晰: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阿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并不是真心对阿母,我全都看到了。”

卫庭煦的笑容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从容地坐了回去,坐在堂中主人的位置上继续喝茶。

“你如何看待我都行,只要哄好了你阿母,别让她为难,我可以配合你演好这场戏。但如果你忘恩负义让她伤心了。”卫庭煦放下茶杯,目光流转间眼角翻涌出清晰的杀气,“我定会让你变成这院子里的一块花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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