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古犀国两个月一次最盛大的奴隶交易日, 国内的贵族汇聚于此, 更是有许多富商前往,更不要说诸多昂贵的“商品”将一一展示。所以“悬关”的四周重兵把守,普通百姓只能在数丈之外看个大概, 无法进入内场。

甄文君和阿希小花爬到了树冠上,从树上往下能将场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也知道市场内有多少士兵,鲁莽行事胜算极小。

“我记得你说过这位卫女郎神机妙算, 或许她有自己的算计?”阿希道, “看她淡定自若的模样似乎早有计划。”

甄文君和小花比阿希更深知这点,卫庭煦从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当初与谢扶宸争斗, 从幕后转至明面上, 刀尖舔血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失算。唯有一次,上回被晏业所伤幕后也是甄文君在捣鬼, 虽然受了重伤最后却也借此赢得了李延意的信任。卫庭煦从不做亏本买卖, 甄文君和小花都不觉得人牙子的小计谋会让卫庭煦栽跟头,可她们就是着急。特别是看见卫庭煦嘴角的伤,甄文君只想血洗整个古犀国。

“静观其变啊二位。”阿希一手拉一个,保持平衡的同时还得防备着这俩祖宗想不开冲出去送死。

悬关之下古犀本地的人牙子中气十足,拿着片又厚又结实的阔叶卷成个阔口的圆形, 放在嘴前能够让声音放大,无论场内还是场外之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说话。他每说一句话阿希替甄文君她们翻译一句。

“这个奴隶来自大聿,是大聿的世家女子, 身份尊贵。她精通琴棋书画,歌声醉人舞技超群还能吟诗作对,别说在古犀,就是大聿也难找到这等妙人。此珍品奴隶起价一万,听好了,不是一万黄金,而是一万颗金刚石。”

此价一出场内外的人同时一阵低呼。平民们别说一万颗金刚石了,对他们而言就算是一颗也都足以买下一大家子人世世代代居住的住所。那是富人才可能拥有的传说之石,这个大聿女人居然要一万颗!人牙子莫不是疯了。

客栈的老板娘站在布帘之后紧盯着古犀贵族们的反应,她可不觉得自己疯了,这个女人绝对值这个价!

老板娘本是姑戗族人,名叫兰心,一直都以贩卖中原女子为生。为了防止被寻仇,她这家名为投宿实为绑架妇女的黑店时常换地方,在宿渡和大聿之间流动。这段时间因为连续大雨以为没人上门便撤到了山林里。兰心本是打算修养一段时日再出山“打猎”,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她无欲无求之时肥美的猎物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一行人出现在兰心眼前时,兰心一眼就看中了卫庭煦。

兰心虽是姑戗族人,但她在大聿出生,一直长到了十五岁才开始了人牙子的买卖,所以她对大聿非常熟悉。卫庭煦的穿着和举止一看便是出自士族大家,还是最最拔尖的那种。平日里打着灯笼都难找拜见都未必能拜见得到的,居然会在这儿给她遇上。

只要能将这个人绑了卖给古犀贵族,兰心可以立即金盆洗手了,下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侯服玉食不成问题。

还有其余的几个大聿娘子也都能卖上不错的价钱。兰心面上热情招待着卫庭煦等人,心中口水流了三尺长,尽可能地表现淡定。当那个高壮的胡族女人要上千份食物的时候,她知道最好的机会来了。

“笑死毒菇”只要小小一枚就能让人大笑而死,不过她并不想杀人,她要的只是钱而已。

和以往一样,控制好笑死毒菇的剂量,不会要人命却会让人出现幻觉。一旦毒性发作她便能轻易地将她想要的“货品”从其他人中剥离。若是有人没有喝下毒菇汤,她还有后招。

在他们出发之前兰心便已经口头暗示过野狐岭中有鬼,毒素发作之时所有人都会莫名发笑,荒郊野岭车马难行之时又遇到这等奇葩之事,任谁都会往已有的暗示――“鬼”这一点上想。兰心扮鬼出现时基本上能将未吃下毒菇之人吓个半死,这回她也是这么做的。这个姓卫的大聿女人却很奇怪,在看见她扮作的鬼从树上倒垂下来时并未表现出多大的恐惧,就在二人对视的那一刻兰心反被她的镇定吓着了,总觉得卫庭煦下一秒就会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开,端详她的脸。若是真有这一幕的话,恐怕是她这辈子活至今日最尴尬的事。

不过她所想没有发生,卫庭煦看了她几眼后闭上了眼睛,倒在地上。

“她这是……晕倒了?”兰心在同伙的帮助下从树上下来,一圈人围着卫庭煦看,完全没有奸计得逞的喜悦,总觉得哪儿有点怪。

不管了,绑了再说。

将卫庭煦和阿燎等人押至古犀,正好能赶上他们的“悬关”竞卖。古犀国的两大贵族“天元”和“地丞”都会来此购买喜欢的奴隶,更让兰心喜出望外的是从不参加奴隶竞卖的“海真”贵族居然也出现了。

帽中心镶嵌着红宝石,之前一直默默不语也不出价的便是海真贵族。他们一共来了五个人,坐在正中的便是海真贵族的核心人物,“阿后”沐歌。

“阿后”乃是古犀语,和大聿的“公子”差不多意思。沐歌身长八尺,缠帽将他的头发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张小麦色刀削似的脸。因古犀国地处热带,常年的曝晒下所有人的皮肤都偏黑,而沐歌的肤色比常人更黑一些。古犀国男子和大聿男子成年便蓄须的习惯不同,他们并不留胡子。沐歌长臂长腿坐在特设的宝座之上,从进场开始就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直到卫庭煦出现他才将躁动的情绪收敛回来,仔仔细细瞧着卫庭煦,似乎对她非常感兴趣。

太好了。

兰心心中欢呼。一万金刚石不是谁都出得起的,即便是古犀贵族也不会随随便便为哪个奴隶花上这么多稀有宝石。兰心在定价时有点儿忐忑,奴隶虽然稀有,可前所未有的高价会不会卖不出去?若是第一次卖不出去下回降价再卖的话可能更加没人愿意买。这么好的货色栽手中的话实在太亏。

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便开价一万金刚石,三大贵族对这个女人的兴趣依旧非常浓厚。

天元的阿后抬起满是翡翠戒指的手,慵懒地向木笼的方向点了点。身边的随从立即站了起来,将装满一万颗金刚石的口袋放到木架前的琉璃桌上。

人牙子在悬关混了多年,什么样的奴隶能够卖上什么样的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而天元这么轻易就下手,说明此奴隶还有加价的空间。奴隶卖得越贵,他的酬劳便越多。

人牙子继续吆喝,地丞的阿后略谨慎地思索了片刻后,加了一颗金刚石,一共一万零一颗。

天元阿后哈哈大笑,指着地丞这儿叫嚣道:“你们都穷成这样了还买什么奴隶,趁早回去种地还能多收几车粮食!加一千颗!”

天元的嘲讽丝毫没有动摇地丞贵族之心,较劲似的无论天元出价多少他都加一颗。三番两次之后天元阿后大怒,拍桌而起,大骂穷鬼捣乱。

兰心万分开心,抢!用力抢!这一次绑来的还有好几个大聿娘子质素都非常高,虽然被逃走了一位,可剩下的全都是可以卖上好价格的货色。只要这一场将名声打响,接下来大大小小的奴隶交易日她便能够继续卖,赚个盆满钵满。

天元和地丞同抢一个奴隶,一开始两边的阿后的确对这大聿女子颇有兴趣,单纯想要占为己有,一旦开始价格上的拉扯便成了相互较劲,非要压对方一头才行。

就在两方挣得万分焦灼之时,一直未吭声的沐歌亲自站了起来。

“三万金刚石。”沐歌道,“这个女人归我了。”

大家都觉得海真阿后疯了。三万金刚石足以买下一座城池,他竟为了个奴隶出如此高价。

卫庭煦和沐歌短暂对视之后移开了目光,其他两位阿后瞠目结舌说不出话,也不再抬价,只能让这女人被沐歌带走。

甄文君马上要喊价,她不知道金刚石究竟是什么东西到底有多珍贵,她只想先将局面控制下来,绝不能让卫庭煦被别人“买”走。

“你这身打扮一开口不就穿帮了么?古犀国绝不容许外邦不是奴隶的女子进入国境内,更不可能将奴隶卖给你。”阿希劝她,“就让他们先将卫女郎买下,只要离开悬关市场没有这么多护卫把守,咱们便有机会。”

甄文君见卫庭煦要被带走,立即和小花下树。

卫庭煦被兴奋地的人牙子和兰心从木架里带出来,双手双脚加上沉重的镣铐,交给了海真贵族。

沐歌的随从要将铁链接过来,沐歌却亲自上前让人将镣铐解开。

人牙子们收了钱便什么也不多干涉,奴隶之主想要怎么玩儿和他们没关系,便应许了。

卫庭煦的镣铐被全部解开,在沐歌随从的护送下上了他们的马车。

甄文君小花和阿希跟着马车,一路跟到了海真贵族的城堡之外躲着。

沐歌和卫庭煦一并下了马车,扶着卫庭煦的后背将她带了进去。

甄文君和小花绕了城堡一圈,侦查发现北门是个小门,守卫只有两名。她们俩一使眼色,从后方绕上去,一人一掌将守卫打晕。

大门紧锁不开,她们只好想办法从上越过。

无论阿希再说什么她们都不可能再等。卫庭煦独自一人被禁锢在城堡之中将会遭受什么根本不敢多想!小花弯腰撑在墙面上,回头给甄文君使了个眼色。甄文君往后退了几步狂奔而来,踩着小花的后背一蹦三尺,抓着墙壁外檐又是一翻,如同一只轻盈的鸟腾空而起飞上了墙顶。墙上的巡查守卫发现了她正要大叫,甄文君抱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扭,脖子被扭断的守卫没能喊出口便一命呜呼。

就在小花徒手爬上高墙时,一阵急催尖锐的铃声大响。二十步开外目睹了甄文君杀人全过程的守卫惊慌地疯狂晃动木塔下的铜铃。数百守卫一拥而上,甄文君和小花丝毫没有怯意,忍了多时的怒气大爆发,气势汹汹地杀入人群,大打出手。

小花掩护着甄文君往殿中杀去,甄文君手臂被划出了数个血口根本感觉不到痛,一心只想救出卫庭煦。

将这些畜生统统杀光!

甄文君迎着兵刃和激荡的鲜血冲入进了大殿之中,左手中的长剑一剑刺进大殿门口的守卫腹部将他挑开,踹开大门冲进去。

“子卓――!”甄文君浑身是血大吼一声,吼过之后愣在原地。

眼前所见让她目瞪口呆。

“文君?”卫庭煦稳稳当当地坐在大殿正中的椅子上,面前的长桌摆满了蔬果酒肉。沐歌手中拿着一把弯刀满脸惊慌正要上前,看见甄文君杀红了眼的模样有些犹豫。

就在甄文君发愣的时候守卫涌了进来,将她团团包围。

卫庭煦马上站了起来,穿过守卫拉住甄文君的手:“你可有受伤?”

甄文君看看她又看看沐歌,沐歌和她一样发懵。

很明显,沐歌并没有对她做什么无礼之事,他花了重金把卫庭煦“买”回来什么也没做,好酒好肉招待着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甄文君活了近二十年极少有脑中一片空白之时,当下这一刻算是彻彻底底没想法了。

“我想到你会来,没想到你会来得如此之快。”卫庭煦常常谋算也少有算错之时,而这次的失策正是因为她算到了甄文君的能力,却漏算甄文君对她的情感所带来的更大的力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潜入古犀,追到了这儿。

“卫女郎。”沐歌开口,说的居然是带着浓浓古犀口音的大聿话,“你们认识吗?”

沐歌非常无奈,他看见了甄文君身上的血,知道这些血中更多来自他的下属。

小花这时也走了进来,她也看出了诡异的情况。

卫庭煦只能道:“沐歌殿下,麻烦你将我的朋友带去后殿休息,若是可以的话请给她们一些止血药,此事容我慢慢向你说明。”

甄文君手臂上开了三个血口。

古犀国的药和大聿不同,不是草药,而是被研磨成粉的粉末。甄文君闻了闻,其中似乎还加入了香之物,和满街飘着的香料味非常相似。

甄文君低着头在给自己包扎,小花正要开口,卫庭煦推门进来了。

小花把药都码放整齐,不再久留,将屋子腾给她们二人独处。

卫庭煦进屋之后将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消散一些闷热之气。

正要去打开第四扇窗时,甄文君从她身后伸出手,帮她关上了。

卫庭煦后背感觉到甄文君身体的热量。

卫庭煦回身,甄文君向前一步挤过来,将卫庭煦堵在她和窗户之间。

甄文君面色不善,看得出来正在努力压制着怒气。她当然不愿意向卫庭煦发脾气,她也不能这么做。卫庭煦嘴角还带着血气的伤口让甄文君心疼,想到被置于木架内让那么多人竞价购买,甄文君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什么计划,这样的事卫庭煦是绝不愿置身其中的。

不能责备,可实在太让她揪心。

卫庭煦的坚强超越常人。当初所有的试探没能从卫庭煦的口中得到任何的信息,晏业的狠手也未让她有丝毫的求饶之意。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构成了现在钢铁般的她,可能穷极甄文君的一生都无法切身感受,但她实在心疼,不愿卫庭煦再以身涉险,以自己的血肉去奠定胜利。

卫庭煦还没开口就落进甄文君的怀抱之中。

“我需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是想要限制你,只是希望你在做这些事之前能够告诉我。我知道你有能力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可是……”甄文君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卫庭煦棋差一招算漏了一点点,将会落入怎样的危险境地。

卫庭煦在甄文君的怀中待了片刻,肩头已湿。

她抚了抚甄文君的后背,宽慰她一番让她坐下。

“我并非故意瞒你,事发突然我也没时间给你留下线索,只能孤身前往。”

卫庭煦在离开汝宁之前,从甄文君那儿听到了阿希和古犀国的关系,对这个古犀国有了些兴趣。古犀国是万向之路上重要的国度也是通往流火国的必经之路,想要将万向商贸之路打通,必定要得到古犀国的通商权。国内的通商权在三大贵族手中,李延意手中有一些古犀国的资料,记载着古犀国国内的纷争。三大贵族的争斗由来已久,贩卖中原女子一事也是独此一家,李延意和她商讨如何能够在这样混乱的国度里得到通商权,卫庭煦在那时就有了计划。

兰心下毒想要将她绑走,她将计就计。古犀国十分排外,想要进入古犀境内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不趁此机会进入古犀?

卫庭煦等人被兰心送入古犀国内打算参加即将举行的“悬关”竞卖,卫庭煦让阿诤趁夜逃走,拿着一封信去找海真贵族的阿后沐歌。

阿诤身怀缩骨绝技,身上所有关节都能翻转,整个人能缩进一个小小的盒子之中,区区绳索根本困不住她。阿诤不仅能缩骨轻功也十分了得,卫庭煦亲眼见过阿诤仅凭一片树皮在水上飘出几十丈,当初将阿歆送回李延意身边的正是阿诤。

阿诤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去,避开沐歌所有守卫把信送到了沐歌的房中。

她知道沐歌一定会相信信中所言。

古犀国贩卖女奴的传统已近百年,五十年前三大贵族都觉得女人就是供男人使用的工具,直到海真的前任阿后去往大聿游学归来,才将海真贵族之室的风气一手改写。这位阿后到了大聿之后看见大聿女子是如何行走于阳光之下,大聿男子爱之惜之,虽然她们无法进入官场,却也能上前线杀敌出入市集,甚至能够争取自己的爱情决定自身的命运。接受开明教化的阿后娶了大聿的女子为妻,并将她带回了古犀国。海真贵族的后代流着大聿的血,出于对祖母的尊重,之后的海真阿后发誓不再触碰贩卖女子之事,也绝不在任何竞卖奴隶的场合出现。

沐歌志在击败天元和地丞,统一古犀国,治愈病态多时的古犀沉疴。

卫庭煦正是要助他一臂之力,也是为了自己。

五十年前卫氏在大聿已经是名门望族且高居三公九卿,沐歌阿翁或许听说过卫氏的名号,有可能在讲述大聿之事的时候跟沐歌提及过。就算没有提及也不碍事,卫庭煦以大聿朝堂前段时间的风云变幻为根本,引经据典,在信中承诺能够帮助沐歌收服另外两个贵族,将古犀政权握入手中。

而作为交换的条件,她需要得到古犀国的通商权。

沐歌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机会回答,卫庭煦却能肯定他一定会心动。

她约定他在悬关竞卖上见面,以嘴角的伤为记号。

“你非常大胆。”沐歌将她买下带回来之后赞叹道,“你在没确定我一定会来的情况下竟真的出现在悬关竞卖,你可知道若是被那天元和地丞买去会有什么后果?”

卫庭煦道:“是。我没有想过。”

沐歌哈哈大笑,敬佩她的勇气,正要敬她酒时甄文君杀了进来。

甄文君听完卫庭煦所述,当真惊出了一身汗。

“若是阿诤没能送出信亦或者那古犀人真的没来,你又当如何自处?”甄文君问了一个问题,让卫庭煦思考许久,“在你决定要冒险之时,是否从未想过我会担心?”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卫庭煦当然知道甄文君会担心,可随之而来的第一直觉便是“那又如何”?

甄文君的担心和她所行之事相互比较,她知道哪一件事更重要。

如果拿不下古犀,得不到此国的通商权的话,她和李延意最重要的计划就会落空,女性入仕之事一日不落地便一日不能安生。

大局之重与社稷大业一直都摆在卫庭煦心上最最重要的位置,她一直在血路之上孤军奋战,身后并无退路也并未想过全身而退。她若有一天死在了高者之手,亦是一件快事。

如今忽然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紧张着她的安全,盼着她回来,她竟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缩手缩脚。

这是她喜欢的甄文君,而“喜欢”所带来的后果却不是她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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