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

卫庭煦一声令下, 暗卫们立即退了出去, 同时屋门被关上,房中只留下甄文君灵璧和小花。

“将……李举的尸体处理了,不能留任何痕迹。”卫庭煦站立了片刻双腿脱力腰间酸痛, 撑着腰有些难以支撑。甄文君迅速将四轮车推了过来,小心地扶着卫庭煦坐下, 在她耳边道:

“李举尸首交给妹妹便好。步阶研制出一种化尸水,能够将尸首化成一滩水, 任谁都不可能再找到他。”

卫庭煦点了点头:“有劳妹妹了。小花, 灵璧,将虎贲军的军服全部脱下来,剩下的尸首套上刺客的衣服, 以‘刺杀天子’的罪名斩首示众, 脑袋挂到解县城菜场中示众。”

“是!”灵璧和小花同时道。

甄文君以为卫庭煦会在杀死李举的第一时间将其死讯公布于众,以闪电之势推举李延意登基, 以绝后患。只要李延意登基便能将卫景安封为大将军, 架空大司马谢扶宸的兵权,彻底将谢氏一党打击殆尽。一向朝施暮戮霹雳手段的卫庭煦,在终于杀掉了一代帝王之时她表现出的却是绝对的冷静和大局把控。

对于卫庭煦而言,李举的死或许在他死活要御驾北疆时就已经注定了,卫庭煦看他不过是看一具尸体, 只不过这具尸体有利用价值,且要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之前孟梁苦战时卫家军没有赶来支援,一直到哈尔茨偷袭解县时才出手, 并不是一个巧合。甄文君开始认真琢磨卫庭煦的所作所为,知道她所有行为都有强烈的目的,不可能是随意为之,解救解县的时间点更是如此。

或许在得知李举退居解县以避战火之时,卫庭煦就已经想到了哈尔茨会偷袭解县擒拿李举,其实换成任何一位有些战场经验的将领都会这么做,李举本身就是一个自带强光的活靶子,不怪别人惦记。

解县再小也是一个好端端的城池,所有战役之中最为艰苦最耗费人力的便是攻城战,偷袭解县必定要调兵遣将,此举将会分散冲晋兵力。卫家军突然出现支援解县,将冲晋袭兵全盘歼灭的可能性极大,以卫景安的能力趁势杀到孟梁再立战功也不是难事。一旦卫景安往孟梁出发,阿歆必定惦记着收回被哈尔茨再次占领的孟梁,即便顾及卫家对李举的威胁,心思也会摇摆不定。

阿歆这人并不复杂,甄文君才和她接触这么几个月便对她的性格了解颇多,知道她喜欢什么在意什么,何况是卫庭煦。阿歆骨子里是好战的,对她而言保护天子的性命固然重要,只要天子还活着她便有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根基,这是兵家之本,也是她最为看重的事情。

所以,为了能够顺利夺回孟梁甚至斩杀冲晋首领,阿歆极有可能离开解县杀往孟梁,将李举留下。她知道卫庭煦诡谲难测,她留下了一部分亲兵,且还有虎贲军守卫在此,这个行动不便的残腿女子想要下手也需有些掂量。最重要的是阿歆知道卫庭煦是聪明人,聪明人肯定会明白冲晋大军一日不退,李举一日便不能死,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聿沦陷对卫家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就算李延意意在中枢,想要李举死在前线,可至少不会在此等关键时刻取李举的性命――这是阿歆所想。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卫庭煦也会让事情这样发生,她会让聿军安稳地打退蛮族。

只不过让聿军安心和取李举的性命并不矛盾。

阿歆离开之后,虎贲军对于卫庭煦而言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想要取屋内的“武器”随时将纸捅破就好。

来北疆之前卫庭煦当然不只是在庭院种花,这段日子里她让小花在江湖之上重金收买了几位游侠高手,且日夜训练暗卫,以达到以一敌十的强悍。

禁苑之中的虎贲军本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只不过这些年内忧外患争斗不止,强手隐退过半,剩下的分流到了李延意身边不少,依旧甘心侍奉李举的能力不济者居多。就连这虎贲郎夏菁在一年多前也不过是汝宁巡城的小小金吾卫,李举破格将他提拔上来只因无人可用。

只要阿歆不在李举身边看着,卫庭煦随时都能下手。

若不是他妒贤嫉能又将暗杀的鬼主意打到了她二哥头上,或许还真能多宽限他一些时日。

李举和先帝一模一样,不愧流着李家的血。

阿歆离开,卫庭煦迅速收网,神初帝已然宾天,可大聿臣民们依旧会看见他,他便是卫庭煦手里一把趁手的兵器。

哈尔茨在渠桦郡养了数月之后,趁着北方短暂的夏季将兵马养肥,又收拢了其他三个胡族部落的军队,甚至说服了在西北方一直徘徊在绥川和洞春的三小胡族。从其他方向攻打大聿一是崇山峻岭难走,二是战线太长供应不及,不若将渠桦、鸣沙、新域这现成的三郡当成据点,集中火力攻下孟梁,杀掉守城的卫景安之后,大聿天子亦可得。

哈尔茨本就在大聿周边的胡族中颇有声望,这次他亲自奔走各地拜见各大首领族长,诚意十足,且许下承诺,他日攻破汝宁城门之后,大聿四十八个郡他将拿出一半来分给诸族。这六个胡族本来就是小族,加在一起人数还没冲晋多,敢在大聿周边滋扰也是趁着冲晋和大聿杀得正热想要趁机收些渔翁小利而已。若是只凭借他们自身单独的力量,吞噬大聿的土地,恐怕连想都不敢想。

如今他们的利益和冲晋挂在了一起,多数本就有依附之意,哈尔茨居然大方承诺分一半的大聿领地给他们,立即便答应了下来。剩下的两个小族也本是盘算着“宁为鸡口,毋为牛后”,知道这一合并回头他们便很难脱离哈尔茨的统治。可如今其他四族都已经答应,他们若是继续固执己见,哈尔茨想要收拾他们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哈尔茨很顺利地不费一兵一卒将势力壮大一倍,待寒冬来临,趁着怕冷的中原人缩手缩脚之时将他们杀个屁滚尿流。哈尔茨看着手腕上至今还在痛的伤口,清晰地记得那个杀他儿子的男人的模样。

哈尔茨要报仇,要手刃那个狂妄的中原人!

神初十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连身在汝宁的李延意都亲眼见证了几场大雪,雪虐风饕河道成冰,想要从水路更快地运送更多粮草上北线的计划只能中断。

必须另想方法。

李延意收到卫庭煦的密信,得知李举已死时,她没有任何欣慰之情,因为她明白李举死后更多大事将会接踵而来,她要集中十二分的精力,绝不可怠慢。

这是最最关键的时刻,离她的千秋大业只有一步之遥。

当她即将要迈出这一步时,无数豺狼猛兽将会垂死挣扎,会集中所有力量做最后的反抗,斗个鱼死网破。若是不慎不仅会功亏一篑,更可能尸骨无存。

她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全力支持司徒卫纶进行变法,将举国的财力集中在手,用以战事。

想当年秦国地处偏远西北,比如今的绥川还要更偏,却能统一全国,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丞相将整个国家改造成了一把专门用于战争的利刃,全国百姓被榨出的财富全部投入在战事之中。虽然之后诸多原因导致秦帝国二世而亡,但李延意相信财富走向必定会影响国家命运。

卫纶主张提高土地税征收人头税,并建议李延意公开买卖爵位,最大程度让手中依旧有钱有粮的大族高门将资源全部交出来。而爵位只是身份象征,没有实权更没有兵权,不足为惧。

李延意立即以李举之名支持卫纶变法,谢扶宸携一众老臣想要上疏反对,可奏疏写好竟不知往哪里递交。尚书台空无一人,天子也只闻其令不见其人,李延意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天子,在太极殿上主持早朝,与众臣商讨国事。和李举唯一的区别只是她在人群前踱步,并没有坐在龙椅之上。

谢扶宸和其他四十二位同袍至此没再上过早朝,李延意完全不以为意,谢扶宸不来更好,她和卫纶便能更快地聚拢、榨取财富,扩大辎重制造并立即供上前线。

谢扶宸心里早也知道,李举已经死了。

他要前往淮安王府,不敢将皇后和太子放在禁苑之中,他让谢府所有家奴、护卫都随车前往,保护皇后和太子的安危。

“谢司马……咱们这时候离开汝宁,那李延意岂不是更得势?”皇后柳氏抱着被马车颠得惨哭不止的太子,一边不住地安抚一边心中不平地问谢扶宸。

“如今再不走的话,只怕以后更走不了了。”谢扶宸的话让柳氏大气不敢喘。

“天……天子呢?”柳氏如今只想见天子一面。自从一年多前被天子临幸了几晚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天子,这位国君本该是她下辈子所依所靠,如今却在茫茫北方不知所踪,她和襁褓中的太子今日被这人拉拢明日又被那人推开,看谁都想要害死她们。现在连宫中都不能再待,她被这个并不熟识的谢司马装上马车,居然要送到淮安王府中,那可是天子的兄弟,这是犯了莫大的忌讳。

她不想去,可由不得她说任何“不”字。

柳氏虽有皇后之名却没有半分皇后之实,她和太子就像战乱中疲于逃命的苦命母子。

“天子……”谢扶宸看了看天空,不再说话。

柳氏被他这个举动吓得脸色惨白:“莫非天子、天子已经……”

谢扶宸道:“如今能保住你和太子的,或许只有淮安王了。”

长孙曜带着长孙悟一块儿去南边征兵,收获颇丰。

南边本是连年的五谷丰登,可去年那一场暴雨水灾之后瞬间将宿渡大好良田屋舍冲毁殆尽,一时间无数人流离失所。

这便成全了长孙曜。

收编入兵籍不仅有军饷可拿,更是晋腾的大好时机。长孙曜从宿渡收了两万六千人,回程的路上正好和黄土义士狭路相逢,在长孙悟的协助下又生擒了六千多人,全部编入军中。

七大胡族联合进犯迫在眉睫,容不得片刻的耽搁。将要送上前线的人数加上北线那些残部统共还不到五万人。在买卖爵位之策的推动下,粮草兵刃很快送上了北方。但大批的兵刃铠甲送去竟领不完,武器比兵要多得多。

兵马匮乏势单力薄且将帅不继,恐怕难以抵挡冲晋这次孤注一掷的猛攻。

李延意将担忧传给一直驻守在孟梁的卫庭煦,卫庭煦回信告诉她一件更让她头疼的事。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不知是何人在军中散布李举已死的消息。此事她猜测或许是胡族的奸细察觉到了异常,想要在大战之前抢先一步扰乱大聿军心,已陆陆续续有人逃走,她将这些人全部抓回来军法处置。因为处置逃兵一事又起波澜。无论是她还是卫景安其实都无权采用军法处置任何人,因为他们都没有相应的官职在身。而在孟梁唯一有此权利的安远将军郭枭是阿歆的人,阿歆虽然能放下世仇共同抗敌,可该权利制衡时也毫不手软。郭枭当然不会成全卫家,不可能给他们任何树立威信的机会。

所以虽然孟梁可以说是掌握在卫家手里,但除了卫家军外,在军中能够说得上话的还要算是谢家人。

李延意在苦恼之时灵机一动――此时是大好时机!

传国玉玺在手,死人李举也不可能再说话,李延意一道矫诏送至孟梁,封卫庭煦为孟梁的领兵刺史,卫景安则被封为镇北大将军。

此举一瞬间震动朝野,即便谢扶宸不出马,诸多中立派也都纷纷上疏到太后之处,劝太后和“天子”收回旨意,女子不可加封任官,否则阴阳混乱浊蚀伦常,更是忤逆先帝背弃宗庙的大不敬之罪!

庚太后闭门一个都不见,这些大臣便在寝宫之外一跪一整晚,跟野狗一样嚎,让庚太后不胜其烦。庚太后当然是支持李延意的,可也觉得李延意这回操之过急,不该这么早就封了个女官,而且还是手握兵权的女官,实在是犯了大聿的忌讳。

李延意此次只是试探,试试看这些老家伙们对于女官的认可度,便能够从中窥探他们对于同为女性的女帝有几分认可。

“从今日的反应可以看出等到本宫登基之时,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反正李延意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要让卫景安压郭枭一头,卫庭煦的官职收回来也就收回来了,并不影响现在的大局。不过李延意也有了个名单。她将上疏给太后的所有大臣的名字都写了上去,白纸黑字逐一列齐。

等到寡人登基的那一日,便是你们追随李举薨入九泉之时。

卫景安被封将军,这是卫家出来的第二位将军。

有了实在的官衔,连带着他所有的兵都被整编入伍,阿歆为了避免和他发生权利相争之事,将属于谢家的私兵退回了解县。

“女郎,谢公的来信……你可读了?”郭枭见她居然还不愿意返回汝宁,忍不住提醒一句。

阿歆自顾自地打磨她的长剑,没有理会郭枭。

阿父在信中说如今豺狼塞道,李延意大有逆天登位之势,她在北疆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被暗杀。谢扶宸还委婉地提醒她,虽然她和李延意有过一段情缘,可李延意并不会因此放过她。无论如何她都姓“谢”,就算李延意肯手下留情卫庭煦也不会。卫庭煦,此人难防。

阿歆回信给谢扶宸,说她早和李延意恩断义绝,此事不必再提。成王败寇,有什么好怕。谁要杀我便来杀就是,我谢氏阿歆就在北疆守着大聿的关口,不会因为任何事退却半步。

谁也劝不动阿歆退回南边的决心,因为阿歆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

据哈尔茨自己放出的消息,他已经手握三十万大军即将南下,这一次他一定会血洗孟梁,碾碎大聿,让卫景安洗干净脖子等死。

卫景安抓壮丁抓到“脱臼”,连同十二岁孩童都算上,一共也不到六万人。人数如此悬殊,有人问他怕吗,他应该怕,但他并不怕。

他曾经身为小卒上过战场,积累了不少经验,更是在之后任司康校尉从事时韬光养晦。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士兵,同时也是年轻的将领。他不想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害怕应该后退,他只知道在他身后乃是大聿脆弱的山河以及家中的妇孺。他若是害怕,谁来保护这些人?

他给哈尔茨寄去一封战书,直接送到了冲晋大营之中。

“下次再遇送汝见汝小子!”

哈尔茨大怒,立即下令,全军整装待发,十五日后攻往孟梁!

大战在即,此战关乎的乃是整个大聿的命运。大聿举国上下最后一点点绵薄的兵力都被送往北线,黄土义士在境内气焰陡然嚣张,李延意只能暂时不予理会,纠集民间之力和黄土义士迂回作战。

冲晋人饱含愤怒的铁蹄从北方而来,李延意和众大臣们来到望君山祭祀天地宗庙,希望祖宗神灵们能够保佑大聿,度过此难。

站在汝宁的最高峰,李延意举目北望,心内忧愁。

她仿佛可以听见冲晋兵马踏在大聿国土之上发出的震天响声。

大聿将要迎来国祚之危,如果前线不敌,山下的万家灯火将会毁于一旦。

子炼子卓文君,还有阿歆……你们都要活着回来。

就在开战之前,孟梁守城的军中还有关于天子已崩的传言在持续流传,甚至直指镇北大将军的亲妹妹卫庭煦便是弑君的罪魁祸首。本就以寡敌众的将士们心中布满了疑窦和恐慌,有种即将亡国的感觉萦绕在心中,十分不利于作战。

正当此时,李举出现了。

在一众虎贲士兵的守卫下,李举站在孟梁刚刚修复的城墙之上,一身翩翩宽袖龙袍犹如天神降世,高声一喊令所有将士齐刷刷地跪在城下。

李举一番踔厉风发的鼓动之后,三军士气大振,誓要与胡贼殊死一战,保家卫国。

站在暗处的甄文君和卫庭煦一直在观察着城下的动静,见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异样,真以为城头上那人是李举,将他当作天子一样崇拜,又得意又好笑。

“妹妹,鹤道之上可已经布置好了?”卫庭煦问道。

鹤道乃是从北方三郡通往孟梁的唯一道路,无论哈尔茨如何排兵布阵,冲晋三十万大军大部分都要从鹤道上走。

“放心吧姐姐!我和步阶、阿希已经全部布置妥当!”

“好。如此一来便看冲晋军如何前赴后继前来赴死。”

甄文君早就跃跃欲试等着冲晋人杀过来,以检验自己这回巨大陷阱的作战能力。若是成功,或许能够迅速让冲晋三十万大军人数锐减。到时候镇北将军再出马,何愁劲敌不破。

黎明时分,出征号角吹响,甄文君穿上卫庭煦大老远从汝宁带来的锁子甲和战靴,长发高高束在脑后,犹如一条神采奕奕的游龙,手中拿着的依旧是那柄生锈的长矛。如今此矛已经被她打磨得寒光四射,重新系上了红穗,不逊于其他刚刚运上北线的兵刃。她觉得这长矛和她极为有缘,一定会带给她幸运,便不离不弃地一直带着它。

灵璧和小花都没有加入战事,卫庭煦身边始终要有人照顾着。而甄文君肩上有更重的使命。

灵璧起了个大早为她下了一碗汤饼,汤饼里加了两片厚厚的猪肉,知道甄文君的口味,特意放了花椒调和味道,让她吃得万分过瘾。

“怎么总觉得老是在送你离开,去这去那的,总是有性命之忧……”灵璧帮她收拾碗筷时惆怅道,“你说何时咱们才可以一块儿好好待着,什么也不做,像在南崖时那样喝着凉茶吹吹凉风?”

甄文君知道灵璧是在心疼她,可她不想让气氛太沉重尴尬:“南崖时那样?我在南崖时可忙了,只有你闲着吧灵璧姐姐。”

灵璧:“……”

“何况大家都想着安逸的话谁来保卫大聿疆土和百姓?谁来保护姐姐们?”

“你说的我都懂。”

“我会平安回来的。你看这么多次,我哪次没回?”甄文君将手里长矛一舞,英姿飒爽,“看我胜利凯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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