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歆这一句回答道貌俨然之中还带着些咄咄逼人之势, 与甄文君在南崖所见时不太相同。

在南崖时阿歆心中有所牵挂却又不能明说, 心中是柔软的,表露在外的情绪和表情也多有温柔之意。可如今她带着私兵杀到北线来,自另一路而来, 刚和四大胡族之一的探夕族大战了十五日,以两万兵马击破探夕族五万大军, 缴获了他们所有的兵刃粮草。

阿歆杀得心头正热,听说孟梁被克, 胜利的喜悦立刻荡然无存, 一刻没有休息立即带兵往孟梁赶。

两万兵马长途跋涉容易疲惫,阿歆只带了两千人骑着快马先行到孟梁探查情况,其余兵马入驻解县, 等她号令。

到了离孟梁十五里开外的参三峰, 天色已晚,阿歆本打算趁着夜色爬上山头, 在山头上建起望楼, 从山上能够监察孟梁城内外的情况又不容易被发现。刚刚走到山脚下就发现山上有火光,阿歆让大家小心上山。

阿歆不觉得冲晋人会撇下战马跑到山上来,上山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且会丢失最大的优势,万一在山中被伏击, 他们必定损失惨重。

很有可能是从孟梁逃出来的残部百姓。可是这些逃难者难道不是去了解县避难了吗?跑到参三峰做什么?阿歆颇为好奇地带人暗暗上山,这便碰到了甄文君。

阿歆不喜欢卫庭煦。她一直都觉得是卫庭煦蛊惑李延意踏上了大逆不道之途,要是没有卫庭煦蛊惑人心, 李延意不会想要夺-权,也就不会枉死这么多王公大臣。如今冲晋大军在大聿境内肆意屠杀,死伤惨重,正是因为内斗不断的结果。中枢朝廷的天子和长公主为了权势勾心斗角诟谇谣诼,何患胡族不惦记中原这块肥美之肉?若没有卫庭煦从中挑拨,李延意和李举哿ν模浣某汲沙嵌辖穑蛐碓缇徒宕蚺芰耍膊换崧涞饺缃翊箜簿衬诤崾橐暗牡夭健

阿歆一直都觉得卫庭煦这个人很邪门,就像她小时候听过的诸多恐怖故事中会使用邪术的巫女,手段诡谲狡诈,非常人所能理解。更让阿歆不安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卫庭煦心中所想是什么。阿歆和李延意形影不离的那段岁月里,卫庭煦就经常出现在李延意身边。这小孩儿双腿已残,坐在四轮车上,全然感觉不到她的喜怒哀乐所想所图,李延意偏偏还很器重她,凡事都要问她意见。阿歆好几次明确表示此人不可用。

“她是毒蛇。”阿歆道,“你养着她让她咬人时觉得称手,等她调转脑袋回来咬你时,你才知道痛。”

李延意从来不正面回答她对卫庭煦的质疑,将她当成小孩儿般地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延意和李举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越来越表面化之后,阿歆最害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李延意从知书达理的长公主摇身一变成为想要只手遮天的佞臣,卫庭煦功不可没。阿歆曾有想过杀掉卫庭煦,或者将她在幕后捣鼓的一切事情抛到明面上来,让她身份曝光,叫其他政敌将其铲除,可最后她并没这么做。

她之所以知道卫庭煦的身份只是因为李延意对她知无不言,若是她占了这个便宜来砍掉卫庭煦的头,利用李延意感情的她也太卑鄙。

尽管最后她们还是因为家族立场不和而极少往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和李延意恩断情绝了,可是李延意却不是这样想的。

或许真是孽缘。这些年来她和李延意没少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重新走到一块儿,就算她想要与李延意形同陌路,李延意也一再将她拉回身边。对李延意而言,或许她们从未情断。

前段时间芙蓉散一事就让她万分苦恼,幸好去找了恩师,恩师给她配了几服药又以心法治疗,总算有了初步的成效。如今她时不时还会难受,心魔犹在,却可以控制。到北疆之后每日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阿歆根本无暇去想芙蓉散一事。

直到和甄文君相遇,让她想起了卫庭煦,也就自然想起了芙蓉散的滋味。阿歆心中微微一荡,立即将口腔内的肉咬破,让疼痛将注意力转移开。

阿歆说要打回孟梁,这话换做别人甄文君不信,可甄文君见识过阿歆的之力,实乃奇人也,或许她真能做到。

阿歆是谢扶宸的女儿,谢扶宸是杀害她阿母的罪魁祸首,阿歆对她不喜,她对阿歆亦是不悦。可是如今大敌当前,阿歆需要甄文君告知孟梁战况,甄文君也需要阿歆的帮忙。

两个聪明人很有默契地暂时放下了矛盾,阿歆问她们为何会在此,甄文君便将孟梁被攻克的过程、将士死了多少逃了多少、追兵往何处追、李举又不知道去哪儿了……一一跟阿歆说了。

阿歆听完后颇有些意外地看着甄文君:“你倒是机灵,知道该留意些什么。”

“你们又为何上山?”

“胡子在草原奔驰惯了,铁马当腿,不喜欢爬山。我要在这参三峰上建望楼,监视胡子们的一举一动。再制定计划,反攻回去。”阿歆道,“孟梁绝不能丢,否则的话此处将成为呼尔击进能攻退能守的要塞。”

“对。”阿歆和她想得一致,“而且速度一定要快。胡贼们战线拉得太长,一鼓作气从北边刺进来,打孟梁的时候已经用尽了全力,急需休息整顿喂马养神。一旦他们休养完毕,咱们的胜算便会更少一成。”

阿歆没想到这妖女的帮手竟还有些想法:“所以你未退去解县,竟是想要反击?”

“不……”甄文君道,“这儿就几百人,我没这么不自量力。我只想要让在这儿的各位活下去而已,并不知道大家都退到了解县。”

阿歆低头看了一眼,就在她脚踝前方不到两指之处,有一根细细的荆棘。这种荆棘在孟梁山中随处可见,在冬季被冻得坚硬无比,行路时不注意的话很容易被其划破。行军之人通常都将脑袋挂在腰间,性命最为重要,谁会注意脚下这几根只是会擦破点儿皮的荆棘。但现下不同。阿歆注意到脚边的这条荆棘走势奇怪,埋在冻土之下横着连成一根长长的线,每隔两掌的宽度便会露出部分荆棘之刺,看上去有些要故意隐藏的模样。换成别人可能不会注意,但是阿歆走惯了类似的野路,即便有一丝气氛不对劲她都能够敏锐地嗅出来。

阿歆将后背上的剑抽出,挑起荆棘,问甄文君:“这就是你布的陷阱?上面抹了毒-药吗?”

的确抹了毒-药。

之前刚上山时有个人看见了一串红果子,伸手摘了就往嘴里送,阿希大喊一声:“别吃!有毒!”那人都将果子吞进口中了,听到阿希的喊声立即将果子吐了出来。

“不觉得天寒地冻的荒山野岭突然出现这么好看的果子很奇怪吗?如果它能吃的话早就被各种动物吃完了,哪里轮得到你!这是蛇果,果浆之中有剧毒。”阿希道,“幸好你还没咬,不然你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甄文君回头一看,果然是蛇果。阿希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傻乎乎的,关键时刻竟很有用。

甄文君随手将身边一士兵的头盔给摘了下来,把能找到的蛇果全部摘下来丢在头盔之中拿石头捣烂后涂在荆棘上。参三峰也不算很大,她打算把毒浆汁抹到荆棘之上,将荆棘连接在一起绕山一圈布下初步的防御陷阱,万一胡子们真的追来,一旦中招必死无疑。

甄文君自觉陷阱布得隐秘,方才刚刚见着同胞略略激动,险些忘了提醒阿歆。

阿歆完全不用她多说,立即发现了陷阱。

“咳。是。”甄文君老实承认。

“下次再用些杂草掩盖会更不容易被发现。”阿歆跨过了荆棘往山顶去了,甄文君也不管她,兢兢业业地将陷阱全部布置好之后,巡视了一圈,想了想,自个儿去拔了草盖上,忙活到半夜实在冻得受不了才返回山顶。

回到山顶时漆黑一片,阿歆不让他们升火取暖,就在地上插了根火把照明。不然她的望楼还没影子就会被呼尔击发现了踪迹。

甄文君本是要上战场,身上穿着护甲,如今逃了出来,衣物全都在孟梁城中,护甲已经被冻得冰冷,手指都不敢触碰,生怕一碰就被粘下来一层皮。阿歆说得很对,但是这么冷的天还待在山中,不生火的话实在很冷。

甄文君受不了,将冰冷的护甲脱了,搓着身子取暖。

“这么冷?”阿歆看了眼,不光了甄文君,其他几百号人也冻得双唇发紫,一直哆嗦。

阿歆将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丢给甄文君。

甄文君诧异地望向她,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做。

“冷就过来烤一烤。”阿歆就穿着一件褐色的袄子,坐在火把边的硬石头上,火光照在她比寒冬还要冷峻的脸庞之上,根本不像是会做出如此温暖之举的人。

莫非是有什么阴谋?甄文君本能地警惕,没将大氅穿起来――毕竟阿歆是谢扶宸的女儿。

“别误会,我很讨厌卫庭煦,所以也不喜欢你。”阿歆看出她的担忧,直言不讳道,“不过现在孟梁危在旦夕,正是用人之际。若你白白冻死在这儿还是有些可惜。你要活下来,和我一起把孟梁夺回来。”

说罢,她身后的士兵们纷纷和她一样,将身上的袄子脱下来给残兵们御寒。一开始残兵还不太好意思,阿歆道:“穿着吧,你们这些新兵身子弱,需要这些。都给我把命留着,反攻孟梁一定是场恶战。”

甄文君发现阿歆这个人身上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信,同样是女人,她却能教这两千随从听命于她,甚至残兵们也在她一言之后纷纷穿上了棉衣御寒。

难怪李延意这么喜欢她,四处夸赞她是难得的将才。

她的确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吃了些阿希挖回来的食物充饥,疲惫的甄文君很快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靠着树干蜷缩着睡了一夜的甄文君被伐木的声音吵醒,待她睁眼一看,居然看见一座简易的望楼已经有了初步的规模,搭建起了五级阶梯。

阿歆亲自站上望楼测试稳固度,她用力踏了几脚,望楼没有任何摇晃的迹象,便对下方比了个大拇指,走了下来。

雪花落在她的黑发之上,她并不是不冷,鼻尖和十指指尖都被冻得通红,可是她全然不在乎,让人有种“这儿一点都不冷”的假象。

“醒了?”阿歆抛给她一段剥了皮的树根,“挺甜,就当早饭吧。快些吃,吃完之后咱们商议反攻孟梁之计。”

甄文君见她这般爽快,立即啃起了树根。这树根有些水分,真挺甜的,就是费牙口,甄文君啃了半天才将它嚼烂吞了下去。

“你有什么计划想法,统统说出来。”阿歆用匕首继续削树根,削完之后便递给周围其他的士兵。

甄文君道:“自古攻城用的最多也最实用的便是水攻、土攻和火攻。我建议用水攻。”

“哦?为什么?”

“冲晋乃是马上民族,一直在草原长大,想必他们水性都不好,甚至不会游泳。孟梁城十里地外便是长水北部解县口段,我们只要暗挖甬道,到合适的时机决堤灌水,冲晋大军便可瞬间瓦解。”

阿歆没有意外的表情,反倒有些苦恼起来:“此法我也想过,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你会制‘水平’吗?”

“水……平?”甄文君还真没听说过这玩意儿。

“欲要水攻,先设水平。如果没有水平测量地势高低,水不但淹不了城,反而可能在城外形成沟渠,让我们攻城更为艰难。”

“喔,竟是这样。”阿歆果然经验丰富,甄文君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

其实在她心里,有个人应该知道什么是水平,甚至更知道如何制作水平,甄文君心道,这人便是步阶。可惜一心软没让步阶跟来,真是失策。甄文君害怕他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上战场容易丢了性命,所以没让他跟着来,否则他完全可以担任谋士。

甄文君当真后悔莫及。

孟梁城被攻陷的消息很快传回到汝宁,说孟梁被屠城,死了好几万人。天子暂退到西边的解县,打算召集残部再次攻打孟梁。

当初李举亲征时多大的阵仗,汝宁百姓还记忆犹新。才刚到前线就丢了孟梁,下一步可就得打穿官仰了?想到传说中凶残的胡子,大聿百姓更加惊恐难安,黄土义士趁机作乱,大肆扇动各个郡县百姓起义。

汹涌的黄土义士如同蝗虫,一瞬间纠集了十二万之多,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之便竟很快杀到了汝宁城下。就要将汝宁城门撞开时,天降奇兵,将这些拿着木棒铁耙的农夫山匪们杀了个落花流水,生擒黄土义士重将,斩其头颅刮在城墙之上。

黄土义士首领陈贮纳闷,大聿的军队不都去打冲晋了吗?怎么可能杀出这么多人来?少说也有十万人。

这十万人便是谢扶宸曾经在孟梁秘密屯兵,后来被李延意强行托到台面上的那十万兵马。由谢扶宸亲自指挥,击退黄土义士,暂时保下了汝宁。

谢扶宸在城门口作战,李延意却以耽误军情为由又杀了谢扶宸的两个学生旧部,进一步将李举集团势力瓦解。谢扶宸腹背受敌,想要快些结束北方战事让李举回京,却又不好拿出这十万军上前线。

谢扶宸明白现在的局势。阿歆之所以北上除了是她自己的坚持外也带着谢扶宸的密令,谢扶宸让她在暗中保护李举,以免被李延意派去的刺客刺杀。阿歆本就有私兵身份,方便在李举身边活动,又是自己的女儿,武艺高强足智多谋,是保护天子的最佳人选。可他又担心打了许多年仗的女儿若是在前线继续扩大威信,声望日隆的话,助长李延意提拔女性为官为将的话语权是其一。另一点而言,天子多疑,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曾经卫子修是怎么死的,卫家又是如何被先帝一步步逼到如今地步,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不希望阿歆会步卫子修后尘。

所以十万兵他宁愿守在汝宁不发,也不能给阿歆。

如今国内形势愈发严峻,怎么做都将面临一堆问题。

谢扶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汝宁城外的乌烟瘴气被厚厚的城墙抵挡,但前方战报和传遍大街小巷的传闻还是让司徒府上的妇孺们心惊胆战。

除了卫庭煦。

卫庭煦一早就出门去了,跟阿冉说去挑选几坛徘徊花。

徘徊花开得快,马上就要入春了,挑完回来还得布置,天气一暖徘徊花便会爬得满院子,等文君回来了看到这些花儿该多喜欢。

阿冉说外面这么危险,黄土义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杀回来,万一出了什么祸乱该如何是好?她腿脚不便还是别出门为妙。

卫庭煦坚持要出门挑花,让小花跟着,灵璧则留下帮她把土给铺好,花买回来可以直接种上。

小花和随时都要守在身边的暗卫们护送卫庭煦来到花市,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谢扶宸。

谢扶宸正站在一家专门卖各式藤蔓香草的店肆门口,随从们将一盆盆的草搬到马车上去。

两人目光不期而遇,卫庭煦恭敬地唤了一声:

“谢司马。”

谢扶宸在看见她最初微微一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两个人站在喧闹的市集之中,无数人从他们身边匆匆经过,极少人会注意这两个奇怪对视的人。

小花站在卫庭煦身后,握着四轮车的手紧紧攥着推把,手臂上青筋紧绷,随时都能冲上去一拳将谢扶宸的脑袋打爆。同样的,嗅出异样的谢扶宸随从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从两旁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们,也做好了扑上去将卫庭煦撕成碎片的准备。

“当年没杀了你,是我最后悔之事。谢扶宸口中说着后悔,姿态却高高在上,带着长者对后辈的傲慢,“我后悔,不该念在你还是个孩子便手下留情。我该让狗吃了你,让你和卫子修一块儿斩成肉泥。当初一念之差没想到放虎归山,让你算计于我,算计整个大聿。”

谢扶宸字字句句都在往当年囚禁卫庭煦的旧事上引,他知道这是卫庭煦不可愈合的伤口,是终其一身都摆脱不了的梦魇。就算偶尔忘却,某个午夜梦中又会回到当年攘川囚牢之中,无论身处何等顺境和幸福都会立即被痛苦淹没。

这是所有正常人的心理,谢扶宸可以肯定。

这是谢扶宸的反击,他要让卫庭煦痛苦,就如同他知道真相时一样的痛苦。

卫庭煦淡淡地看着谢扶宸,开口之时仿若在敷衍一位并不熟识的乡下亲戚:

“是啊,攘川一别近十年了,谢司马也苍老了许多。当初种种当真印刻在心,每每想起真让我难忘啊。”说罢她回头问小花,“两百盆花,可都定好了吗?”

小花喉头滚了滚,不知道为何,此刻的卫庭煦让她紧张:“定好了。”

卫庭煦:“那咱们回去吧。看这天似乎又要下雪了,谢司马也早些回去吧,一会儿地上结了冰可不好走了。”

小花推着她从谢扶宸身边走过。卫府的暗卫杀气从上方压下来,谢扶宸的随从也毫不退让,战意浓浓。

谢扶宸却看着卫庭煦单薄的背影出神,有些事他渐渐明白了。

当初没有置卫庭煦于死地,如今这个女人的确成了他最大的危机,甚至是整个大聿的危机。

这是他最致命的错误。

离开了花市,小花忍不住问道:

“女郎,莫非灵璧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卫庭煦没有回头看她,不知在看向何处,或许是在欣赏果然纷纷扬扬降下的雪花。

“起初我以为可以掌控一切,可如今才发现,人心才是最难掌握之物。”卫庭煦抬起手,神初十年春最后一场雪的雪花飘落在她纤纤细指上,“于她,于我,皆是。”

小花问的是灵璧,而挂在卫庭煦嘴边的却不知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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